第26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 / 1)

我死后清冷美人他跌下神坛了 周南向晚 9087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6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夜色漆黑如墨, 无星无月,石阶旁侧的灯烛点燃后,山野才微微露出模糊的影子。

  藤蔓蜿蜒曲折, 细密的根茎伸进洞口缝隙, 还没探出头, 就被洞内的寒气裹上寒霜。

  潜云洞里冰冷刺骨,洞壁边几乎全是雪白,将这内里反射得犹如白昼。

  盘腿打坐于最里侧的人,体内有道幽幽蓝光顺着悬枢不断上升, 被他集气反掌下推,将它逼入丹田。

  额角渗出得汗珠从脸颊滑落,挂在下颚边,被猛烈袭来的寒气凝成剔透冰晶。

  他呼出一口白烟,感到筋疲力尽, 稍微分神片刻, 体内冰蓝幽光再度凶狠入侵,几乎冻结住他整个腰腹。

  毫不犹疑,他抓起凤明离火丹, 分出真气激发丹药烈火之性, 药气源源不断涌来, 驱散开外部的寒意,游离进腹中时,那股幽蓝活了似的四分五裂,接连不断冲向天枢气海,悉数吞噬掉外来的药气。

  彼时幽光聚拢, 长驱直入, 似带刺铁鞭生生戳入脊中, 顿时疼痛排山倒海般啃咬着感官,他伏在地上,眼中布满盘根错节的血丝,绝美的容颜呈现出衰败颜色,如同在新雪中即将凋萎的花。

  区区寒毒,怎能轻易将他掌控!

  其眸里厉色骇人,狠狠收拢青白指节,趁幽蓝涌向灵府中途,决绝挥掌,竭力拍在胸前!

  脏腑皆受掌力一震,刺目殷红从口中喷出,溅落在整片银白里,体内本该升腾的寒气竟慢慢减退,停留在悬枢处。

  徐清翊哑着嗓子咳了咳,嘴角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衣上,有的被寒气裹住,变成一颗一颗鲜红的血珠子,在衣衫里互相碰撞,滚来滚去。

  他四肢沉重,身体瘫软,呆滞地盯着地面上凝结的血水,恍如梦寐,好像又回到当年那个山洞里。

  少年体内炎火之气翻涌,身体浮现出一条条泛着金光的纹络,他面目狰狞地发出嘶嚎,炙热的火气充斥整个间隙,即便自己连连后退,还是被烧得痛不欲生。

  不能过去。

  他呆坐在原地,用双臂抱紧了自己。

  成堆的寒气覆盖过去,层层叠叠缠绕着他,逐渐把他裹成雪白的茧。

  残余的意识里,这具残躯奋力挣扎,在冰天雪地爬行,似乎是想要去找记忆里的什么东西。

  寒气化成的茧忽是被撞破,那人动作迟滞,扶着墙拖起身子,颤巍巍往外走去。

  旷野一片暗沉,白影立于其间,如受控制牵引,跌跌撞撞地朝灯影绰绰里前行。

  苍穹乌黑,月亮都没有。

  夜风呼啸,吹动竹廊,竹叶沙沙敲击,诚心奉上一曲自然之音。

  料丝山景仙柏灯里烛火怡然摇动,映出那雪鹤般的修长身影。

  榆木剑腿长凉榻边,青年闭目养神,察觉身边的温度下降好些,似是不知从哪儿溜进来了一缕寒气,忙警觉睁眼。

  翩跹白影跪坐于离他一丈之地,其敛着眼,扇面似的睫羽在眼下没上一片阴影,他肌肤细致且素白,仿佛透明莹亮的美瓷,更衬的满头散落的乌发像极了有着淡淡光泽的黑玉。

  大半夜的不睡觉,过来找他唠嗑吗!

  要不是这人有惊鸿落雁之貌,他大抵以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冤魂恶鬼,早顺手掏出剑给他斩了。

  弄不清徐清翊的来意,苏纨从榻上坐起来,肘窝搁在膝盖处,剑眉轻挑:“师兄,你这半夜扰我清梦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通了,要来跟我比划两招?”

