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玉楼云山
衔月楼第十二层的大殿正中, 有一汪泉水,雾气袅袅,淡白若烟, 据传是昔年衔月楼创教祖师飞升之溪,为表恭敬,特地引池入阁, 供众人参拜。
而殿门一开,卷着淡紫桐花的风便从姣姣碧波迢迢青山中吹来,宛转拂过她带着清艳香气的裙角,软而凉, 又惊鸿一般掠过水面, 吹过琉璃廊柱、白玉阶梯……终于映上那双淡霁湛蓝、微微下视的眼。
云雾与水气氤氲, 淡紫桐花飘摇如雪, 在这样迷蒙而又美丽的烟气中, 她一眼就看进了他的眼中,像坠入一场梦。
梵声天上转,有人天上来。
玉阶之上, 素衣乌发的佛子正抬眼看来, 浅云霜地一般素净的衣角被风卷动, 飘摇, 又迤逦于白玉阶上,而他眉宇却极静,静如万年不变月色, 清淡而雅,仿佛永不为这世间烟云所惊。
然而他看到了她。
看到她提剑赴殿, 惊鸿烈羽, 眉眼灼灼如纷燃野火, 仿似终于拂去所有烟尘,风华无限。
他于是浅浅弯起唇角,隔着遥遥众人,对她一笑。
相凝霜也一笑。
…好顺眼,不愧是她要搞的男人。
一笑终于泯去身上多日沉积的杀气,眉眼软而艳,同时也笑得半点不顾忌,殿内一众人将这段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一个个都神情微动,藏了一肚子的心思。
高居主位的衔月楼楼主是个性子冷清的人,从不理会江湖上各类传闻韵事,此刻自然也没注意到这样微妙的气氛,只是整衣挽袖,略略一抬手。
轰然一声,殿门关闭。
折月宴自此始。
有侍者缓步上前,立在相凝霜身旁轻声请示道:“…请您入座。”
她点点头,慢慢走上前去,这才有心思去仔细打量殿内的其他人。
见了鬼了……熟人真的好多。
殿中以云池为界,云池以外是参宴的一十八名修士,而云池以内玉阶之上,是此次观宴的正道诸位大能门主,衔月楼楼主为主,因此居首位,其下则是洛长鹤,再往后看去,相凝霜一眼就看到了脸色铁青、仿佛见了鬼一般的长留长老。
…哈哈,冤家路窄,败坏心情。
她懒得再看,提裙往剩下的那个位子走去,似乎她来的最晚,其他的十七个位子都已经坐满了人,一干人等都神色晦暗不清的盯着她看,相凝霜恍若未觉,袅袅婷婷的绕过去,走动间绯红裙角旋出淡金的影,隐约比殿外的流云落霞还要好看几分。
到了位子,她轻飘飘落座,面前的青玉案上陈了数个盛着灵果的琉璃高盏,并一壶冷酒,酒香清淡微涩,隐约能嗅到桐花香气。
应该是衔月楼私藏的落桐酒,她舒舒服服倚着案,以手支颊,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正欲饮时,案上却突然飘落一朵桐花。
寻常桐花大多是淡紫、浅白两色,这朵却是淡淡的粉,玲珑若指尖丹蔻,似乎是被谁灌注了灵力,轻轻飘飘跳上她的案前。
她下意识拿起来把玩,想到什么,抬起眼,正好对上了正看过来的少年。
是楚白。
毕竟是前世折月的人,他自然也在这一十八人中。
他指尖也拈着一只同样淡粉的桐花,见她终于看过来,便轻轻朝她眨了眨眼,眼眸清透若有流光,精致唇角也含了一点笑意。
相凝霜也觉得好玩,想到赢了宴前春的少年剑修,一路上玉楼的时候,竟然还一心想着,为她寻一朵不一样的花。
于是她也轻轻一眨眼,算是道谢,仔仔细细的将那只桐花插在了自己案前。
这一番来往算得上隐秘,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等相凝霜回过神来的时候,阶上一众大佬似乎还在低声商量着什么事,她仰起脸看过去,正好又对上洛长鹤看下来的视线,便下意识又弯出一个笑来。
没想到他竟然微微一顿,半阖了眼,又转过去了。
相凝霜一愣。
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殿门忽又轰然而开,有人慢悠悠一路上了玉阶,又懒散斜靠在座上,艳而冷的眉眼轻轻一动,仿若迷离烟气散在玉堂前。
衔月楼主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扶山愿拨冗垂阅,至我楼观宴,实在难得。”
来人是浮迟。
相凝霜怔在原地,险些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不只是她,席上其余修士也十分震惊,纷纷低声私语,不明白这届折月宴为何要邀妖族前来。
相凝霜没顾上听,过了最初那一愣之后,她倒是很快想明白了。
是因为魔族。
眼下四州二海四处都有魔气复燃,风云欲起,这个节骨眼上对妖族示好,可以说是有利无害。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虽说妖魔两界目前还不算敌人,但敌人也是可以培养的。
她想清楚关节,明白浮迟这一趟肯定是有要事在身,也不怎么怕他发疯了。
