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携郎夜游
相凝霜傻了。
冷而硬的骨骼几乎要戳痛脆弱的唇舌, 她只愣了一瞬,立刻一奔三尺高,慌里慌张的退了好远。
“对不起对不起…”
她难得露怯, 慌得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先疯狂道歉。
南客似乎也愣怔在原地。
他仍维持着偏过眼的姿态,看着自己已褪去血肉化为白骨的右手, 其中一根手指轻翘,像拈一朵花的姿态。他打量得也很认真,很仔细,甚至有几分迟疑, 几乎要将自己那根手指看出个洞来。
相凝霜心里有点发毛。
那那那根手指, 好像就是她不小心含到的那根…………
看南客的样子很像是那种不喜人近身的性子, 他不会嫌弃到要把自己这根指头撅下来吧。
不对……他可能会把自己给撅成两半。
相凝霜忍不住又往后靠了靠, 正在这时, 南客突然抬起眼看向她。
他一边看她,一边抬起手,触上自己的唇。
指骨雪白, 唇却是一线薄红, 他动作也很慢, 一点一点触上唇角, 又轻轻抚过唇线,整个过程中视线都牢牢锁在她身上,仿佛……轻抚着的是她的唇瓣。
随即, 他低下脸,将指尖轻轻一吮。
草。
行了, 事实证明他肯定没洁癖。
相凝霜硬撑着没移开眼, 但明显感觉到自己脸烧了起来。不是她没出息, 实在是这张脸,再加之这样狎昵天生的风情,她就算读三百卷金刚经也忍不住荡漾一下。
祸害,长这张脸的人都是祸害。
南客已经放下了手,慢条斯理的样子,仍然一眼不瞬的看着她,她嗓子有些干,说了个开头就说不下去:“你……”
南客却开口打断了她:“…我好像知道了。”
相凝霜疑惑:“你知道什么了?”
“…冷和暧。”他的右手已经慢慢恢复了,他却仍神色奇异的瞧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也轻轻,“你的更暖和些。”
包裹住指尖的口腔温暖到近乎炽热,唇舌更是柔软的不可思议 ,烫得他指尖都疼了起来。
相凝霜甚至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于是下一瞬她就呛住了。
她这么咳咳咳了好几下,一时半会想不到该接什么话,于是干巴巴硬转了话题:“哈哈哈是吗……那个,我刚刚说的,这儿除了太冷,还存在别的问题。”
南客似笑非笑,半晌才接口道:“还有什么问题?”
“这儿太无聊了。”
“什么都没有…”她语速放慢了些,边说边觑他的脸色,“就不能带我出去玩吗?”
“出去玩…”南客慢慢重复了这几个字一遍,语气听不出什么意味,可能是没想到养朵花这么麻烦,“想去哪?”
相凝霜斟酌了一瞬,决定走步险棋试探一下。
但也不能太险,修士聚集的东境及南域是不能说的,这样一来,也只剩下……
西境。
最好是鱼龙混杂,妖族横行的……夜游宫。
“夜游宫这些日子应该是在过散水节,听说很热闹,除了能看到人跳响水舞,夜里还有设于玉屏河上的金屏宴……”
散水节是西境的一个节日。
千百年前,有妖王踏碎虚空,散灵水泽被众妖,掷魔石以立扶山,至此成西境。此后西境众妖为纪念便立散水节,在节日里选擅舞的妖修乘鸾车于水瓮之上起舞,给追逐车架的众人播撒灵水。到后来过节的名目越来越多,又兴起了拍卖珍奇法器的金屏宴,四境二海的修士因此也都在这日赶赴,散水节因此便逐渐演化为西境第一大盛事。
“一定很有趣的。”她边说边歪头看他,目光亮晶晶,长而微卷的睫毛扑扇,“可以带我去吗?”
