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衔玉(四)
二十年前,衔玉生在一户殷实人家。
她原籍便在平州地界,爹爹家里世代做木工活,虽然手艺一般,但养家糊口倒也无虞。
她爹爹二十三岁时,经人说媒,娶了她娘亲,成亲后第二年,有了她。
不知为何,生了衔玉后,衔玉娘亲便无论如何都怀不上身孕了,一直到她七岁,家里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木匠行当的规矩,同大嬴朝多数行当一样,都是传男不传女,她爹爹也没那个气魄,要打破规矩传给她,只能年年带父母妻小上山上庙里求子,盼着自家营生能有个后继之人。
尽管如此,她爹爹待她和她娘亲还是好的,对这个女儿也算疼爱有加,衔玉幼年时倒没吃过什么苦。
待她六岁那年,有一日爹爹远赴邻县做工,深夜归家,却带回一名女子。
据他说,这名女子是他在返家时遇到,孤身一人,腿还被野兽咬伤了,体力不支,昏倒在山中。
好歹一条人命,她爹爹不敢不救,娘亲见这女子的惨况,也没说什么,腾出一间空屋教这女子休养,隔日又请了郎中来替她治伤。
女子好些后,自云是从南边州县而来,家中被强盗劫掠,父母身死,她也饱受凌辱,好不容易才逃出,预备往北投靠远房亲戚。
她行动不便,求衔玉爹娘收容她多住几日,等伤完全好了,她便会离开。
时隔久远,衔玉已不怎么记得她的容貌,只大概记得,这女子有种夺目的美,又带一点凄楚,笑起来格外动人。
于是便把她爹爹的魂勾走了。
起初还相安无事,从某一日起,爹爹忽然就住进了这女子的卧房,日夜不出,连活儿都不做了,衔玉还小,不懂发生何事,看着娘亲屡屡叹气抹泪,更不知为何。
此后,那女子就像彻底进了她家一样,与他们同吃同住,入夜便和她爹爹睡在一起,伤好了也是如此,衔玉娘亲试着提出,既然她伤好了,便送她去投奔亲戚,被衔玉爹爹一顿臭骂。
她爹爹性子大变,以前从不会发脾气的人,也开始对衔玉和她娘亲横挑鼻子竖挑眼。
那时家中还有衔玉的祖父母,二老素来宠溺这唯一的儿子,虽看在眼里,却也从未阻拦。
到衔玉七岁时,那女子忽然说,她怀了孩子。
她说她很确信,她怀的是儿子,衔玉爹爹又请了郎中来,郎中也说必定是儿子。
由此全家大喜,对这女子多方照料,而衔玉和她娘亲,渐渐就无人过问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大嬴律,普通人家不可纳妾,木匠当然一样,只是收容个女子在家,倒还好掩饰,但孩子要生了,就必当有个名分。
衔玉爹爹便生了休妻的心。
可衔玉娘亲在这家里勤勤恳恳,百无一疏,要休妻,也没有由头。
谁想到,一日衔玉同娘亲上街买布,回来时,看到卧房站满了人,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床铺下,衔玉爹爹翻出了一件男子的贴身衣物,还有一方汗巾。
原来是那女子和衔玉爹爹说,她几次晨起,都看到有男子从衔玉娘亲的卧房内翻窗而出,忍了许久,还是照实相告。
衔玉爹爹就带着父母和徒弟,大肆翻查。
衔玉娘亲自然没做过苟且之事,更不知道那衣物和方巾从何而来,但事实俱在,她百口莫辩,立时被拖去了官府,衔玉爹爹禀明知县,当日,就写下了休书。
那夜雨雪交加,衔玉和娘亲被逐出家门,只祖母尚有些不忍,偷偷给了她们一些钱。
女子因偷情被休,说出去娘家人也没有颜面,母女两个无处可去,衔玉娘亲听闻在兴州北部,朝廷织造司正广招女工,为卫所驻军赶制过冬衣物,就带着衔玉一路北上。
省吃俭用走到京城,娘亲却病倒了,没两日,便撒手而去。
这就是遇到云卿之前,衔玉的经历。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衔玉为何对我不友善,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也是因为,云卿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被我分走了关注,她当然会介怀。
只是眼下我更在意一件事。
“听描述,”我皱紧眉头,“那名女子不像是人啊……”
“不像是人?”云卿一愣,“是妖吗?还是鬼?”
