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凤起(六)(1 / 1)

有灵 烟波人长安 359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70章 凤起(六)

  “有灵,一定要走么?”

  我和九枝收拾着行李,云卿站在一旁问我。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凤袍,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看上去格外素雅柔和,看多了她身为女帝的威严模样,这反倒让我有点儿不习惯。

  “嗐,你都做了皇帝了,我当然要走的,”我拎起包袱,说,“当初的约定,我已经兑现了,何况我留在这里,也是碍事。”

  “怎么会碍事?”云卿有些着急,“朝廷需要你,我……我更需要你。”

  “需要我干啥?”我笑笑,“我一不能当大臣,二不会打仗,文韬武略,一概不懂,就会些降妖除鬼的法子,在皇宫里,基本也用不上了,这地方人多,妖鬼也不爱来的。”

  “可是……”云卿迟疑片刻,“朝堂里外,定还有反对我称帝的人,今后若有变故,我也许期望,你能给我些主意……”

  “我能给什么主意?”我摆摆手,“我能误打误撞地,帮你坐上皇位,已经快超出我的能耐了,今后的事,你要是应付不来,我肯定也不行的。”

  “有灵——”云卿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她,“云卿,我这不是自谦,我一个乡野之人,懂的太少了,入了京城后,我越发明白这一点,你觉得我聪慧机敏,是因为此前桩桩件件,都还在我通晓的范围之内,但日子久了,我这点粗陋的学识,很可能是要捅篓子的。”

  “到时你该如何?”我问,“若我铸下大错,你是铁面无私,给我下罪,还是顾念旧情,网开一面?我不想看你为难。”

  云卿看看我,说不出话。

  “还有,”我又说,“我身负种种奇诡道术,九枝更是来历不明,留我们两个在你身边,朝臣难免会有微词,到时更容易落人口实。”

  我又对云卿笑了笑。“而且,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说,“对内掌兵,你有衔玉,对外掌兵,有谢将军,喉舌耳目,有常大人,参政议事,有内阁六部,你不必害怕什么的。”

  “但他们,终不是你。”云卿忽然说。

  我一愣。

  她眼波流转,双目里有说不清的千肠百结。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这些情愫,在云卿眼中转瞬即逝。

  她只是点点头。“我懂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在包袱上紧了又紧。

  “你和九枝,打算去哪儿?”云卿轻轻笑了笑,移开了话题。

  “还没有确切的去处,”我说,“我们就随处晃晃,一路向南,然后回家看看吧,出来也有日子了,该回去看看爹爹和娘亲了。”

  “替我向他们问声好。”云卿说。

  “嗯。”

  随后又是一时无话,我看着云卿,云卿看着我,屋里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哎呀,你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先打开了气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我和九枝就是出去看看,搞不好过阵子没饭吃了,还要回来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俩的饭啊。”

  云卿也笑了。“只要我还活着,皇宫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你看你,动不动活啊死的,”我皱皱眉,“放心吧,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

  我想到一件事。“对了,给你留一张符,”说着,我写了张符纸给她,“真有需要我的时候,用它就能找到我,怎么用我就不教你了,你好歹也是个道士。”

  云卿仔细收下符纸。

  “记得给我来信,”她说,“最少最少,一年来一次,好么?”

  “那没问题,”我说,“你不嫌我烦就行。”

  言罢,我拍了拍云卿。“你好好做你的皇帝,”我说,“你答应我的那些女子考学、广招女官的事,可别忘了啊。”

  云卿点头。“等你再下山,也许山下的天地,就大不一样了。”

  “那最好,”我嬉皮笑脸地说,“说起来,我这也算是有个皇帝做好友了,说不定,以后咱们俩的孩子,还能结个皇亲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说这也是当朝圣君,我怎么说出来这种话……

  但云卿忽然怔了怔。

  “有灵,有件事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你,”她踟蹰良久,才说,“你……生不了孩子了。”

  ……啊?