  朗朗音色入耳,这人眼皮微抬,露出一双僵直的,死气沉沉的眼睛。

  这一幕与他以前总能梦见的少年模样,完整重叠在一起。

  死病秧子不对劲!

  徐清翊脸色极白,嘴唇却如抹了胭脂般,偏深的朱红从内唇向外溢散,逐渐变为浅淡。

  那下颚遮住的阴影里,挂着几枚血珠,另有数滴融进在丝线里,宛若在画纸上铺染开的红梅。

  “你受伤了?”

  他问他。

  徐清翊的意识被困在了久远的记忆里,他是那浑身湿透的少年,瑟瑟发抖地坐在角落,盯着不远处石台上汹涌猛烈的火气,迟迟畏惧不前。

  直到严肃怒喝声传进耳里,使他一颗心跌到谷底,认命般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团火。

  烈火咆哮嘶吼,饿狼似的朝靠近的少年扑来,疯了一样钻进他的心脉,痛得他惨叫起来。

  烈火灼心之痛激出体内的寒气,两方冲撞相斗,他孱弱的身体成了残破的容器,任由冰火撕扯,每一寸皮肤连同骨头都是痛的,这种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却无能为力,只得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翻滚。

  血沫从口中涌出,少年眼神涣散,疼痛未消,连蜷曲起四肢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像尊破碎的白瓷雕像,脆弱凌乱,且不言不语。

  炎热再度朝他靠拢过来,他往里瑟缩着,下意识想逃开,即便身体僵冷,他也只敢呆在边缘,偷偷汲取微小的暖意罢了。

  百日灼心之痛,是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不死不休,缠扰他一生的噩梦。

  “别过来。”

  他稍稍往后退却,嘶哑低语。

  苏纨顿住逼近的步子,在离他一步之遥蹲下来,偏着头轻声细语:“师兄,我是赭玄,你不认得我了?”

  他伸出右手,展开合拢的五指,一簇琥珀色的心火在掌心燃起,照亮了自己那张莞尔粲然的脸。

  他心底已经明白了大概,这家伙可能真把他当火炉子了,冷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就被阳火吸引过来烤一烤,方便又快捷。

  不过徐清翊表现得很奇怪,即便快要冻死,亦只肯不远不近地呆在一边,好像在抗拒什么。

  他想起这人如皎月高悬于空的清冷模样,坏心思一起,突然想试试这家伙为了阳火能做到什么程度?

  其面皮上绽出温柔的笑意,眸里仿若生出阳春三月的和风,温煦轻柔,朝他展开双手的同时,催动身体里的阳火。

  强大的热意从他身上散开,瞬间充盈整座长昭殿,此为朱明盛长,甫与万物之源,引来山头萤火早生,绕殿闪烁,恰似繁星遗落,绝景瑰奇。

  “师兄,到我这里来。”

  他嗓音温润。

  眼前人宛如衰萎枯败的雪莲,抬起青灰的眼瞳定定望着他,跪坐在原地良久,愣是一动不动。

  死病秧子挺有骨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苏纨的不耐烦从眉眼间显露出来。

  他欲要放下手,面前的白影忽是撞进他胸膛,两具身躯靠在一起时,这人身上清浅的苏合香气一同沾染在他身上。

  他被他死死拥紧,贪婪地吸收自己体内的阳火真气,只知一味索取,如同欲壑难填。

  阳火真气不受控制般疯狂抽离,苏纨脸色一寒,拽住怀里的人毫不留情往外扯:“我只让你过来,没让你不问自取!”

  怀里的人缠他缠得紧,难以分离,就像依附他生长的青藤,靠着他汲取养分,再为他开出更为绚丽灿烂的花来。

  苏纨按住他的肩,眼神阴翳,手肆力往下一掰,清脆的骨节脱臼声响起。

  这人终于被迫松开了他,他拧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低沉道:“师兄,你这样,我不喜欢。”

  真是玩火自焚!早知道不试探他了!