一瞬的沉默。
南客不置可否,半晌才抬手招了招。
相凝霜很有眼色的凑过去。
他却好整以暇转了别的话头:“先把这盒胭脂点上。”
拿上乔了,相凝霜没办法,只好打开那方梨花木的妆奁,对着镜匣轻轻一挑白玉盒子,又一蘸,浅浅点一层于眼角。
美人对镜的姿态实在美妙,南客斜倚在她方才躺过的皮毛堆里,银色长发流水一般泄下来,支着额角,安静的注视着她。
相凝霜一边细细晕开胭脂,一边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说起来……到底为什么你碰到我…就会变成那样呢?”
没有回应。
意料之中,她本来也没期待能有答案,正打算有机会再寻个法子试探,南客却突然开口了。
“有个人骗了我。”
他没有看她,略扬了线条精美的下颌,语气淡淡,却带一点古怪的笑意,像落了一层霜雪的夜中幽昙。
“这是我为了寻她,付出的一点代价。”
相凝霜一怔,下意识重复道:“骗了你?”
她这句话的重音其实在骗上,南客却在听到“你”这个字时轻轻皱起眉,很快的回答道:“对,是骗了我。”
半晌,他又牵起一点笑意,轻声重复一句。
“是我。”
只能是他。
相凝霜根本没听到他后边的这句话。
她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当中。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之前曾在心里暗暗想过的一句笑言——南客被人忽悠了才把石头当种子用。难不成他说的骗,真的就指的是这个?
不对,这个猜想也太离谱了,南客哪有那么傻。
她自我批评了一下自己的不靠谱联想,却很快又陷入了一个更恐怖的猜想:
他说的这人,不会是自己吧?
不是她自作多情啊,南客虽然也没明着表现过什么,但结合他之前表现,总觉得很像那么一回事。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相凝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久了,精神都不怎么正常了,老积极主动的往自己身上揽黑锅。
她决定不再去想这遭鬼打墙,只是继续专心晕开指尖的胭脂,半晌满意的停了手,便微微倾了身对镜打量,尚未看清眼角斜红,就看到了镜中南客正支着额角,偏了脸看她梳妆。
那一瞬他意态不复平日冷沉倦怠,火光如烟气,他在烟气中神色安静甚至柔和。
…像洛长鹤。
这个念头直愣愣从心底跳出来,相凝霜还待再看,镜中人却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开口问道:“怎么?”
“只是突然想到…”她慢慢一笑,取了花蝶纹金篦梳发,这支梳篦也是妆奁中附带的,“阁下你这样子很像人界寻常的郎君,惹了娘子生气,便买了胭脂妆匣回去讨好。”
“…小娘子这时候一般气都消了,面子上却拉不下,便会一边对着镜,一边顾左右而言他,说她今日春困,夜里想喝碗冰莲百合甜汤。”
惹人遐想、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语她向来信手拈来,这句情话却不同往日,浸满了红尘烟气,一听便落了一耳朵的柔软。
这红尘烟气陌生,柔软也是平生仅闻。
空气中有一刻的安静。
半晌南客开口,问道:“真的吗?”
相凝霜已经放下梳篦,闻言随口接道:“当然是真的呀。”
又沉默半晌。
她弄不懂他这般反应是什么意思,心里暗道了一句难搞,抬手合上了镜匣,正想换个法子继续试探他到底愿不愿意让自己出不庭山,南客却又开了口,还是个问句:“夜游宫中有这样的寻常…郎君与娘子吗?”
相凝霜听出什么来 ,惊得转过身,眉梢也扬起,连忙应道:“有的有的,有很多,随处可见。”
南客仍然斜倚在那方软榻上,相凝霜手边的花蝶纹金篦被火光一照,射出流霞一般的影,正正好映在他微微抬起的眼,他在这样虚幻美丽的光斑里沉吟,终于慢悠悠道:“那就……”
他的话被跳起来的相凝霜打断了。
她不仅跳了起来,还扑进了他的怀里。
像撞上了一汪缠绵春水,触手是温软,呼吸之间有香气,微微一动便听得美人踝上银铃叮铃作响,无端漾出三分香-艳,就连视线想落下去,也陷进一片似雪如贝的白,难以掬起这一怀的雪,难以捧起这一蓬灼灼的热。
他不得其法,于是只凭本能抬手,更深的按进自己怀中。
渴求、掠夺、占有、私藏,都是本能。
形状优美指尖一寸一寸褪为白骨。
甜蜜声音尚无知无觉响在耳边,喋喋不休难以招架。
“你要答应我了吗!你人怎么这么好啊我一定会好好跟在你身边不乱跑的我发誓……啊,对对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下来!”