  我眨眨眼,不懂她在说什么。

  再看看九枝,九枝显然也没明白。

  “那日在承天城外的林中,你被那女妖怪刺穿小腹,伤到了……子宫,”云卿黯然道,“虽然谢将军尽力救治,但子宫多处受损,子宫是保住了,可你已经……无法受孕。”

  我用了一会儿来理解这段话。

  是这样吗……

  “哦,不生就不生嘛,”我又笑起来,“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反正我也没打算非要孩子,我半人半妖,九枝不人不鬼,我们俩真要生,还不一定生出个什么来,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云卿面有不忍。

  “还能怎么想,”我说,“事已至此,随它去吧。”

  我把包袱背好。“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云卿又看看我,垂下眼皮。“一路当心。”她说。

  我和九枝就住在干清宫的一间偏房,云卿送我们走出干清宫,神色平静。

  “对了,”走到大门口,我说,“谢将军现在何处?我想去和他道声别。”

  “谢将军?”云卿想了想,指着西南方,“他不在紫禁城里,在皇城那边的岁寒阁,我叫丰喜带你去。”

  “不必了,”我说,“我随便找个人问路就是,不麻烦丰喜了,他天天忙都忙不过来。”

  云卿点头。“岁寒阁门口有玄衣军把守,你要进去,他们该不会阻拦,”她说,“去看看谢将军也好,他有几日没出来过了。”

  “几日?”我愕然,“他在里头干什么?”

  “你去了便知道。”云卿说。

  我也便没再问,和她别过,走出宫门。

  走了没多远,听到头上有脚步声,云卿突然疾步跑过来,站在台阶高处,望着我。

  “有灵!”她高喊,“你身上还有钱么?”

  “有!”我喊回去,“丰喜给了我很多!”

  云卿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也不愿再回头,一步步走下了干清宫的长长台阶。

  慢慢地,就看不见她了。

  如果我在她身侧的话,也许能听到。

  “那我便放心了。”她说的是这句话。

  走下干清宫,又走了好一阵,才走到紫禁城午门。

  我低着头想事情,冷不丁九枝拉了我一把。

  抬起头,眼前不远处,衔玉一个人站在路边。

  她如今已是京师亲卫五大营的都指挥使,披了一身金甲,傲然而立。

  我和她谁也没说话,彼此笑着,交错过去。

  你也要好好的。我在心底说。

  出了紫禁城,抓了个小太监问明道路,我去了云卿所说的岁寒阁。

  这像是一座新修的大殿,我记得刚进京城时,还是没有的。

  门口站着的玄衣军兵士认得我,放我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清冷得很,往里走了走,前头亮起几点烛光,有一人在烛火边坐着,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长欢……你爹娘现在唐州,过得很好,你在地下,不需挂念。”

  “应秋……你夫人和孩子,都已经搬来了京城,如今做些手艺活,糊口无虞,来年,孩子就该上学念书了。”

  “北顾……你赤条一人,知你独独挂念令妹的孤坟,我派人去看过,那里很安静,无人叨扰,你大可放心。”

  “有疾……”

  说到这里,这人再说不下去了,转为一声长长的悠叹。

  我站在一根柱子后,也不知该不该过去。

  但他已经察觉到了我。

  “有灵姑娘,”谢将军说,“你来了。”

  “谢将军,”我赶紧走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话头猛地打住。谢将军身前的景象,震得我瞠目结舌。

  大殿里,整整一面墙,都摆满了灵位。

  黑色木牌,上刻着一道道金字,足足有几百个,密密麻麻,直铺到殿顶。

  谢将军就这样坐在这些灵位的正对面,说不好他已经坐了多久。

  “这是我玄衣军全部阵亡将士的灵牌,”他看我讶异的模样,笑了笑,“得陛下体恤,专门为我重修了岁寒阁,让我可以偶尔在这里,和他们说说话。”

  我张张嘴,还是说不出什么。

  我想起来云卿和我说过,玄衣军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谢将军都记得,如今看来,他不仅是记得,他连他们的家人和后事,都记得。

  一个人,真的可以背负这么多吗……

  “你忽然过来,我猜,是要与我道别吧?”谢将军说,“要走了?”