  他将他推到一旁,尽量离他远了些。

  这回他倒是没有再缠着他了,呆呆坐在原地,无力垂下双手,面色虽还是惨白,但总归没先前那般憔悴了,其眼神空洞茫然,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靠在榻边,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眼,心里莫名烦躁起来,最后叹了口气,替他接好脱臼的左手,咬牙切齿道:“这回是我咎由自取,下次我可不救你了。”

  徐清翊默默缠住他伸过来的手,乖乖地揽入怀中。

  这人现在看着乖巧,待清醒过来,大概又是另一番光景。

  苏纨在他身边坐下,催动体内的炎火真气将身边的人笼罩住,自己则靠着墙,继续闭目养神。

  翌日天光四起,覆落在大殿周围百只萤火的尸身之上,大抵是被阳火唤醒得太早,才得了个朝生暮死的结局。

  身边寒凉一起,苏纨想也不用想,先抬指抵住刺来的霜隐剑。

  看,昨夜与他抵死相缠,今日一大早就跟他刀剑相向,他师兄真是把人格分裂发挥到了极致。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冷厉薄凉的清眸,这人对他万分防备,沉声问他:“你怎会在这此?”

  “师兄,我身为长昭殿主,在长昭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懒洋洋答道,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徐清翊心头震骇,不可置信打量了四周一眼,不由地踉跄后退几步,脑里纷乱如麻,隐隐作痛。

  “师兄,你想不起来不要紧,我记得清楚就行,昨夜月黑风高,你跑到长昭殿来,非要与我交颈而卧,同榻而眠……”

  “够了!”

  此话刺耳,让他目眦尽裂,心头筑起的高墙仿佛一朝崩塌,压得他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他本信人定胜天,遂全力以赴,奈何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

  提着剑的手颓然落下,苍凉浮上心头,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在竹廊尽头留下一道虚影。

  风灌进脑里,徐清翊稍微清醒了些,远远望见伏笙殿外围满了人,忙收起颓丧模样,施了清浊诀,消去身上的狼狈痕迹,面色如常往朔微峰方向去。

  殿前的人们神色严谨,面露焦灼,为首的贺长老手里拿着一枚红羽急令,见天边白影乘风而下,忙迎上去。

  “掌门,此乃浣灵道发来的红羽急令,请掌门过目。”

  红羽急令乃各门各派之间遇危急时传信所用,若非迫在眉睫之事,是用不上红羽急令的。

  徐清翊接过令牌,摘掉红羽后,令上金光灿灿,不多时化为字迹浮于上空:魔兽汹涌,浣灵遭袭,望同修急援,吾甚感激!靖存谨上。

  短短数字,诉尽危急之象,眨眼间,那字迹忽然淌出血水,从空中滴落。

  “不好,浣灵道危在旦夕!”

  孟齐君嗅着这血腥气,心神不安。

  “既以血行书,可见他道门凶险之态,浣灵道与我道相交上百年,又同为这道界中仅存不多的炼器法门,若连它也覆灭,必是兔死狐悲!”

  贺景一念如今修真界法象,哀叹不已,“掌门,此等请求,渡人亦是渡己,老朽愿带弟子前往浣灵道相助!”

  “同忧相救甚好,可贺长老,魔兽突袭,想来与魔界关系匪浅!此番非元婴期修士出山不可。”

  岳知稍作分析,心中已有定数。

  “元婴期修士?本门除了擎霄尊君,就两位元婴期修士,赭玄他鲜少插手外界之事,怕是难以相劝。”

  贺景长吁短叹,很是为难。

  “如此,就只能劳烦掌门携弟子走一遭了。”岳知看向徐清翊,拱手行礼。

  “可掌门一走,我道门内岂不无主?”

  孟齐君觉得有些不妥。

  “这倒不用担心,擎霄尊君闭关一事并未走漏风声,再者有赭玄威名远扬,足够震慑那蛇虫鼠蚁之辈!”

