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月月（三）

　　江月月以为她终于离开了A村那个牢笼, 可以拥抱了自由的世界。

　　没想到，从此，她彻底失去了自由。

　　江月月深深吸了一口烟, 将烟圈吐了出来。

　　她声音平静，仿佛再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我以为我是去面试的，结果, 那天，黄发财把我卖给了刘三有。”

　　“卖, 就字面意思。一见到刘三有，他们就把我的手机给收了。我记得那还是我离开家之前, 我爸妈凑钱给我买的，诺基亚最新款。然后就是……”她语气微微顿了顿，有些不易察觉的起伏，“强|奸，毒|打，关押。在这期间，黄发财脸面都没路过。”

　　江月月夏曦雨一眼, “你应该知道，会所里打手和保安都很多, 大部分地方，都有人把守。之后很多年，我再没能离开过那个会所一步了。”

　　她嘴角微不可见的勾了一下, 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 我不肯屈服，哭, 闹, 也试图逃跑过, 但换来的，只是一顿毒打。被打多了，人就老实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埋怨。埋怨我自己眼瞎，怎么就跟了黄发财这么个人渣。可后来，跟会所里的其他姑娘聊过之后我发现，刘三有手下一半都姑娘，都是被老公卖进来的。那些男人自己不争气，赚不到钱，就把小姑娘卖给刘三有，换一大笔钱。”

　　“人啊，有的时候，就是怕比。比过之后，我才发现，我还不算是最惨的。”

　　“住在我隔壁的一个姑娘，性子刚，被打了好几顿。她呢，是被自己妈骗进来的。”

　　“好好的专科毕业，和同学结婚了，做了家庭主妇，可惜三年后老公出轨，被离婚。她因为跟社会脱节太久，一直没找到工作。家里哥哥弟弟都等着用钱娶媳妇，她妈就把她卖进来了，她挣扎的可激烈了，哦对，后来刘三有为了留住她，还给她妈也找了工作，就在我们会所当保洁阿姨……”

　　“我们会所三个保洁阿姨，五个后厨帮工，四个洗碗工，全都是这会所里姑娘的爹妈亲戚。”

　　说着，江月月笑了一声，“听荒唐的是不是？哪有自己丈夫，自己妈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但就是有。”

　　一根烟抽到了尾巴上，江月月将烟灰弹在地上，将烟头踩灭，“还有没有，再来一根。”

　　季阳又给她要了一支烟，江月月将烟点起来，深深吸了一口。“人啊，挣不过命。于是，我渐渐学会了不挣扎。”

　　变得乖顺了之后，江月月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有一个常来的男人很喜欢她，渐渐的次数多了，就包养了她。

　　后来，江月月还怀了那人的孩子。男人高兴的不得了，有时留在这儿，跟江月月说了不少话。

　　江月月这才知道，刘三有是做烟草和酒类生意的，为了让上面的人行方便，也为了让生意更好做，便涉黄，用女人做贿赂。

　　他把漂亮姑娘圈养在会所里，长得好看又有文化，会被强制卖|卵，卖给有钱但是没法有孩子的人家；

　　还有的姑娘，比如她这种，长得好看的，懂点事儿的，是直接给高层官员当情妇。

　　再差一点的，就是陪酒，KTV，大保健一类的。

　　来刘三有会所的高官不少，都是他的保护伞。

　　所以，没有姑娘能跑出去，就算跑出去了，告诉警察，也没有人敢管。

　　江月月靠着乖顺和肚子里的孩子，获得了那个男人和刘三有的信任。她趁机提出要求来，要跟黄发财见一面，刘三有允许了。

　　她就是不服气，她想知道，当她被关在会所里面受苦，黄发财那个人渣在做什么？

　　烟气袅袅的升腾起来，江月月用手弹了谈烟灰。“你们猜，见到黄发财之后，他是怎么跟我解释的？”