  我回过神。“是,我和九枝……想回家去看看。”

  “也好,”谢将军说,“你天性不受拘束,留在这京城,不是什么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一块灵牌前。

  “有疾,有灵姑娘也来看你了,”他说,“你该已转世了吧?我想交代几句,却想不出能说的,就这样吧,你好生归去,若有下辈子,万万不要从军了。”

  他摸一摸灵牌。“不过,我玄衣军的先锋之职,会一直为你空着,”他说,“除了你,我也不想要别的先锋。”

  我听得心里混不是滋味,也走上前,对着有疾的灵位,轻轻行了个礼。

  辞别谢将军,我和九枝踏上出皇城的路,还没等走到南大门门口,身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灵姑娘!”是常余策。

  他骑着一匹我很熟悉的骏马,疾驰而来,离近了,飞身下马,把缰绳往我手中一塞。

  “谢将军突然传令,”他说,“让我把静岳交给你。”

  ……静岳?给我?

  我不明就里,随手抚摸着静岳的脖颈。“他自己不要了?”我问,“我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将军自然是送你的。”常余策笑笑。

  这……

  “没了静岳,以后再要打仗,他怎么办?”我又问。

  常余策笑声更大了。“谢将军打仗,还在乎骑的是什么马?”他说,“将军是顾念这段日子的情谊,一别两宽,无以为赠,姑娘就收下吧。”

  这话说的,怎么就无以为赠了。

  还可以给钱嘛!

  但我看看静岳,心里一下涌起一股炽热。

  谢将军还记得,我骑不了别的马,把静岳送给我,也是愿我一路安好吧。

  我牵起静岳,走出皇城大门。常余策送我到门外。

  “常大人,谢谢你专程跑一趟,”我说,“你事务繁忙,就别继续送了。”

  我看了看他消瘦的身子。“还有,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

  常余策怔住。“姑娘如何知道——”

  我笑了笑。“虽说暗卫要做的事有很多,但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因为太忙了,就瘦成这样?”我说,“尤其是方才与谢将军一别,我终于明白,你该是一直在为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吧?”

  常余策哑口无言。

  “常大人,不要想那些了,”我说,“我知道,你为了能博取大皇子信任,做过不少脏污之事,我也不好说,这究竟是对是错,但毕竟都已经无可挽回,如今你是暗卫统领,护卫着云卿开万世太平,就是了,就当作你用余生,为从前的行事,赔罪吧。”

  常余策默然良久,长出了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

  “你好好活着,”我又说,“要是给我知道,你为了心里的罪责,草草终了自己的性命,我不会放过你的,地府上下我都很熟,横竖也不会让你好过。”

  常余策又笑了。“有灵姑娘嘱托,末将谨记。”

  他在皇城门口站了许久,我走出一条街,远远地还是能看见他。

  这是我在皇城见到的最后一人,这之后,就真正是我和九枝两个人的路了。

  九枝握着我的手,我牵着静岳,慢慢穿过内城。

  京城还是一样繁华,临近傍晚时分,各人归家,四处起了炊烟,看着一派安宁。

  走到一处坊外,几个小孩子打闹着,从别处跑进坊门。他们该是刚从私塾下学回来,一个个满身泥泞,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打头的一个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出来迎他的娘亲一顿臭骂。

  我看着这孩子笑,突然间这才意识到,为何之前说起我子宫的事,云卿那么难过。

  她可能是怕我觉得遗憾吧。

  但我却始终没什么感觉。

  “九枝,”我说,“你想要孩子么?”

  九枝猛然扭头看我。他很快明白了我这句问话的用意,随即拼命摇头。

  “你不用在意我,”我笑着说,“只说你心中所想,虽然就算我能生,也不会因为你想要就生,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期盼。”

  九枝沉默一阵。

  他忽然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笔一画,认真写了几个字。

  “我只要娘子开心。”他写。

  我笑了。

  “算了,”我摇摇头,“问你也问不出个什么,不管你了。反正这一路来,都是我们两个一起过活,以后也一样的。”

  我翻身上马,又把九枝拉到我背后。

  “对了九枝,”我想起来,“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可有钱了,丰喜给了我好多盘缠,说出来吓死你。路上你饿了就和我说,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九枝没有再给我写字,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下也说不出话,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走吧九枝,”我说,“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