  贺景捋了捋白胡子。

  徐清翊握紧手中的红羽急令,思索再三,轻微颔首:“事态紧急,明日我携弟子启程,之后,便辛苦诸位长老操劳。”

  众人齐齐鞠躬行礼:“掌门言重!此番路途艰险,望掌门慎终如始,我等定不负掌门所言,守好道门,静待掌门载誉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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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春树的花衰败后,新长了一树的惨绿枝叶,给郇阳殿添了好些绿意。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立于殿中,好似已这样站立许久了。

  “师兄,此行你不必忧心道门,贺长老并非是妄言,”

  莫秋折行至望春树下,拿起一旁的花锄,“那人仅靠名号,便可震慑世人三分。”

  徐清翊闻言微怔,想起了什么道:“难得你提到他这般平和。”

  锄土的人哑然片刻,发出一声轻笑,“你若不挑明,我都未察觉到。”

  他拨开泥土,昏黄的酒坛口露出来,磨损的边缘昭示着岁月流逝的长久。

  “这酒你埋了上百年,怎么舍得挖出来了?”

  徐清翊记得那时孟长老缠着他三师弟讨了大半年,他都铁了心没挖出来。

  莫秋折愣愣地望着酒坛沉默,半晌席地坐在泥土里,从胸腔里长吁一口气,将手中的花锄扔到一边:“师兄,我有时候甚至会想,要是他早点服下月隐无忧草就好了。”

  他抬头时,看到他师兄蹙起了眉,眸里是淡淡的不解之意。

  他自己却笑了出来,乏力感缓慢地延伸到喉咙,堵得他脖颈发闷,可他硬是挤出了声音:“他若是早些服下月隐无忧草,或许我与他,会是知己至交呢?”

  说完后,他觉得荒诞无稽,发出阵阵哂笑,好像是在笑他自己,又好像是在笑这天命,他问他:“你说,我是不是极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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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苍山,浮云游空。

  黄符纸鸽燃起火,纸灰一点一点的散入山峦。

  时日过去良多,小徒弟把药房和丹房翻天覆地寻了个百八十遍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疑问:这么大道门,竟连颗螺惑丹也没有?

  螺惑丹主重塑根骨,增气化虚之效,对于根骨差的弟子来说,是个脱胎换骨的好东西。

  由于此丹极难练成,不仅需要的药材繁多,熬火时间冗长,更是耗费炼丹者心血,遂自炼兽之法兴起后,这种丹药就再无人练过了。

  苏纨记得原主的储灵袋里好像有两颗来着,他掏出储灵袋,在里面翻找了起来,还未寻到,贺景借传事钟千里传音,宣他来堂庭峰藏书阁。

  什么紧急事情,还需要用到传事钟?

  藏书阁里全是长老,各个威严庄重,盯着阁中的金丝辟邪罗经仪。

  中心红色短针不断冒着黑气,来来回回偏移后,指向南北侧,这是异类入侵道门的明示。

  “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今日不知怎么,罗经仪竟自行转动起来,莫是道门中混进了什么妖魔邪祟?”

  如今掌门不在道门内,一旦异象突生,就容易引发忧惧。

  “算起来掌门刚至浣灵道,不知那边情况如何,现在,我等定不可掉以轻心!”

  “赭玄,你怎么看?”

  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后,看向扒拉书页的苏纨。

  “……”

  拿眼睛看呗,还能怎么看?

  他瞥一眼金丝辟邪罗经仪的指针,南北一侧,不正是他雁埘峰所在的方位吗?

  若是没猜错,应当是他那倒霉徒弟身上的炎火气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减少,没有气脉的掩护,罗经仪感应到了兽气,遂撒欢儿地转了起来。

  不过他那蠢徒弟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就想找一颗螺惑丹而已,虽然他也不知,它要螺惑丹有何效用。

  “诸位长老所言极是,赭玄无异议。”

  他随口应付过去。

  “既如此,传令下去,让门中弟子严阵以待,同时大肆搜寻道门,有可疑之物立即诛灭,刻不容缓!”

  贺景一声令下,众长老速速领命散退。

  一时间,整个南华道颇有种暴风骤雨将来之势,弟子们不再语笑喧阗,大都慎重其事,如履如临。

  气氛紧张了数日,唯独长昭殿依旧翛然闲散。

  苏纨未曾将罗经仪一事放在心上,只不经意提点一句他那小徒弟莫要乱跑,毕竟那些见他如见恶虎的弟子,可不敢贸然搜寻到长昭殿来。

  二娃当然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暂时没有轻举妄动,熟练地往壶里放了几颗嘉应子后,他疾速扭头,像感应到什么一般,望向东南边的黑云,兽气大片大片涌来,令他神色一凛。

  纸鸢孤零零呆在角落,似乎在怀念前阵子的欢声笑语,苏纨欲用一把火给它烧干净,天边人影御剑奔来,身形摇摇欲坠,下降时几乎是摔落在雁埘峰石阶之上。

  这是哪个门下的弟子御剑都御不稳,就敢单枪匹马地冲到他长昭殿来。

  苏纨眼瞳深眯,见他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伤痕累累,满身是血,重重跪地磕头,音颤而嘶哑:“求道君救命!”

