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吴卿的意识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并非因为和小丑战斗而昏迷的，而是因为体内涌动的一股奇怪的力量。

　　在朦胧的视野中，她好像看见一团柔和的白光。令她震惊的是,白光之中竟然是她自己的模样。吴卿惊讶地看着对方朝自己走过来，然后,朝自己伸出了手……

　　吴卿并没有立刻将手放在对方的掌心之上，尽管她没从对方的身上感觉出任何恶意，但是她的谨慎和多年以来情感上的怯懦都阻止了她的行动。

　　然而，白光十分有耐心。她的双眼凝望着自己,温柔而具有力量。

　　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空间之中，两个吴卿相对而立。一个冷漠带刺,另一个温和强大。冷漠带刺的那个充满防备地望着对方,却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渴望。

　　吴卿冥冥中有一种感觉，被白光包裹的另一个自己，是被她深深埋葬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是她从自己身体中剥离出去的另外一道灵魂。

　　最终，冷漠带刺的那一个终于松动了，她上前了一小步,脚步前进的距离不足五厘米。但是这并没有关系，因为另一个吴卿会主动拥抱她。

　　白光包裹在两个吴卿的身上，随后,慢慢泯灭。等所有光芒消失不见的时候，原地只剩下一个吴卿。一个更加强大完整的吴卿。

　　*

　　吴卿意识回笼的时候感受到一只手指在自己眼皮上好奇地摸来摸去。她睁开了双眼,有些迷茫地眨了一下，就和还没收回手的迟于对上了视线。

　　迟于嗖地一下收回了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他的手背在身后攥了一下,还是觉得手下的触感很神奇。人睡着的时候眼珠子都会转动的么？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回去：“为什么你昏迷的时候眼珠子会转动？”

　　认真提问的迟于看起来意外的单纯。

　　吴卿眨了一下眼睛，倒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人类在做梦的时候，眼珠子就会转动。”

　　单纯在迟于的脸上转瞬即逝，他半眯着狐狸眼，危险意味十足地问道：“哦？那你梦到谁了？”

　　吴卿：“……”

　　有那么一瞬间，吴卿有点后悔自己的老实作答，事实证明，迟于不正常才是最大的正常。

　　不需要思考，这道问题的完美答案就是“梦到你了”。

　　吴卿虽然并没有梦到迟于，但还是试探着将这个答案说出了口。

　　迟于的反应却和她想象中的截然相反，他非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脸色一沉：“骗子。”

　　吴卿心想：没骂错。

　　下一句是“你一定梦到宋成言了。”

　　迟于想起在【阴影都市】中“乔希”的挑衅，双眸中的光一下子沉寂了，变成一片深潭：“我会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他。”他冷笑，威胁吴卿，“你可不要心疼。”

　　吴卿：“……”累了，不想说话。

　　吴卿的消极以待反而让迟于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反应，觉得是自己吓到了吴卿。

　　对此他很满意，畏惧能让吴卿清楚，有些人是不能怜悯的。

　　毕竟他和“宋成言”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他不可能因为吴卿的心软而选择放过“宋成言”一马，他倒是更有可能因为吴卿的心软选择将“宋成言”碎尸万断。

　　迟于的目光又落在了吴卿的身上，他自以为体贴地转移了话题：“融合得很好。”

　　“什么？”吴卿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

　　迟于用压撕开绷带，艰难地缠在自己的双臂之上，一边随口回答吴卿的疑问：“……上个世界中的一部分能量，它竟然融合进了你的身体。”

　　他眉心蹙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因为这些能量都是属于他的本源力量，属于游戏世界外来者的吴卿不可能能够吸收它们。

　　除非，她的意识体从一开始就不完整……

　　迟于愣了一下。

　　吴卿：“毕竟我赢了游戏，给我一点奖励也无可厚非吧。”

　　迟于不可置否。他直觉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既然吴卿不乐意说，想来他也不可能从她的嘴巴里问出实话来。他感受了一下在体内流动的能量，心下安定不少，吴卿并没有抢走属于他的能量。