她似终于发现不妥,慌慌张张想跳下来,却被南客一手扣住后颈,牢牢按在他怀中。
嘶……
跑个题,这人身材好好。
他身上衣袍的布料质感极凉,又滑,衣物之下是胸膛肌理起伏,硬得硌人手。
她矜持的往后靠了靠,出声提醒他:“你的手…”
南客闻言懒洋洋唔了一声,半晌才舍得抬起已经半化白骨的右手,思索了半天,终于退而求其次把手搭在了她的衣摆。
“诶?”相凝霜注意到了,“是只有我直接碰到你的时候才会这样……隔着衣物就不会吗?”
“是吧。”他不甚在意。
简直就是个逼迫人守身如玉的法子。
她在心里默默感叹,嘴上依然在卖乖:“那到时候……我就牵着你的衣袖。”
南客闻言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很直白的问道:“你这是在保证你不会跑?”
“对呀。”她笑吟吟回道,不动声色从他怀中蹭下来,“况且我连修为都被你锁了,想跑都跑不掉。”
其实是句怨怼,但她抱怨得轻巧甜蜜,像是在纵容一样。
南客意味不明的轻笑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相凝霜看得心里不安,抢先一步开口,引开话题道:“对了……我试衣裳给你看好不好?”
“出去玩当然要穿好看的衣服,”她伸手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起身出门,“你去外边等我,我试好了叫你,你帮我挑一挑。”
南客完全不明白“出去玩”和“换衣服”这两件事各自的意义,更遑论之间的联系,但此刻他最不解的还是另一件事:“……我为何要去外边?”
相凝霜正要打开芥子戒看看自己的漂亮衣服,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就生气,皮笑肉不笑回道:“你不知道为何吗?原本我换衣裳只需要……”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一眨眼就可以,但我现在一点灵力也没有,只能像普通人更衣一般,脱掉,再穿上。”
“唔……”南客闻言沉吟片刻,引得相凝霜以为他要为自己解了禁制,眼睛都亮了,没想到下一句却是,“那我帮你?”
呵,想得美。
她心如止水:“麻烦您从外边把门带上。”
黑色衣角烟云般一掠,他终于勉为其难起身,慢悠悠行至门口,还不忘多问一句:“一刻钟够了吗?”
他声音仍是冷淡,内容却很像撒娇,仿佛一刻也离不得一般。
“勉勉强强吧,”相凝霜也配合,凑过来把门合上,透过门缝抿给他一个笑,濛濛光华半现,“稍安勿躁。”
随即门被轻轻闭上。
相凝霜脸上的笑立刻便淡下去。
她极快的从手中转出碧蓝深翠的孔雀尾羽,放轻了脚步行至那一簇摇摇火焰旁,轻轻闭了闭眼,调整了体内气息,这才抬手转腕,慢慢从掌心晕出一团淡白色光芒,将那枚孔雀翎轻轻罩了进去。
那一团光芒微弱,她指尖也颤抖,额上冷汗几乎浸湿碎发。
她狠了狠心,毫无保留地将所剩无几的全部灵力加注掌心,动作极稳的将孔雀翎掷入那一蓬火焰当中。
法器入烈火本该迸发出极强的灵力波动,但因她先前施加的一层屏障压制,反应便如落花飘入绵绵水波一般温和,几乎察觉不出什么异动。
相凝霜如释重负一般叹口气,察觉到自己四肢酸软无力,不由得弯了弯唇。
这下真成毫无修为的凡人了。
血月上中天,天台上穿廊而过的夜风吹得束帘的玉钩琳琅作响,重重乌月锦帘愈加幽幽,南客懒散半倚在帘后的阑干上,手中慢悠悠把玩着一方铜镜,镜中不映任何景象,镜面却雪亮,给他原本苍白指尖也上一层釉。
他低着眼看着手中的铜镜,半晌似是想到什么,霎时眉目一动,门却在此时吱吖一声作响。
有人滟滟从门后行出来。
这夜天地间有落雪,茫茫地面白亮如银,门一推开更泄进淡红月光,月光里却绽开一片深红,灼灼鲜烈。
她换了一身红裙。
裙子的剪裁极有新意,下身是大幅散开的裙摆,重重叠叠旋成天边云霞,便衬得裸-露在外的雪白腰肢更细,盈盈难有一握,更系细细的垂珠金链,略一瞧便是令人目眩的美与艳,再往上是半露的雪白肩颈,一段弧度精致若名家雕成。
相凝霜提着裙角慢悠悠靠过来,红唇一抹若榴花初绽,含了笑偏头看他,问道:“怎么样?”