  与此同时,堂庭峰传事钟响起,钟声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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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魔气纷扰,成千上万只眼珠幽绿,长齿尖牙的漆黑天蝠,聚在石门结界处,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不断朝山门冲撞。

  布施在最外层法障不知何时已破开,来不及撤离的弟子命丧百来只天蝠利齿之下,尸首被蚕食鲸吞,不出片刻,便化作挂着几片碎肉的白骨。

  “天蝠低劣,不难斩杀,外门弟子后撤,内门弟子上前!”

  桃木杖重击地面,气波震荡,打散冲来的天蝠,贺景结掌施法,欲予印界增补,地底震裂,巨型蛇尾甩出,砸碎结印。

  猩红恶蟒破土钻出,目如两盏勾人魂魄的冥灯,嘶嘶吐信,扑向站于前侧的内门弟子。

  “当心!”

  贺景目光一滞,持法杖于空凝气,以身为盾,抬杖与蟒头相撞,奈何气力不敌,被生生逼退数步!

  他雪白发须纷飞,露出苍劲有力的脸,手臂青筋暴起,脖子上根根脉络抖动,全身发力一推,复将巨蟒抵回。

  山门处的结界消失后,天蝠成群结队袭来,乌压压似黑云,压向整个南华道。

  “贺老!”

  孟齐君见贺景被暗影淹没,大惊失色,忙抽身去寻他,“你个老不死可别以身证道!”

  “孟狗闭嘴!”

  贺景已修得金身,这些连二阶魔兽都算不上的天蝠暂时伤不了他,可眼前的猩红蟒蛇却令他难以招架。

  力气逐渐耗尽,巨蟒不急不缓,像是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其蛇尾暗自发力,从后方扫来!

  贺景有所察觉,一分神,前方獠牙直下,恶狠狠刺进右肩。

  “贺长老!”

  陈妄等人挥剑斩开缠人的天蝠,自四面八方奔来相救。

  “别过来!”

  老者白胡染血,眸光似刃,逼停了不顾死活奔上前的弟子们。

  众人越战越力不从心,逐渐发现其中的反常——天蝠本为低阶魔物,挥刀就能劈死大片,却不知为何随着时间越长,活下来的天蝠攻击性越强,各个魔力大涨,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山脚战况激烈,青年无暇分心顾及,独立高处遥望。

  天蝠并非为一方涌进,各从乾、坎、艮、震、巽、离、坤等八方而入,再汇往山门发出侵袭,显然是有人暗地布下积怨阵,万兽以同类之死触怒,怒火积攒而化为气,由此魔力大增,战无不胜。

  他目光定定落在西侧山巅处的红光里,诡异地笑起来: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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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战况如何?”

  百来名黑衣魔修守在西山,领头者率先出声。

  “南华道死伤惨重,都这般久了,还未见到擎霄尊君和赭玄道君出手,看来那老头所言非虚!”

  “真没想到,声名赫奕的赭玄道君最终竟是败在自己门派手里,可笑至极。”

  “据闻他被囚在幽暗地牢,不见天日,已成了废人,待我等踏平南华道,就去见见曾令兽魔两界闻风丧胆之人,如今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

  百人发出桀桀阴笑,极为刺耳。

  “听说你们想见我?”

  突然,有人笑眯眯问道。

  魔修们一愣,扬起手中武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葭灰月下白绣纹鹤氅的人立于苍穹云影间,萧萧肃肃,清举翛然,眼唇微微含笑,却无任何亲近之感,其容貌艳绝,跟他们百年前见过的,从恶焰火谷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赭玄……道君!”

