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衔玉(二)(1 / 1)

有灵 烟波人长安 326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2章 衔玉(二)

  李英表面色一滞。他眨眨眼。

  “这、这几日事务繁忙,”他说,“没顾上打理……”

  “是吗?”我笑笑,“那就不说这桌子椅子,这屋里连个饮水的器具都没有,你们日日出入,都不喝水的?怎么,要修仙啊?”

  李英表说不出话。

  “还有,你说你们做的是运送货物的生意?”我又笑笑,“这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也看不见一根扁担,一个箩筐,一条麻绳,是怎么运送货物的,能给我讲讲吗?我也想开开眼。”

  屋内死寂。李英表连同他手下那几名男子,都露出了慌乱。

  “我猜,你们是在我们来之前,才临时挪到这间宅子来的吧?”我说,“原本你们常活动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随你怎么说,”李英表狠狠地瞪着我,“就算我是刚搬进来的,那也是我乐意!你们说我略卖女子,实证呢?我略卖的女子呢?”

  这倒把我问住了,确实,虽然这人漏洞百出,但没有实证,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迟疑间,九枝忽然高抬起头,皱着眉,一步步走到屋子最靠里的一面墙前。

  “怎么了,九枝?”我问。

  九枝又细听了一阵,指指墙里。“这里,有声音。”他说。

  声音?

  我赶紧跑过去,把耳朵贴在墙上。

  真的有声音,非常细弱,但隐隐能听出来,有人在呼救。

  我一下想明白了。

  “墙后的人,离墙远些!”我大喊一声,同时后退一步,“九枝,砸墙!”

  “住手——”李英表拔足冲上来,可他哪有九枝快,九枝随意举起手,轻而易举就把墙砸破了一个大洞。

  尘石落下,洞后是个昏暗的小屋。

  里面,五六名衣衫破败的女子抱成一团,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再细瞧,这小屋有扇紧闭的铁门,不知通往何处。

  我看看李英表。“还有什么要说的?”我指指那几名女子,“你要实证,这是不是实证?”

  恐惧终于爬上李英表的脸。“我、我——”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些是——”

  “是你略卖来的女子!”我怒道,“你很会耍诈啊,拿一间空房子糊弄我们,你实质常出入的,是这里吧?”

  我差不多看出来了,这是两栋相互背对的宅子,大门分别开向不同的方向,李英表用来略卖女子的,是九枝刚砸通的这间屋,内设暗室,专门藏这些女子。

  狡兔三窟,李英表特地多购下一处宅第,应付官府巡查,有两堵墙隔着,任官府怎么查也查不出来,若非九枝五感灵敏,我都发现不了。

  “李英表!”罗知县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我、我……”李英表扑通跪下去,“草民知罪!草民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云卿忍不住说,“你做这下作的营生,怕有很久了吧!”

  “罗大人,”谢将军袖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看罗知县,“你方才还说,你县里绝不会有略卖之事,看来,你疏忽的地方,还有不少啊。”

  罗知县一哆嗦,差点儿也跪下去。“是下官失职!”他嘶声道,“下官……下官这就将一干人等带回县衙,细细审问,严加治罪!”

  “还审什么?”谢将军轻轻一笑,“人赃俱在,按律施刑便是。”

  他看向云卿。“殿下觉得呢?”

  “我大嬴律,”云卿正色道,“凡略卖女子者,不问轻重,一应问斩!谢将军身为都指挥使,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罪行确凿,可自行发落!”

  “好说。”谢将军说着,拔出了佩剑。

  李英表吓坏了。他手脚并用,爬到罗知县身前,拽住罗知县的官袍。

  “舅舅!”他哭喊,“这不是咱们之前说好的啊,舅舅!”

  在场诸人,连同落梅和云卿,都大为震惊。我却不觉得意外。

  “你——放肆!”罗知县一脚把李英表踢开,“谁是你舅舅!”