　　倒不是因为他小气，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给吴卿，而是他隐约觉得，有一份对他而言十分珍贵的东西正藏在这些能量之中。他的觉醒，他的反抗，都和这个东西脱不开关系。

　　迟于又看了一眼吴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身强大起来，吴卿的神情看起来不再带着隐隐的防备，他的心神微微一晃，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才是他最终想获得的，其他东西都不能算最重要。这样看来，分吴卿一点能量好像也不是不行，反正吴卿怎么都打不过自己。

　　不过这样的话，他可没脸和对方讲。明明被吴卿害死过一次，他还臭不要脸地凑上前来，想尽办法取得对方的注意，已经很没面子了。

　　迟于的头扭到一旁，唾弃自己。

　　吴卿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巫术森林】。她不由得回忆起迟于在【巫术森林】之中的经历，心中的感受很奇怪，她捂住自己的心口。沉默了片刻，她将【精准判断】当着迟于的面取了下来。

　　迟于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在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道具的时候，他的眸光一沉。他绑绷带的手不断收紧，绷带之下的伤口重新崩裂，血迹在白色绷带之上一层一层洇开。

　　他几乎在瞬间想明白了【精准判断】的作用，心脏就像被数不清的利齿啃食一样，又疼又麻。他描述不清这样的感觉，只感觉到愤怒。

　　目光从吴卿纤细的脖子上扫过，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一口咬上去。不管是伤口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在吴卿的脖子上留下一点标记，似乎就能安抚他焦躁的内心。

　　迟于面色阴晴不定地磨了磨后槽牙，浑身肌肉绷紧，却没有动作：“你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用一个稳定情绪的道具对他演戏？

　　如果没有这个道具的帮助，是不是吴卿在每次面对自己的时候就会露出厌恶的神情？

　　道具明明还有另一种用法，但是迟于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想。

　　他看起来很自信，在系统的挑拨之下不为所动。实际上，系统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听进了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化作了腐蚀内心的毒药。

　　如果吴卿再晚一点发现真相，晚一点放弃和系统的交易，或许事情的走向最终能如系统所愿。

　　吴卿深吸了一口气，不懂迟于的脑回路怎么又跑偏了十万八千里。她懒得费口舌解释，干脆用自己的行动表明态度。她当着他的面调取体内的白雾，直接将道具搅碎成了粉末。

　　迟于的表情一下变得空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吴卿并没有正面回答迟于的问题，而是说道：“我曾经以为，一个人如果能做到不受情绪的困扰，做到完全的理智，就能变得强大。但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强大从来不等同于冷漠，真正的强大是富有的内心、柔软的同情、以及包容自己的一切。”

　　——拥抱世界，怜悯弱者，包容情感。

　　她朝掌心中吹了一口气，道具碎片纷纷扬扬飘散在了空中，她的视线也落在了虚空，仿佛遥遥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为了避免被伤害而冷漠无情的自己：“我在某些方面很犹豫、很谨慎。”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脏的酸涩和难过，第一次没有抗拒地接纳了自己的后悔。从一开始，她就会对迟于心软，无论怎么说服自己仅是一场剧目的看客，她依旧会和屏幕之中的人物共情。她怎么能否认自己的心动呢？

　　吴卿抬起眼，朝着迟于笑了一下：“——但我现在决定做一个果断的人。”

　　不管迟于到底是不是宋成言，是不是世界意识，不管她选择了迟于能不能同时迎来新生……

　　她现在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万事不后悔才是最重要的。

　　迟于听明白了吴卿的言下之意，他在吴卿的认真注视之下猛地站起身。在昏暗的光线之中，他的脖子已经全红了。不过他仍旧板着一张脸，甚至故作凶狠地瞪着吴卿：“你别想再耍什么小把戏骗我了，人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

　　“而且，”他强调，“我是神啊，神更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吴卿睁大了眼睛，刚准备说话。

　　迟于就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在原地蹦了一下，手足无措地跑出了房间，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孙诗唯：“？”

　　孙诗唯一脸疑惑地看向吴卿：你怎么他了？

　　吴卿和孙诗唯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

　　*

　　孙诗唯拿脚趾头猜，都能猜到刚刚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无语，拉开椅子坐在了吴卿的面前。