  百年前的景象至今记忆尤深,不少魔修的反应先是撒腿就逃,被他压人的气势全然威慑住。

  “怕他作甚!”

  领头的魔修咬紧牙,“你们忘了那老头说的话吗!他现在已大不如前了!”

  紊乱的人群听这话逐渐平静下来,如吃了颗定心丸。

  “今日必要守住阵眼!他势单力薄,能奈我百人如何!”

  为首者此言一出,士气大振,众魔修精神抖擞,目露凶光,恨不得化身为饿狼扑过去把他撕成碎片。

  孤雏腐鼠,不自量力!

  苏纨眸中泛出冷冷幽光,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赤煊剑凝化于掌中那刻,一道青影携银剑而来,落于他身侧。

  “谁说他势单力薄!”

  莫秋折顺势挽剑,剑光灼灼,自二人面颊闪过,映出两双笑意浅淡又锐利的眼眸。

  啧,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纨懒懒睨他一眼——只要破开积怨阵阵眼,南华道的危机便能迎刃而解。

  对方人数众多,被他们缠住太过于费时,他下颚微压,意味深长道:“三师兄,玄阴剑法第五式唤作什么?”

  “镜花水月。”

  莫秋折瞬间了然。

  无需交接眼神,就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灰影轻巧如雀,周身炎火翻滚,手中的剑亦冒着火光,一剑挥斩,竟是将前排二三十人震得骨头碎裂,七窍流血。

  在众人面上惊恐未消之际,青影已从开出的一条烈火道中飞快穿行,直奔山中阵眼而去。

  那为首魔修见大事不妙,欲要去拦,青年发出狞笑,剧烈火气弥漫,他在火中如死神降世,挡在他们面前,

  “既然你们已经见过本君了,今日,本君也想见见你们会落得个何等凄惨下场!”

  惨叫声不绝于耳,响彻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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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门前,天蝠依旧只增不减,攻势越发得凶猛,一旦咬住人,立刻狠毒地扯下其整块皮肉,痛得弟子们嘶嚎不止,身上皆是大大小小的血窟窿。

  小胖墩修为本就不高,拿着棍棒奋力驱赶着凶恶的天蝠,奈何还是被多次咬伤,衣衫血淋淋的,痛得他眼泪哗啦哗啦没停过。

  一只天蝠再次朝他颈部袭来,说时迟那时快,长剑飞来,斩下天蝠头颅!

  “宁师兄!”

  见到来人,小胖墩欣喜万分,身上的伤好像都不那么疼了。

  “邱师弟,师尊与殿主他们已经去破阵眼了,再坚持一会儿。”

  宁璇生替他擦擦眼泪,看着他满身的伤,忍不住生出愧疚,转而往他手心塞了一块糖,“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要是疼得厉害,就先吃块糖罢,接下来,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余光瞥见天蝠再度围来,他立刻召回长剑护在这人身边。

  眼前人出剑利落,英姿飒爽,成了独立稳重的模样,小胖墩在欢喜的同时,突然有些心酸:他二人已经很久没像以前那样,坐在膳堂脏兮兮的炉灶边谈天说地了。

  他能在闲暇之余想起他,知道他怕疼,会记得偷偷塞给他糖压一压疼,就足够了。

  箫音赴来,白袍道人脚踏天蝠而过,如玉指尖轻点箫孔,朝猩红巨蟒压去。

  音波结成天网,缚在蛇身,不断收紧压缩,巨蟒发出痛苦怒吼,双目陡然血红一片,全身鳞片竖立,强硬撑开天网。

  它吃痛发狂,龇起尖锐獠牙,腾空跃起,朝握箫的李息垣扑去,趁这人做防御之势,它忽然急转,冲向势穷力竭的弟子!

  “遭了!”

  李息垣看出它的意图,忙疾驰飞身而下。

  巨蟒速度极快,快到让普通人做不出反应,蛇口之下,宁璇生正集中精力盯着天蝠,不想让自己师弟负伤,压根不知头顶危险将近!

  “当心!”