  “哦?原来罗大人和他还有这层关系?”谢将军还是笑,“这倒有趣了。”

  “将军休听这贼子胡言乱语!”罗知县说,“我和他绝无干系!”

  “真没有干系吗?”我高声说,“这枚扳指,难道不是罗大人送与他的?”

  我举起扳指,冷眼看着罗知县。

  之前我还心说一枚扳指,怎么会指向两处,到了县衙我就大概懂了,这枚扳指是罗知县送给李英表的,想必他曾贴身佩戴过,扳指上也混了他的气息。

  罗知县傻了。“这扳指……这扳指是我早先遗失的……”

  “还狡辩啊罗大人?”我冷笑,对九枝使个眼色,九枝突然侧踏一步,一把揪起屋中一名男子,“这一位,不就是你府上的仆役,赶在我们前头来通风报信的吗?”

  这仆役抖得筛糠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罗知县这下彻底无从抵赖了,也跪了下去。

  “将军明察!”他大拜道,“实在是血浓于水,下官对这外甥过于信任,他实际做了什么,下官一概不知啊!”

  “舅舅何出此言?”李英表急得大喊,“你明明也收了我不少好处——”

  “好了!”谢将军一声断喝。屋内又沉寂下来。

  谢将军看看罗知县,又笑了笑。“事已至此,罗大人就别胡搅蛮缠了,”他说,“我原就怀疑,这牙子频繁出入嘉佑,怎会有人不知,如今一看,落梅所说的官官相护,竟然是真的。”

  “殿下,这又该如何处置?”他问云卿。

  云卿略一想。“把他抓起来,送往平州知府处吧。”

  但这一来,又有了一个难处。

  这里就我等五个人,谁去送?州府离这里不近,一来一回要耽搁好几天,便误了正事。

  看随行的官员和捕快那副样子,保不齐也牵涉其中,交给他们,人等于是白抓了。

  谢将军也有些犹疑,没等他想出个万全主意,宅子大门被撞开了。

  “将军!”有疾一头冲进来,“有疾来晚了!”

  “有疾?”谢将军面露喜色,“你却如何来了?”

  有疾喘着粗气,单膝跪下。“有疾在村外把守通路,总觉得心里不安,便带了几个人擅离职守,还请将军恕罪。”

  “你来了就好,”谢将军让他起来,“你派一人回去传令,叫村外留守的人即刻入城,将县衙上下封锁,有关人员先收入大牢,然后速往州府通报,事关重大,还要劳烦你跑一趟,带上我的腰牌,向知府说明详情。”

  有疾点头,刚要转身,突然一阵剧咳,喘得直不起腰。

  这是真咳,不是罗知县之前装病,我眼尖,一瞬间看到有疾去捂嘴的手上沾了血。他飞快把手藏于背后,不教人看见。

  “病又犯了?”谢将军关切道,“这一夜辛苦你了,换个人去吧,有我的腰牌,谁去都一样的。”

  他亲自到门外下令,一名玄衣军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大人,走吧?”谢将军返回来,哂笑着对罗知县说。

  罗知县心知大罪难逃,一言不发,和他的属下以及四名捕快,被几名玄衣军押出了宅子。

  “将军,这些人怎么办?”有疾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拔剑指着趴在地上的李英表,还有其余几个跪伏的男子。他心思聪敏,甫一进来,就明白了大概。

  “稍候片刻,我还有话问他。”谢将军说。

  他走到李英表身侧,揪住后领把李英表提起来。

  “我且问你,”他忽然沉下了脸,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阴冷,“落梅说你从附近州县拐带了不少女子来买卖,你可去过苍州?”

  李英表早吓尿了裤子。“去、去过的……”

  “那你在苍州,有没有过掠走过一个十二岁的女童?”谢将军问。

  “这个……大人我实在是记不得了……”李英表颤声说。

  “不急,你好好想想。”谢将军道。

  李英表拼命想了一阵。“是有见过!”他忙不迭说,“苍州建宁!是有人转手于我的!大概……大概七八年前。”

  “那女童呢?”