　　夏曦雨摇摇头。

　　她猜不到。

　　“他说，他也是没办法。”江月月冷笑一声，“他是老黄家节衣缩食供出来的大学生，家里人都期待他能混的出人头地，给黄家长脸。他必须得想办法赚大钱才行。”

　　那时候，江月月才知道，在此之前，黄发财，一直混的挺惨的。

　　刚开始上大学的时候，黄有财以为读书能改变命运，只要读了个好大学，后半生就有保证。

　　然而，读大学期间，他才发现，他和同学之间的差距，并不只是一张录取通知书那么简单。

　　别人的家世背景，熏陶出来看问题的眼界，都不一样。

　　他和别的同学聊不到一起去，别人说的新鲜的好玩儿的事情，他都不了解，也跟不上。

　　别人能买的起的潮牌，别的同学穿的都是商店里买的，他穿的，都是村里买的。

　　他内向，敏感，自卑。

　　和同学的们的关系，处的很一般。

　　甚至大学四年连个女朋友都没谈成。

　　最大的差距，体现在毕业季。

　　四年大学读完，他成绩也还算不错，不拔尖，但也算是中上等。

　　但等到毕业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工作这么难找。

　　成绩比他强的自有去处；

　　有些同学成绩跟他差不多，但是提早就找了导师，进实验室镀金；

　　有些成绩不如他的，早就趁着寒暑假实习，积累相关工作经验。

　　只有他，高不成低不就，毕业季，简历投出去两百多分，面试也有十几家，可一家都没有回音。

　　他念得是化学材料工程系，成绩不是顶尖的优秀，他也不是搞科研的料子，实在是太尴尬，工作就一直耽误了下来了。

　　这件事儿，他不敢告诉家里。

　　家里为了供他读书，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还找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就等着他毕业，赚大钱，光宗耀祖，把欠的债都还上。

　　然而，他毕业即失业，连个正经工作的都没有。

　　没办法，他找了个工地，做苦力。骗家人说找到了个好工作，攒了点钱，回家过年。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的江月月。

　　江月月长得漂亮，和自己是一个地方的，有温柔能干。

　　一下子就吸引了在X市无依无靠的黄发财。

　　再后来，黄发财在一个施工项目中，认识了刘三有。

　　刘三有是是倒腾烟酒的，要装修几个新铺子。

　　他在黄发财的钱包夹层中看到了江月月的照片，又听说了江月月的背景，一下子就相中了她，十分热情的说可以给她介绍工作。

　　刘三有拍着黄发财的肩，一脸老大哥的语重心长，“看在咱俩的交情上，这个忙我肯定得帮你！不过，肥水不留外人田，这小姑娘要是你板上钉钉的女朋友或者老婆了，你再来找我，包在我身上。”

　　黄发财一听这个，更有动力追月月了。

　　在此期间，刘三有还给黄发财租了个条件还不错的房子住，还给他换了个工作，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当保镖。

　　黄发财心里发虚，“三哥这么照顾我，我哪受的起？”

　　刘三有一脸惊讶，“你怎么这么想，你之前是金子被埋没了！像你这样踏实又肯干年轻人，不好找了！比那些只会死读书，又娇气的城里人强多了。能找到你，是我的福气！”

　　得了刘三有这句话，黄发财心里踏实下来。

　　他觉得自己之前是没找到工作，那是别的老板不行。

　　从此，他踏踏实实跟着刘三有吃西餐，住豪华酒店，出入各种高级夜总会，派头十足，走到哪儿，遇到人了，都得有人点头哈腰的喊一声黄哥。

　　这待遇，和他之前做包工头比起来，好了不知道多少。

　　做包工头每天要出苦力气，搬砖，起得早睡得晚，还要和那些小学都没毕业的人混在一起，还经常受人白眼。

　　不比现在工作也轻松，还受人尊敬。

　　再几个月，他和江月月结婚。

　　在刘三有的催促下，他将江月月带到了会所里。

　　黄发财这才知道，刘三有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行！月月不能做这个！”黄发财激烈的反对着，“我要把月月带走！”