  一声凄厉叫喊传进耳朵,少年来不及回头,身子先被猛烈撞开,滚出老远,好像用尽了那人一生的力气。

  他没爬起来,先慌张抬眼,那张熟悉白嫩的脸蛋映入眼帘,他对他微微笑着,无声地张了张嘴:师兄,我很想你。

  你离开静潜阁后,我很想你。

  我知道你已经成为自己的星星了,可你还愿意来照亮不会发光的我,我觉得真好。现在,终于能换我来保护你了。

  小胖墩的身影被俯冲来的巨蟒吞没,只余留下浓烈的血腥气。

  他这个师弟明明那么怕疼,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拿命推开了他。

  宁璇生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惊愕在他脸上扎了根,他全身的血像凝固了似的,甚至喊不出那句「不要」,过一会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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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恢复一片寂静,红光泛滥处,阵眼按五行八卦组成,金线盘根错节,交缠出赤色的圆形镜光。

  莫秋折观察一眼后,持剑施力刺入镜光,灼热之感猛然从剑身涌来,令他皱起眉头,忙凝结真气于剑,与涌来的灼热对峙。

  余光瞥到苏纨走了过来,他舒展开眉头,神色如常,平静地望向他。

  摧毁阵眼,此事便告一段落了。

  只是莫秋折握着剑半天未动,却直直看着他,令苏纨觉得奇怪。

  恰逢山脚下惊叫惨厉凄凉,如遇凶猛劲敌。

  “你去帮他们,这里有我即可。”

  莫秋折音色沉沉,面上疏冷。

  “这么急着让我走,你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冷哼一声。

  “玄阴剑法第十三式。”

  这人倒没藏着掖着,直接说破,“我说过,你这卑鄙恶狗根本不配学。”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人脸上没有了疯狂的恨意,有的只是死水一般的寂然。

  “行,”

  苏纨扯唇一笑,乍然转身离去,临走前他侧目回首,冷眸微眯,恶劣道,

  “你就守着你的第十三式到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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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门筋疲力竭,身受损伤,陈妄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惧,痛苦,却又无计可施,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以为的强大力量究竟有多渺小。

  那个人呢?

  他想起自己心中景仰万分的「神明」。

  他在哪儿?

  他四处张望,迟迟寻不见那人身影。

  陈妄心底寒凉溢起,总感觉什么东西在缓慢坍塌,他手臂逐渐沉重,挥剑的动作呆滞起来。

  天蝠找准这机会,对准他要害袭来!

  迫在眉睫之际,烈火凭空涌来,空中黑压压的天蝠瞬间燃起,纷纷散开扑腾,仍旧逃不开被火灼烧的命运。

  灰影驭火奔袭,挥出几道剑气打在凶猛蟒蛇七寸,致使它重重摔落在地,把尾巴蜷得紧紧的。

  虽说天蝠暂时减少许多,但若是阵法不破,它们还是会越来越厉害。

  四面八方的天蝠不断聚集,几乎把白日都给笼罩起来,莫秋折望着头顶仅存的一束天光,下定决心般刺破镜光,赤红炸开,火热焦炙迎面扑来,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这般动静,自是引来山脚下的人往山巅回望,一时间,漫天的漆黑天蝠全部自发破裂,碎成黑灰,整座浮玉山如同下了场黑雨,却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满地的罪恶。

  这狗东西算是用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剑术,拯救了整个南华道罢。

  苏纨嗤之以鼻,若不是自己拖住那群魔修,他哪有机会这么快破开阵眼!这该死的莫秋折把他当踏脚石,竟然还说他不配学玄阴剑法第十三式!

  他越想火气越大,眸里黑渗渗的,燃起怒火,满身戾气地前往西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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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破云,乃万物重生之象。

  唯独山峰顶端恍如遭受火难,满是焦糊,生机悉数被焰火吞噬,徒留焦灼感存余。

  苏纨冷下脸,不禁加快步子,走向阵眼所在之地。

  由金线缠绕成五行八卦早被灼烧净尽,那个人还留在原地,他拿着剑,决绝的往下刺入,不留余地,无可回转。

  绽开的赤红没能让他再喘息,而是让他永远地停留在了拿剑刺下的那一刻。

  甚至,只剩下一具烧得僵硬的,焦黑的,看不清面貌的尸体。

  苏纨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直愣愣看着这具尸体的右腿,跟左腿不一样,他的右腿是一截烧焦的木头和粗铁制成的假肢。