她刚放下心,座上浮迟却突然懒懒一笑。
他眉眼本就生的美貌锋利,这一笑更是将狐妖的种族优势发挥到了极致,相凝霜看着都不禁恍了一下神。
下一刻,浮迟便慢悠悠开了口。
“…小霜。”他换了对她的称呼,在大殿之上旁若无人的亲昵,没有理会衔月楼主,反而笑吟吟的支着下巴望下来,“怎么瘦了这么多。”
相凝霜:……
谁来救救我。
众人看她的神色,也已经从古怪,升级到了隐隐的兴奋。
嗯…一切都和传闻对上了。
相凝霜整个人都要凝固了,完全说不出话来,浮迟竟然也就这么好整以暇含笑看着她,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令人十分尴尬的寂静,只有每个人的脸色不一,但俱变得愈来愈古怪。
在尴尬气氛到达最顶点时,终于有人开口了。
性情冷淡的衔月楼主没有辜负旁人给他的评价,冷淡得十分稳定,眼见浮迟不搭话,他也全无异色,只是语气平平的开始下一项流程。
“佛子…”他转眼看向洛长鹤,“请您为众人赐福。”
洛长鹤浅浅一颔首,同样神色淡淡,没什么神情。
有紫衣飘飘的侍从捧上灵水,举至眉端恭敬奉上,他垂下眼,伸出洁白掌心接过,抬指结了一个莲花印,顿时云散雾消,月明天净,一破群昏,得大光明。
不过只是轻轻一指,极简单一式,然而刹那间满室俱净,一众修士俱都感灵山清明,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为首的一人起了身,极郑重的上了玉阶,伏在座前。
洛长鹤在淡白如烟气的光晕中微微低眼,神色淡而悲悯,拈花一般点过灵水,虚空中轻弹三下,这才虚虚附上面前人的前额,触之即分,一瞬而已。
这是折月宴历来的规矩,宴前由大法华寺高僧为参宴众修士赐福散灵,除开仪式以外,更有凭借好风助上青云之意。
而这次折月宴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佛子竟然愿屈尊前来观宴,哪怕是最终没能折月,得一趟赐福也不算亏了。
修士一个个难掩激动的上了阶,相凝霜仍坐在位子上等着,她终于从那阵尴尬中缓过神来,皮笑肉不笑着狠狠剜了笑吟吟的浮迟好几眼,半晌才意识到已经快要到了她的顺序,连忙起了身上前。
一共九十一级玉阶,远远望去不甚高远,但真的拾阶而上时却实在需要走一阵子,她提着裙角低着眼默默数着台阶,看似十分庄严肃重的模样,心中却在分神想着:洛长鹤是不是生气了。
…应该有吧,看那样子很像。
她不太确定的猜测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洛长鹤真正生气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么心不在焉的想着,玉阶也快走到了尽头,她还在慢悠悠的上着台阶,倏然眼前一晃,视线中伸过来一只手。
洁白,修长,指尖如玉,在淡白光晕中近乎透明。
阶下似乎已经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相凝霜却已经愣住了,半晌才抬起头。
是洛长鹤。
他离座,下阶,俯身,低眼,迎她上前。
风卷起他素白如流云深雪般的衣角,于是他独有的清冷高远香气也将她温温柔柔拢在其中,明堂前众人静默,她只能看清他的眼,软而暖,比春水脉脉,将她融化成一颗花种。
她是开在他掌心的花。
她于是情不自禁弯起眼睛,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放入他递过来的手中,反而微微俯下身去,伏在他掌心。
洛长鹤下意识,极轻微的动了动指尖。
为这簌簌的痒意,可惜指尖痒意一路到了心头,他只好轻轻颦眉,不可自抑般心神摇动。
轻点灵水,虚空三下,他轻轻抚上她额头,手势温存而轻柔。
……仿若佛前初见,她一腔心事虚以委蛇,而他心如明镜,神色淡而凉,却也是这般手势温柔抚上她额顶。
现在想来,他那时并非是自己所猜想的在借机试探,那么,他当时是在做什么呢……
相凝霜一瞬间若有所悟,然而还没等想清楚,洛长鹤已经收回了手。
与之前一样,触之即分,一瞬而已。
仅仅只是赐福,再无一点多余的动作。
她回过神,情不自禁软了神色,放下了最后一点犹疑。
他亲身下阶、离座来迎,是出自他难以抑制的本心。而他不暗地给予她任何一点帮助,未曾自作主张大包大揽试图干涉她任何,则是对她的尊重。
倘若你真爱一树繁花,自然是爱她于枝头自在秾艳,不是要将她折下养在膝前。
“多谢…”她微微仰了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眼眸湿润迷蒙,像含了一汪水,“…上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