　　她对吴卿和迟于之间的情感纠葛兴趣不大，更好奇迟于的身份。

　　她非常委婉的提问，其实并没有信心吴卿愿意将一切都告知于她。迟于的真实身份必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吴卿不愿意告诉她也正常。

　　孙诗唯现在没有多少自傲的心理了，既然吴卿比她更聪明，她也愿意当一当不费脑子的跟随者。

　　要是孙铭知道孙诗唯这样想，大概会吓得以为她被人夺舍了。

　　没有想到的是，吴卿毫不犹豫地全盘托出了。

　　孙诗唯惊讶于迟于的真实身份，脸上的表情都失去了管理：“也就是说，他其实是一个自我意识觉醒了的NPC？”

　　吴卿点点头，眉眼间含着一抹沉思。

　　孙诗唯定定看着吴卿，沉默了两秒，忽然说道：“他应该是世界意识。”

　　吴卿立刻道：“不确定。”

　　孙诗唯却说：“他是不是世界意识，看系统的反应就知道了。如果他不是世界意识，系统的敌意不会那么大。严格一点来说，系统的自我意识诞生于世界意识之上，只能算世界意识的从属，世界意识觉醒之后恐怕动动手指就能将它碾死。”

　　孙诗唯忽然想起前段时间的小道消息。几个玩家在使用头盔之后陷入昏迷，恐怕就和迟于的觉醒有关系。如果事态变得严重，恐怕不需要世界意识觉醒，这款游戏就会直接被欣晨销毁。

　　吴卿：“系统也有可能是世界意识。”

　　孙诗唯却笑了起来：“不像。”

　　听见孙诗唯这样肯定，吴卿有些惊讶：“为什么？”

　　孙诗唯：“藏在阴沟里使小手段，一点也不像宋成言的作风。如果这两个意识体其中一个是世界意识的话，我倾向于迟于。”

　　她顿了顿，又说道：“其实你们两的反应已经说明了问题。不管什么时候再见，你们不都会对对方产生不一样的感觉吗？”

　　吴卿皱眉：“太玄了，我才不信这种感觉。”

　　孙诗唯却说：“口是心非。”

　　吴卿信了，将渺茫的希望放在了迟于的身上。

　　孙诗唯过了一会又说道：“其实他是不是宋成言根本不重要。我们必须选择一个阵营，系统已经对我们痛下杀手了，那我们就只能站在迟于这一头。”

　　其实她也不能百分百肯定迟于就是世界意识，这才是孙诗唯做决定的根本依据。

　　她必须回到现实世界。

　　吴卿点头，又提到了蔺许：“我们都认为他还没死。”

　　孙诗唯的眼睛睁大了，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那他现在在哪里？”

　　吴卿却摇摇头：“不清楚，迟于对他的感应也不明确。”她提出了一个很坏的猜想：“蔺许很有可能在系统的手里。”

　　孙诗唯沉默了一会：“我们有机会救他吗？”

　　“理论上可以，”吴卿回答，“只要能把所有的能量把握在手里，不管蔺许的意识藏在游戏世界中的哪一个角落，我们都能找到他。”

　　孙诗唯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明白了。”

　　*

　　和孙诗唯交谈过后许久，都不见迟于回来。吴卿叹了一口气，决定亲自去找。

　　在推开房门前，她踟蹰了一下。门外是迟于这个角色从小生长到大的街区，不管迟于到底是谁，这段童年的经历对他而言都是真实的。她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侩子手，帮助系统将这里的一切温馨美好完全毁灭。

　　说不愧疚，是不可能的。

　　但是回到当时的场景之下，吴卿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吴卿说服了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阳光并没有如记忆中的那样洒进这间小屋。天空是阴沉又灰暗，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天幕，有的只是厚重层叠的乌云。就像这个被阴霾所笼罩的世界一样。

　　街道上有行人在走动。吴卿的目光从一个个呆滞的面容之上扫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之上。她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立刻喊道：“罗伯特！”

　　瘦小的少年并没有听见她的呼唤，他甚至都没有往吴卿的方向看一眼，就从吴卿的面前跑过了。

　　吴卿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了一个空，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吴卿连忙上前两步，来到了街上。