南客一时没有说话。
反倒是隐在暗处的一名残奴轻轻敲了敲墙壁,发出沉闷的两声响,仿佛是在配合的回答很好一样,相凝霜一眼就认出那是小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朝他挥挥手:“谢谢你噢。”
小黑似乎还打算敲墙回应她,南客却在此时突然轻轻一咳,四周立刻便静了下来。
他终于开口,语气听起来竟有些迟疑:“……你要这样穿?”
“对啊。”她提起裙角展示一般转了一圈,“不好看吗?”
“……你会冷。”
相凝霜被说得一愣。
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有心打扮使美人计时对方不是满目惊艳说不出话来就是穷尽溢美之辞,他怎么就这种反应。
不过她一转念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她现在是浑身上下一点修为都无,就是一个普通人,此刻在廊中不过片刻就已经觉出几分凉,夜游宫此刻应当是夏暮初秋,这样穿确实是会冷着。
她这趟还有重要的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再伤了寒。
“……你说的对。”她很虚心接受了建议,原本提着裙角的手也放下来抱住了胳膊,“那我再去换一条。”
她又风风火火闪进了门。
门吱吖一声又轻轻合上,整条长廊复归于死寂,如同惊虹一刹后寥落潮湿的人间。
南客搭在阑干上的手指轻轻一点。
他终于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神情,慢慢回忆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眼。
流浪饥饿许久的人乍得了一餐佳肴,定然是不敢立刻就大快朵颐的,他会先慢慢地看、一个一个地闻,从中选出珍贵的部分慎重保存,再将最喜欢的偷偷捡拾到最安全的地方,一口一口的咽进肚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先想到她方才转身时旋过来的裙角,极红,极艳,像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不对,太脏了……应该是像她偶尔嬉笑怒骂,露出来的一点嫩红舌尖。
…好像也不对。
只这一点,他便慢悠悠想了一刻钟。
终于觉得满意,他决定把剩下的好好留着慢慢回忆,便抬眼看向长廊。
…人还没出来。
他神色又慢慢冷淡下来,眼眸深处也泛起一点浓重的黑色,突然间就觉得周遭事物没有一个不碍眼。
他是魔,没有委屈自己的理由,正抬步要推开那扇门进去,大漠里却又忽然起了风,从天台一路沿着长廊倒灌进来。
这风也精乖,吹过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送来了淡淡一点清甜馥郁香气,极淡,却难以忽视,缠缠绕绕网住人心尖。
南客被这点香气绊住脚,乌月锦的重帘将月光拨碎,斑斑驳驳映在他侧脸,他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微一偏脸,抬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可惜风从掌心流水般划过,香气也袅袅散在风里。
……抓不到。
……
相凝霜再出来时,换了件相对来说十分保暖的裙装。
梅染色湘裙,雪绡紫披帛,行动间裙摆朦胧隐隐暗光,极尊贵清艳的风流,方才红衣灼灼不同,眼下是艳在骨子里。
她怀中抱了梨花木的妆奁,是南客给她的那方,里边装了快要炼成的孔雀翎,用一簇余火温着。
没办法,虽然有些冒险,但她眼下灵力枯竭根本没法随身带着这东西,只能行个险招,再加之这方妆奁沾染了南客的的气息,用它掩盖,应该不会察觉出什么。
更何况所谓灯下黑,人总是不会对自己送出去的东西起什么疑心的。
计划通。她信心满满的从门里绕出来,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面前的回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不见。
“…人呢?”她一怔,想了想又低声喊道,“小黑?”