“不确定,”我说,“我只是有些怀疑,看种种迹象,她都不像是寻常人,若她真的和妖鬼有关,那衔玉的爹爹,很可能是被魅惑了。”
云卿愕然。她看看衔玉,衔玉闭口不言,少顷,冷哼了一声。
“就是起了色心而已,”她冷着脸说,“还怪给什么妖鬼!”
言罢,她放声催马,又跑到了我前面。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原谅她爹爹,”云卿替她解释,“年幼时她还不懂,后来想明白了个中曲直,就更恨他了。”
正常。换作是我,我也能恨他到死。
但一码归一码,若是妖鬼作祟,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家原本在哪里?”我问云卿。
“在这边再往北一点,”云卿说,“但我不知道谢将军会不会安排我们从那里过。”
她想一想,又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衔玉家人还住不住在那边了。”
算了,还是赶路要紧。
后军传出令声,要我们从前方拐上大路,全速行进。
方才走的是林间小路,马走得也不快,还能有说话的余地,马快跑起来,就算说得出话,别人也听不清。
是以我一路沉默,直到入了夜,我们又进了一条小道,准备寻个地方休整。
有疾正在一处林子外探查,我打马往前走了走,忽然觉得稍远处有些不对劲。
密林之中,越过林木高处,有一丝阴测测的红光透出来。
九枝也看见了。我和他又凑近一些,发现还不只是红光,那像是一幢高楼,隐隐露出一个顶子。
林子里会有楼?看制式,非庙非观,说不出的诡怖,我同九枝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有异。
“怎么了,有灵姑娘?”有疾看我久久不动,过来问。
“那里有座楼,”我说,“是原本就在的吗?”
“什么楼?”有疾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脸茫然,“哪里有楼?”
“你看不见?”我睁大眼。
“那里……不就是一片林木?”有疾说。
说话间,谢将军也打马过来,我让他看。
谢将军摇头。“我也只看到林木。”他说。
“殿下!”谢将军喊来云卿,云卿带着衔玉还没走近,一抬眼,立在原地。
“这里何时有的楼宇?”她大为惊诧。
而衔玉则同谢将军一样的反应。
果然,云卿、我、九枝都看得见,谢将军、有疾和衔玉看不见,那即是说……
我卜算一下,疑虑渐深,又看看云卿,她屏声静气,点点头。
“我去瞧瞧,”我说,“谢将军,麻烦你带人马往远一些扎营,今日七月半,鬼门开,我担心会有凶险。”
谢将军知道我不会唬他,立刻和有疾回去下令,我和九枝下了马,把马交给云卿。
“我也一起吧。”云卿说。
“你已经不是道士了,就别去了,”我说,“但我还是要带衔玉走,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确保她能安然回来报信,到时你们就赶紧离开这地方。”
衔玉这次没有推脱。暂别忧心忡忡的云卿,我三人走入林中。
这林子很深,密密匝匝,几乎透不进光。
我唤出一道火举在手心里,找准方向,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越来越亮,也能听见一些声音。
转过一棵厚实的树,一道奇景出现在我眼前。
林子里凭空多了片空地,空地上,一幢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已经盖了大半,小楼式样简单,盖得也歪歪扭扭,但乍看还挺结实。楼前挂着几个大红灯笼,便是我之前看见的红光所在。
黑压压的林间,矗着这么一座红彤彤的楼,更显诡异。
但诡异的还不止于此,楼宇里外忙活的,竟然都是人。
大概七八个男子,手脸惨白,衣衫破旧,拖着脚四处行走,从地上来回搬运木头,还有两人正挥着斧头,一下一下不停地砍着树。
不知为何,他们砍树不会发出声响,相互间也全无交谈,我看着眼前这无声无息的一幕,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再细看,这些男子根本没有意识,个个形销骨立,状若枯尸,只在重复手上的动作。
他们是什么人?
已经说不上他们是生还是死了,有两三名男子脚上的鞋都已磨破,几乎是赤脚行走,却流不出血。
但要说是鬼,也不像,而且鬼盖楼做什么?
“九枝?”我轻声问。
九枝摇头。“没有妖气。”他说。
我紧锁眉头。衔玉蹲在我身侧,早吓到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见过这样的事吗?”她颤声问我。
我也摇头。
“那……要救他们吗?”衔玉又问,“这些男子……都还是人吧……”
我还没拿定主意,有一名男子走得离我们近了些,今夜月圆,照亮了他半张脸,衔玉一看,发出一声低呼。
“爹?!”她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