　　罗伯特停在了距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正和一个铁塔一样的老人交谈着。老人面朝向吴卿，正是埃里克。

　　吴卿正准备打招呼，却发现对方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扫过，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自然地移开了。

　　打招呼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吴卿的表情怔忡，过了好久才将扬起的手放下来，心口有点发涩。

　　街道上的人的确是罗伯特和埃里克，但是他们根本看不见她。

　　甚至，在他们的记忆中，已经完全不存在她这号人物了。

　　吴卿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所有人都和迟于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是一串没有感情的数据，所有的情绪和人生都是虚构的。迟于费尽力气将他们“复活”，却没有办法帮他们找回丢失的记忆和人生。他们的确是迟于的老熟人，但也是陌生人。

　　一个人没有了记忆，还能算原本的那个人吗？

　　吴卿抿了抿唇，心里难受，沉默地后退了一步。这一步，让她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回过头，惊喜地发现身后的人竟然是琼斯。然而喜悦很快就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吴卿发现琼斯面部呆板地看向前方，她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眼底却没有温度。

　　琼斯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重量，看不见面前的吴卿，仍旧在执着地向前移动着。她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固执而没有感情地执行前进的命令，没有思维，不懂变通。

　　吴卿让到一旁，琼斯就沿着原本地道路走向了罗伯特。紧接着，她摸了摸罗伯特的发顶，加入了罗伯特和埃里克之间的交谈。

　　琼斯的所有行动都跟设置好了一样，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静悄悄地表演着。

　　整个街区都是这样的“人”。

　　吴卿忽然觉得坐立难安，几乎要从这个地方落荒而逃。后悔和难受在她心底酝酿翻腾着，蒸腾成了惹眼睛发酸的苦涩。吴卿别开了头，收回了视线。但是她知道他们依旧在无知无觉中上演着温馨剧目，看不见并不能让她感到好受。

　　吴卿都如此难以接受，别说在这里长大的迟于了。看着这样的场景，迟于会有多么难过……吴卿忽然着急了起来，她的目光在街道上搜寻，试图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迟于会藏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在想着什么？哪怕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吴卿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心痛。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她捂着自己的心口，但是她并不排斥。

　　顺着街道一路往里面走，能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草坪，这里是吴卿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草坪上随意丢弃着小孩玩的木头玩具，草丛没人修剪，已经长了有半人高。而草坪的深处，伫立着一座仅有两层楼高的塔楼。

　　她有些迟疑地踩在了草坪之上，目光落在了塔楼之上。

　　塔楼的二层伫立着一个沉默身影。他双手撑在围墙之上，平静地眺望远方。

　　吴卿一眼就认出那就是迟于，他孤零零站在塔楼之上，让她感到难过。吴卿快步跑了起来。然而，随着角度变换，另一道属于女性的身影出现在了迟于的身后。

　　吴卿的呼吸一滞涩，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顿时有一种一腔心痛都喂了狗的感觉。

　　她磨了磨后槽牙，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到最轻，悄无声息地走上了塔楼。

　　她扶着楼梯扶手，出现在塔楼楼顶。就在两步开外的地方，一位穿着华丽洋裙的女士上半身倚靠着栏杆，安静地陪在迟于的身侧。

　　风吹动女士金色的柔软头发，将发丝带到了迟于的手里，迟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着头，随手拢着对方的一缕头发把玩，耳朵还是红的！

　　——多么有爱的画面。

　　吴卿的脸色一沉。

　　果然是她自作多情了，原来迟于从房间里逃走压根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觉得和她共处一室不合适。她怎么不知道【巫术森林】里还住着一位迟于的红颜知己呢？

　　吴卿手下的力气不由自主加重，指甲从木制把手之上划过，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这点微小的动静立马惊动了迟于。迟于猛然回头，在看见吴卿的时候神情慌张。

　　吴卿扯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迟于果然手忙脚乱，立刻伸手向红颜知己的腰间揽去。然而，他的目光还黏在吴卿的身上，根本顾及不到手上的动作，一个分神，美丽的女士从椅子上滑倒，姿势不太优美的倒在了地上，那张白净的瓜子脸正对着吴卿。