回应她的话一般,一颗小石子从暗处骨碌碌的滚出来,停在了一个方向后便不动了。
相凝霜这些日子已经和小黑形成了默契,因此立刻便了然:这是在给我指路。
她往前看了看,顺着走廊走到尽头便是天台,台面极阔大,走廊又狭长,因此迎面吹来的夜风极猛极烈,她被吹得脸生疼,心里骂了句南客到处乱跑个什么劲,还是勉强用手挡着风,抱着匣子低头跑过去。
还没出去呢,正是讨好人家的时候。
风吹得呼啸作响,她长发也散乱,好不容易跑到了天台,她半眯着眼终于瞥见一个人影,正要开口,对面的人却正好回头。
她于是轻轻一怔——
月亮似乎快要落下西山,血色光芒也变成稀薄的淡白,却几乎能照破万里深灰阴霾,茫茫雪原也因这样的白光而亮,一片耀目里,南客衣袍飞舞,像天地间唯一剩下的影。
他也更了衣,换了重紫衣袍,宽袍大袖,被风一吹便仿佛午夜安静盛放的曼陀罗,华美冰凉,微偏过来的脸侧有暗光一闪,相凝霜仔细看才发现那是枚泛着金属色泽的玄金耳链,长长散进发里,极风流。
这么好?专门换了衣服陪她去玩?
相凝霜见惯男子容色,却也不得不承认,除开无可挑剔的脸以外,这人审美也还不错。
有点水平。
她向来不吝啬赞美,从前最爱夸夸身边的小姐妹,倒是没怎么夸过男的,此刻想到便直接说了:“…我从前总觉得深紫太冷,但这颜色很衬你。”
衬得他气质更如黑暗之中烟气迷离,又艳又要命。
“…很好看。”她笑吟吟下了定论。
南客闻言眉眼微微一动,开口唤她:“…过来。”
相凝霜以为他又有话要讲,便凑上前去站他面前,此刻不知为何风也停了,她一边借机整理鬓发,一边借口问道:”什么事啊?“
南客没说话,却突然侧身一让。
迎面刮来猛得要死的风立刻把她吹得睁不开眼睛。
相凝霜:……
”…你有病吧!”相凝霜目瞪口呆,被气得鬼火直冒,想都没想立刻往罪魁祸首身上痛出一拳,一拳还不解气又打一拳,“我头发都乱了…裙摆也乱七八糟…这该死的风怎么这么大。”
她已经顾不上南客了,急急忙忙想抬手理好长发,慌乱之中才突然意识到她刚刚做了什么,连忙抬头看去 ,发现南客仍低着头,含了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这人其实经常笑,但俱凉薄冷淡,但此刻他眉眼舒展,唇角噙一点轻若流絮的笑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真情实意的笑。
相凝霜突然便不知道说什么。
他也很快换了神色,轻轻挑眉问道:“抱这个做什么?”
“啊…因为喜欢。”她回过神,晃了晃怀中的镜匣,“担心放在这捂着了,所以便随身带着。”
没成想南客却一皱眉:“…多得是,不必这么小心。”
言下之意,你应该珍惜点别的。
相凝霜装做没听懂,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现在。”
他说着,抬手握住她手腕。这下学聪明了,是隔着衣袖握的。
相凝霜被他牵的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往前一倒,尚未问明白要怎么走,南客已从阑干上反身而下——
拉她一起坠落。
月亮已经完全的落了下去,天地间一片混沌晦暗里,他们铱誮像折翅的鸟一般落下去,而下方正对着坠天河。
楼船高入云天,骤然坠落实在刺激得有些过头,耳边呼啸的风声更加重了失重带来的奇异感觉,相凝霜被南客死死按在怀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想质问他明明要入水为什么在她打扮时不告诉她,没想到一抬头却看到他冲自己轻轻一挑眉稍,含笑眼眸半掩在被吹乱的银发后,带着点隐秘的炫耀:“…好玩吧?”