  “你腿折了,我说的。”

  思绪回到他们初见那时,往日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我只不过……想取他一条腿而已。”

  怪不得他那时像被揭了痛处似的,双目血红,连滚带爬地去拿地上断裂开的剑,疯了般要砍他。

  原来莫秋折,本来就少了一条腿。

  传事钟再次响起,悠远寂寥,不多不少,正好五声,以祭死者,慰其在天之灵。

  人死后,魂魄若在,就能投胎转世。

  可莫秋折,连投胎转世都没有法子了。

  这个蠢货以身祭阵,三魂七魄皆被冲散,不知散落何方。

  是他自己蠢,非要逞能。

  对,是他自己蠢。

  苏纨倚在藤椅里,望着苍翠竹叶,慢慢地合上了眼。

  艳阳高照,春光旖旎。

  月白衣衫的少年们带着剑匆匆自山野走过,神色紧张,仓皇不安,仿佛身后有什么凶恶之物在追赶他们。

  落在最后的少年面色阴沉,放缓步子,不服气地捏紧拳头,趁前面的人不注意,悄悄往回赶。

  刚行至山腰,有人便御剑过来一把拽住他:“五师弟,你莫要意气用事!那五阶魔兽如此凶猛,我等修行不够,如何对付得了它?”

  “修行不够的是你们!你们若是怕就赶紧走!我一个人也能对付它!”

  少年恶狠狠甩开他的手,迎面便对上一只凶恶丑陋的三头怪物,它像牛像马又像鹿,六只眼珠子发着狞恶的青光,甩了甩尾巴,撇开四蹄朝他撞来!

  “找死!”

  少年拔剑,移步俯冲而上,剑锋撞在它脑袋上,发出硬物相撞的碰击声。

  他明显没想到,这怪物的脑袋竟这般坚硬,欲要提剑再砍,三头怪物忽是将他整个人拦腰往前一甩!

  身后的人忙冲上前接住他,担忧道:“五师弟,你没事罢?”

  少年瞪起眼睛,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我不信斗不过它!”

  劝慰之言未听进耳里,他偏要迎难直上,那猛兽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横冲直撞奔来,二人来不及躲闪,竟直接和那三头怪一起,掉进身后的大洞里。

  醒来时算得上幸运,三头怪还在昏迷之中,少年被人摇醒,这人低声道:“趁它还没醒,我们赶紧从这里出去。”

  “不应该趁它还没醒,直接了结它吗?”

  少年的杀心蠢蠢欲动。

  “五师弟,这魔兽皮坚如铁甲,你我实力皆不能致它于死地,反倒会陷我们于不利之境!”

  这人耐心地跟他解释。

  “也罢。”

  少年难得听了进去,由于洞内空间狭小,二人修为不够,难以施展御剑术,于是借着旁侧的石块一并往上攀爬。

  眼看快到洞口了,少年一脚踩空,往下滑了好些,几颗石子掉落,砸在怪物的鼻子上。

  底下三头怪物受了扰,猛然睁眼嘶吼一声,露出利齿朝他们咬来!

  “走!”

  本来快要出去的人又折返下来,将少年奋力往上一托,送出洞口。

  少年回身才发现,他师兄竟在往下滑,他一把拉住他,顺势朝洞里一看,顿时惊诧万分——并非是他往下滑,而是那只三头怪咬住他的右腿,使劲扯着他!

  “三师兄!”

  少年惊慌失措,去摸腰间的佩剑,结果佩剑没摸着,他自己也被顺带着往下拖!

  他立马屏声静气,集中精神,紧紧抓住他三师兄的手,誓死不放他下去。

  「咖嚓」的骨头碎裂声响起,耳边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少年亦终于将他拖了出来。

  可这人的右腿只剩下血淋淋的半截,被撕扯的皮肉泛着血红的颜色,令他触目惊心,他呆呆地看向他,颤声道:“师兄……你的腿……”

  “没事的。”

  他也只比他大几岁,身体上承受着剧烈的断腿切肤之痛,却还要强颜欢笑地安慰他。

  他以前,明明是个这样温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