　　吴卿低头。

　　平行双眼皮，小巧的鼻头，线条精致的嘴唇，柔软的亚麻色长发，混血的长相掩不住的古典韵味。

　　这具尸体……看起来好眼熟啊。

　　吴卿的眼睛眨了眨，脸上的冷意收了一半，尴尬地停留在脸上。

　　迟于整个人僵住了，他立马上前，小心翼翼将吴卿的尸体从地上扶了起来，重新靠在了椅子之上。

　　吴卿抬眼，盯着迟于。

　　这副场景真诡异，迟于后退了一步，身子靠在围墙之上。他的大脑飞快转动，很快给他想到了一个好点子：“看看，这个你多乖啊——漂亮的眼睛从来不会看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没想到吴卿却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走上了顶层，她“哦~”一声，说道：“这个我也会。”

　　迟于傻傻地瞪大了眼睛，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声，又往身后的墙壁上贴了一下，再往上靠，他上半身就要探出塔楼之外了。

　　吴卿歪着头，步步紧逼。

　　迟于赶紧开口：“不管我想干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的同意。”

　　吴卿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嗯，比如？”

　　“比如……”迟于的眼神看了一眼洋娃娃一样精致的空壳躯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的嘴唇之上，他脑子发懵想都没想就顶了一句，“如果我想她亲我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迟于的下巴上印上了一片柔软的东西。

　　和他近在咫尺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眼底缀满了星辰一样的琐碎光亮。

　　迟于的脸瞬间红的冒烟。

　　他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嗫嚅了一下，最后整个人嘭地一下，化成了一缕黑雾，消失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椅子上的那具空壳。

　　吴卿双手背在身后，眨了一下眼睛，嘀咕道：“跑这么快。”

　　她摸了摸自己地嘴唇，脸颊有点泛红，不满道：“为什么比我还害羞？”

　　与此同时，一团黑雾出现在了玩家喷泉旁边。还没有等登入的玩家反应过来，黑雾就已经手起刀落送好几人下线了。

　　有玩家“临死”之前看见了黑雾的真脸，只见他满脸羞赧，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玩家：“……？”杀我们有哪门子不好意思啊！！

　　而虚无空间中，系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有病吗？】

　　蓝字平静地回答：【早疯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

　　等迟于发泄完情绪回到【巫术森林】已经是深夜了。他本来打着吴卿早该睡着了的主意，偷偷溜进了房间，哪里想到黑暗中一个人影坐在床上，对他悠悠说道：“终于回来了？”

　　迟于：“！”他鸡皮疙瘩顿时冒起，一转头又想开溜。

　　黑暗中，泛着白金色光芒的白雾温柔但是不容抗拒地将他圈了起来。吴卿从床上跳下来，点亮了一根蜡烛：“跑什么，我看起来这么可怕吗？”

　　迟于看起来大脑信息过载，整个人不太机灵的样子。他下意识点点头，说道：“你又要骗我了。”

　　吴卿无语：“没有骗你。”

　　迟于对此十分固执：“不可能。”

　　吴卿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和一个神经病计较。她驱动白雾将迟于拉到自己的身旁。迟于的黑雾拥有白雾更加强大的力量，但是他并没有试图挣脱，他停在了吴卿的面前，蹲下身，抬头看着吴卿，就像一只乖巧的大狗。

　　随后，大狗的眼神往吴卿的嘴唇上一瞟，又冒烟了。

　　吴卿：“……”

　　白雾慢悠悠地浮起，遮住了迟于的眼睛。

　　迟于的视野变成白茫茫一片，他终于正常了一些。

　　吴卿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想：这下可以终于正常沟通了。

　　在迟于消失之后，吴卿又在城池里逛了逛。城堡中的两位主人公还在，在街区外开诊所的医生也还在，坏人连耀以及汤姆也在，但是巫女莉莉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吴卿想起第一次见到莉莉的场景，想起突然掉线的系统。如果在这座城池之中，除了迟于之外，还有一个人能记得一切的话，那个人必然是莉莉。