相凝霜没忍住:“好玩个屁。”
他在不庭山闲的没事干就整天跳河玩吗。
她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南客的点,他闻言竟低低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样子,眉眼漂亮得近乎靡艳魅惑。
平时这样笑最多是像个阴晴不定的魔头,可在半空中边往下掉边这样笑,就升级成马上要毁灭世界的魔头了。
相凝霜有几分无语,这样想到,转瞬却又突然皱起眉。
兴许是因为眼下的情景,又兴许是因为他的脸、鬼使神差的,她想起她曾在大法华寺读的那卷佛经,经中讲孔雀出雪山,斩十殿阎罗,于河山摇落之际笑曰,吾心吾血渡世,留吾身于吾,堕魔。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没能开口。
下一刻,他们便坠入寒冷江水。
……
……
相凝霜有一瞬间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这对修士来讲还挺可怕的,因为这往往代表你进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抑或是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好像真的从不庭山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嘈杂喧闹声音从远至近响在耳边,她刚想睁眼,就有低沉嗓音轻声说道:“到了。”
相凝霜睁开眼。
满目红妆夏骑、竿旗穿市,游人相偕,沿路是一望不尽的喧辇亭台,两边楼阁与人族所居建筑不同,尖顶绿瓦,有明灯漫悬,琉璃光射,路边摆满了银瓶玉壶,是所谓盛灵水的金谷瓶,被来来往往容貌旖丽的妖修托在手中把玩,偶尔擦身而过时,还能遇到含笑凝睇的妖修轻声问你,是否愿意看看他的瓶子。
——妖族行事不羁,更兼夜游宫本就民风开放,什么日子都被过得风月无边。
散水节时的夜游宫是比寻常要热闹许多的,城头高悬的鲛人烛一夜都不会熄灭,弯弯曲曲的九枝河上撑船的船夫通宵的带着游人游玩,在河面上放游花灯。偶有青鸾妖化为原身绽翅渡水而过,巨大羽翼拍击时故意溅起来高高的水花,打湿在河边游玩的修士。
相凝霜连着好长一段时间看得不是灰蒙蒙的天,就是苍茫茫的地,此刻乍一见这样的繁华妖艳景象,只觉得整个人从眼睛到心境都被点亮一番,忍不住低声轻呼一句:“……好美。”
她随意一瞥,看到河边有人在做杂耍,做成鲤鱼形状的纸灯里藏着烛火,通明,被甩出流火一般的影。她看得喜欢,下意识想走近些瞧,刚抬步就又被拽了回去。
南客正低了眼,看她时目光斜掠,霎时就压过了这一城的风月盛色。
街市灯火太璀璨流丽,他在这样的斑斓彩光下冷淡神色也变得虚幻且美丽,显出从前未曾见过的独特气韵来。
嘶,太激动差点把他给忘了。
她于是凑上去弯眼笑,带一点可爱的讨好:“…那个看起来有些意思,我想过去看看,学了回去后转给你玩?”
她说,回去。
南客神色轻轻一动,因为嫌弃喧闹杂乱冷着的脸色也好看了些,慢慢重复了一句:“给我玩?”
“对呀。”相凝霜还盯着杂耍,看得目不转睛,随口回道,“省的你拿跳河当作耍。”
南客意味不明的笑起来,很好说话的应允道:“那你去吧。”
“不和我一起去吗?”