　　曾经对他和颜悦色的刘三有，突然就变了脸，“可以呀。你要走，房子，工作，都留下。你带着她，回你的工地上去吧。”

　　黄发财一怔。

　　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下打碎了他所有的坚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跟着刘三有不劳而获的舒坦惯了，也没法重新回到工地上去当苦劳力。

　　也没办法舍了现在的好房子，去跟工人们挤地下室。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离开刘三有，他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黄发财不闹腾了，他沉默了。

　　刘三有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黄发财，非常满意。“放心，像你这种所谓的成功人士，在你们村子那种小地方里，应该很受欢迎的，愿意对你飞蛾扑火的漂亮小姑娘少不了。只要你能持续介绍她们给我，我就不会亏了你。要不然……”

　　刘三有轻哼了一声，“哼，要不然，你脸脸不帅，打架打架不行，文化文化没有，我为什么要养着你？”

　　他语重心长拍了拍黄发财的肩，“一家子人还指望着你光宗耀祖呢，你舍得让他们失望吗？”

　　黄发财手脚冰凉。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对于刘三有，他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只是跟着刘三有，凭什么赚那么多钱？

　　这个道理他明白。

　　只是，免费的午餐吃多了，此刻，他已经戒不掉了。

　　黄发财瘫坐在刘三有的办公室里，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听着隔壁房间里江月月撕心裂肺哭喊的声音，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

　　第二根烟也抽的见了底，江月月没再开口要第三根。

　　“我见到了黄发财，他跟我说了这个故事，然后他跪在我面前，哭的涕泪交加的，求我原谅。说他也是没办法，他要养活家里人，他不能失去刘三有给的工作。让我体谅他的难处、”

　　江月月冷笑一声，“呵，男人。”

　　“越是无能，就越只会欺负女人。”

　　她目光看着最后一截烟烧完，将所有的烟灰，一点一点弹在地上。

　　听完江月月的故事，夏曦雨久久沉默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轻飘而不值一提。

　　顿了顿，夏曦雨才轻声问道，“那……你恨刘三有，恨黄发财吗？”

　　“恨？”江月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一声，“恨有什么用？”

　　“我以前也骂过黄发财没良心，可是良心这种东西，能值几个钱？”

　　“他黄发财刚开始是觉得对不起我，可后来呢？后来，他成了刘三有身边的红人，帮他骗进来不少姑娘。只用动动嘴皮子，金钱，房子，地位，滚滚而来，还需要什么良心？”

　　“心都没有的人，有什么可恨的？”

　　江月月将烧完的烟蒂扔在地上，最后一抹烟气袅袅的从地上飘上来，红色的烟头终于灭了下去。

　　烟气将江月月的脸和夏曦雨的视线隔开，给人一种朦胧而不真实的错觉。

　　“这世上，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叫做习惯。”

　　江月月的声音平静的仿佛一滩千年无波，长满青苔的湖水。

　　“这么多年，我习惯了。”

　　“反正也逃不出去。”

　　“后来，我连逃跑都不想了。”

　　“逃出去，能做什么呢？我跟社会脱节，已经七年了。”

　　“我有的时候听那些客人嘴里说的新词，什么智能手机，直播，网络的，我感觉，自己早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我觉得这个大概是最可悲的状态吧：绝望。”

　　“人还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夏曦雨还要再说什么，就被耳麦中的一声轻咳打断了。

　　是宋建国的声音。

　　“差不多了，嫌疑人状态放松，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了。”

　　季阳轻按了按夏曦雨的手，示意后面的话他来说。

　　江月月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若有似无的忧伤中。

　　季阳声音冷淡，“在我们带你离开后，刘三有私人会所发生了爆炸。”

　　那仿佛一截冰锥，刺穿了眼前凝固的气氛，

　　江月月手微不可见的抖了抖。

　　季阳目光如炬，下一个问题如同机关枪般追着问了出来，“你知不知道爆炸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故事讲完，继续查案。

　　我知道，这些男人都挺气人的。

　　但是他们都会自食恶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