　　吴卿想起莉莉当年做下的有关自己预言，心中要想再见到莉莉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

　　她甚至按照自己的记忆，打开了井盖，顺着地下通道来到了莉莉居住的地方。但走到那个位置的时候，吴卿发现，通往莉莉家的木门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找不到任何缝隙的墙壁。

　　莉莉消失了，有关她的所有一切都无影无踪，就像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游戏世界中存在过一样。

　　“你还记得莉莉吗？”吴卿问迟于，她的目光透过白色的雾，落在迟于的双眼之上。

　　有了白雾的遮挡，迟于的所有表情都是真实的。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眉心下意识下压。

　　看样子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吴卿的心缓缓下沉。

　　正如所料，迟于过了好一会才出声：“找不到了。”

　　“她也觉醒了。”吴卿的声音很轻，让迟于的心脏莫名收紧，“为什么她活不下来？她是你的一部分吗？”

　　迟于的眼睛抬起，在白雾中寻找吴卿的轮廓，那双眼睛看向了吴卿的方向。他沉默了一会，回答道：“不是。”

　　吴卿这一次猜错了，莉莉和迟于并没有任何关系。

　　莉莉不属于任何人，她是一个真正的产生了自我意识的数据，是整个游戏世界中最特殊的存在。

　　拥有了自我意识的莉莉无疑是系统的眼中钉，所以在这个副本世界崩溃的瞬间，系统钻了迟于能量的空子，找到了那一缕风一样的浅紫色灵魂，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成了碎片……

　　“就算找到那些被撕碎的数据碎片，拼凑出来的人，也不再是莉莉了。”迟于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人觉得无端的低落，“重组的数据能还原莉莉这个角色的所有特征，但是找不回她的回忆，更找不回她的自我意识。”

　　那样的莉莉，和街区里的所有“人”一样，只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如果让莉莉自己选择的话，她可能也不乐意这样。

　　眼前的白雾消失了，吴卿担心地看着迟于。

　　这段对话无疑再次揭开了迟于的伤口，提醒他的亲友已经完全消失了的事实。

　　迟于别开了头，并不愿意和吴卿对视。沉默了两秒，他忽然起身，离开了房间。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吴卿愣愣地看着房门，理智催促她去追赶，但是情感却让她羞愧得挪不开步子。

　　夜逐渐深沉，迟于站在屋檐之下，仰头凝望着黑沉夜幕，伫立成了一尊凝固雕像。他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而吴卿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久久都没法躺下。

　　时间真的具有奇效，能弥合所有的间隙和伤害吗？

　　迟于真的可以放下记忆中惨死的家人，走向平静而美好的新生吗？

　　在这一刻，吴卿无比希望，迟于就是宋成言。如果迟于是宋成言的话，他抛下这里的一切又多了一个理由。虚假将成为这段过往的最佳保护色，将所有的伤痛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点淡而无痕感伤……

　　*

　　到了设定好的时间，天就重新亮了起来，阳光依旧没能那个穿透厚厚的云层，洒落在这片大地之上。

　　迟于好像把昨天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平静地坐在餐桌之前，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像弹钢琴一样敲击着桌面。

　　孙诗唯是全场睡得最好的一位，她打着呵欠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迟于，还大着胆子开玩笑：“呦，学过钢琴吗？”

　　迟于摇头：“没有，在城堡里看见有人弹过。当时我好奇地看了几眼，那个人还笑话我是乡巴佬，竟然连钢琴都没有见过。”

　　他的表情淡淡，语气不带丝毫起伏，就像在说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然后，我把他的手指掰断了。”

　　“就像这样……”他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咔，咔，咔，一根一根全掰断了。”

　　孙诗唯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见鬼了一样盯着迟于，觉得刚刚搭话的自己简直是脑子抽了。这家伙分明是个疯子！

　　吴卿拉开椅子，坐在迟于的对面，和迟于对视。

　　迟于的小把戏也就只能吓唬一下孙诗唯。

　　在灵魂蜗居在公主苏苏的壳子之前，迟于还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善良少年，掰断陌生人手指头的事情他打死也做不出来，在变成有严重心理问题的苏苏之后，不可能有人敢称呼他为“乡巴佬”。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惊悚故事都是迟于虚构的。