  “死、死了……”李英表说,“那年冬寒,几个女子都染了病,救治不及,就……”

  谢将军双目通红,手抖起来,一刹那,我以为他会徒手撕了眼前这男子。

  但须臾,他就恢复了原貌,松手扔下李英表。

  “有疾,”他大步走出宅子,头也不回,“屋内的人,全部斩了吧。”

  两名玄衣军在有疾的指挥下走入宅中,在我们五人身后将宅门关闭,门后会发生什么,我都知道。

  谢将军面白如纸,云卿和我都不好说什么,九枝与落梅也一时无话。

  含霜,应该是不在了。

  之前在宁安,云卿同我说过,含霜是谢将军的妹妹,小他十岁,谢将军随先皇入京城继位时,她还没出生,后来降生在苍州。

  江南平稳后,谢将军应令带大军回苍州设建宁卫,才和家人重聚,不幸没过两年,双亲相继过世,从此身边就只剩了含霜这一位亲人。

  他无比疼爱这个年幼的妹妹,百般呵护,却在一次赴梧州平南蛮作乱时,痛失了她。

  留在建宁的含霜,自己跑出去玩耍,被人当街掳走,从此不知所踪。

  那年,她刚满十二岁。

  朝廷大将的亲妹妹被人掠走,苍州上下官员都震动了,动用了一切手段多方寻索,但都没找到,现在想想,那人牙子估计也不知道他掳走的是谁,只是按惯例快速转手,也许还未等谢将军回苍州,含霜已经被挟去了别的州界内。

  这些年里,谢将军从未放弃过寻找含霜,今日终于有了线索,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

  我心下黯然,云卿也神情落寞。她静思良久,还是走到谢将军身侧。

  “将军,那李英表的话也不能全信,”她说,“他许是为了减轻罪责,胡乱编了个故事,含霜……有可能还活着的。”

  谢将军脸上看不出悲喜。“若真是死于疫病,倒也好,”他低声说,“总算是……没有吃大苦。”

  想到那村里,落梅和一众女子的遭遇,我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是心里还是难过。

  随后两日,谢将军也没表露出悲伤之意,他和云卿在县衙内多方筹划,很快把一应事务都处理完毕。

  玄衣军开入城门,控制了嘉佑全城,衔玉也和我们重聚。谢将军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快马兼程,报送平州州府,一路捉拿了那村里的大半村人,和全县衙的官员一同关进牢中,只等后续提审。

  从村子里,玄衣军还解救出了近十名女子,都安置在县衙内,让她们好生歇息。

  解救时,我也在场,那副场景,我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两日后,平州知府赶到。他收到腰牌和通报,一刻不敢耽误,连夜带官员和数百军马赶来,就此接手县衙。

  那些被略卖来的女子,还有被藏在嘉佑城的几名,由知府作主,一一问明来处,给了她们钱资,又交由州府军护送,各自回家去了。

  除了落梅。

  这些女子里,有不少人已近乎痴傻,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落梅记得。

  她被卖进村子这段时间,一直暗中问询、打探,将每一名女子的姓名、原籍都深深记在心里,到这时,便帮上了大忙。

  事了后,我和云卿一行人离开嘉佑,重走上回京的道路,大家都心事重重,走出去很远,都没人说话。

  安全起见,云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身份,谢将军只说奉命进京觐见皇帝,瞒过了知府。

  走到离嘉佑已远,我等同落梅作别。

  “你要去哪?”我问她。

  “也只能回肃州了,”落梅望了望远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我爹娘家还在不在,妾身怕是已经无处可回。”

  “你本就无处可回了。”谢将军忽然说。

  落梅一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将军端坐马上,眯起眼看她。“还要装下去?你并非肃州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