“懒得动。”他眉眼确实带几分倦色,讲话慢条斯理,“我就在这等着。”
相凝霜心中轻轻一动。
从他们站着的位置到河边杂耍约有三丈远,河边更是灯影摇斜,波光粼粼,虽然距离并不太大,但对于想要跑路的人来说,足够做点什么了。
他是当真放心,还是有意试探?
心思百转,她面上仍然兴冲冲应了一声好,便提了裙角往河岸走去。
就他俩讲话耽搁的这一阵,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表演杂耍的少年又漂亮的挽了一个花样,似乎也觉得没意思,转身从河里跳了下去。
相凝霜:……?
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跳河。
她快走了几步,靠近了河岸想看个究竟,河面却光影浮波迷迷蒙蒙看不真切,她正想要俯下身去,河中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是个少年,湿漉漉的,皮肤是不常见的淡淡蜜色,眼窝极深,眼睫浓长,唇也饱满,露出水面的上半身不着寸缕,乍一眼也能看到腰腹肌肉结实紧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天真而诱惑的气质。
相凝霜看出来他大概是个鲤妖。
他半趴在岸边,歪头看她:“姐姐,你是来找我的?”
相凝霜轻轻一挑眉,否认道:“我来看杂耍。”
“我还有更有趣的。”他说着,更近的靠上来,很努力的引诱她,“你要跟我去河心吗,我可以带你去看水下的……”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间察觉到什么一般,极快的反身一游,眨眼间便沉入河里游了好远。
相凝霜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看到南客慢慢的走过来。
他面上没露什么神色,倒是那个反应很快的鲤妖远远冒了头,在河心的位置喊话:
“…老男人才这么盯人。”他自知打不过所以跑的很快,此刻顶着年轻的□□咬牙切齿,半点没刚才对着相凝霜的天真神态了,“没脸没皮的霸着,总有你盯不住的那天。”
嘶。
相凝霜倒吸一口冷气,这条鱼怎么这么猛。
她如临大敌,眼见着南客竟然笑起来,手指也跟着一动,下意识扑上去按住。
“没必要搭理……”这要是干起来她也别想在夜游宫待了,所以只能干巴巴的劝,“估计是才修成几天的小妖,不知道什么天高地厚。”
南客闻言又是轻轻一笑:“怎么,就说了两句话,已经开始怜惜了?”
她意识到这人好像真火了。
她于是立刻改变方向:“当然不是,我不喜欢这种,太轻浮。”
“我喜欢你这种。”
她信誓旦旦。
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子,南客啧了一声,伸手把她的脑袋推回去,冷冰冰道了一句:“…得寸进尺。”
也不知他说的是得了什么寸,又进了什么尺。
虽然神色依旧冷淡的要命,但似乎确实被哄顺毛了一点,相凝霜放下心,回了眼继续俯下身去,伸手试图去抚弄河面上漂着的点点花灯。
而就在她背过身去后,南客突然落指,宽大的衣袖中便有黑影鬼魅一般流出,顺着河面上透明的风飘摇而去。
相凝霜没有察觉。
她沾湿了手指,也没能碰到花灯,便只好收回手来慢悠悠的拭手,恰巧迎面起了微凉夜风,吹落河畔花树落英纷纷,淡紫轻朱,浅碧娇黄,细碎花瓣簌簌落满了她梅染裙摆,她在这样馥郁的风中微扬了头看向天色,露一点含笑唇角。
“……看此时的天色。”她眉目被水色浸润得温软,“明日的日头应该十分好。”
身后的人闻言,慢慢接一句:“日头好有什么用?”
兴许是因为这夜月深、水秀、风清、花淡,这声音也被夜色浸得低哑,甚至温柔,带一点淡淡的迷离香气。
她一瞬间失神,话已脱口而出:
“……我不是说过我喜欢日照吗?”
“没有。”
“你没有说过。”
他出声打断她,捏住了她的手腕。
纤细玲珑的腕骨好像很容易被折断,他慢条斯理的动了动手指,力道大得留下了指印。
“你该谨慎一点。”他声音低得像叹息,倦怠一般似笑非笑,“在透过我看别人,是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