　　用意……大概是无聊，想吓人吧。

　　沉默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吴卿有些尴尬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有些事情，就算想解释，她也解释不通，想道歉更是无从开口。

　　迟于依旧在发呆，过了一会，他忽然打破沉默：“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亲手杀了‘宋成言’。”

　　吴卿愣住，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迟于嘴里的“宋成言”应该指的是系统。

　　本来已经开溜的孙诗唯听见这句话，又忍不住跑了回来，眼神微妙地盯着迟于看。

　　见吴卿不愿意立马答应，迟于双眼微眯，眼神越来越危险。

　　吴卿只好先点头，十分诚恳地保证：“好的。”

　　算了，就让他误会吧。

　　反正最后尴尬的不会是她。

　　迟于狐疑打量了吴卿许久，才半信半疑地放过了吴卿。孙诗唯憋着笑，在迟于的眼刀扫过来的时候立刻转过了身，假装被外面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

　　因为三人龟缩在【巫术森林】之中，系统不得不发布新的公告，建议所有玩家前往失落地。只需要有一个玩家能在副本中获得胜利，系统就能从迟于手里夺得部分能量。

　　迟于对此并不担忧。

　　虽然网上的副本攻略浩如烟海，但是那些攻略针对的都是迟于占领之前的副本世界。由于迟于的接管，副本世界中的剧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阴影都市】里被杀害的女士们结合了起来，时不时用玩家的脑袋打牙祭。

　　【鬼魅海岛】的绫香假装帮助玩家的NPC，“友善”地将一个个无知玩家引入陷阱。

　　……

　　此类的事情还很多，总结一下就是原本被欺负的受害者们都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而【巫术森林】中三个人的养病生活算得上闲适。他们几乎把森林里的怪物都薅了一遍，研究出来一堆药剂。绫香和鬼女士们还经常偷玩家的道具，全部献给了吴卿。

　　吴卿一直以为NPC对她友善是因为她头发上佩戴的羽毛发饰。

　　然而在一次见到绫香的时候，绫香却主动说明了自己的感受。重新刷新之后的绫香并没有副本中的记忆，却依然觉得吴卿身上带着自己喜欢的气息：“我是自愿帮助你们的。”

　　她腼腆地笑了一下：“那些外来者才是扰乱我们生活的罪魁祸首。我不帮你们，能帮谁呢？”

　　吴卿很惊奇，因为按理说这几个副本世界中的NPC也应该和罗伯特他们一样，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但是很显然，他们身上依旧带着部分自主性。

　　迟于看出吴卿的疑惑，随口回答，这些世界本来就没有受到系统太多干扰。而且……拥有一个世界能量的他已经比在【巫术森林】的时候成熟许多，他将能量小心翼翼地从这些世界中抽离，在恢复数据的时候尽最大的努力维持了副本内的NPC的意识。

　　不过，能做到现在这样，他本人也感到不可置信。

　　在短暂的休整过后，三人终于重新出发。迟于站在城墙之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大城池，眼中再也不带一丝留恋。

　　他向吴卿伸出了手，吴卿向孙诗唯伸出了手。

　　在三人互相抓住对方手腕的瞬间，周身的景象在眼前一寸寸瓦解，所有的颜色斑驳褪去，化成了一段一段闪光的数据。远远看过去，数不清的数据如同天幕之上的星辰。

　　而所有的数据都代表着一个人，一个小世界。

　　迟于抬起手，捏住了一段数据，随后用力一扯。

　　眼前的景象在瞬息之间重新组合，光影和色彩重新填满整个世界。

　　三人来到了新的副本世界。

　　孙诗唯松开了手，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能从刚刚所见的景象中回过神。她怔怔地转过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辆旅游巴士之上。

　　老旧的巴士在山路上颠簸着，座椅发出嘎吱嘎吱地声响，密闭的车厢中发酵着一股闷热的汗臭味。

　　外面的气温很高，空气中的湿度很大。

　　孙诗唯很容易就在脑海中定位了自己所在的世界——【罪恶密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