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石头
许是平时见多来客对寺里的人哭, 却甚少见寺里的人对来客哭,客堂的诸位师兄立即望过来,想看是怎么回事。
无沉注意到了, 微微侧身挡住玉晚。
他低声道:“这里人多,先换个地方。”
玉晚也知道客堂不适合说话, 点点头止住泪,带他去了此刻无人的三心泉。
三心泉是无量寺里很出名的一处古迹。
泉水由山顶积雪融化而成, 极长的一条直达山脚。中间落差最大处形成三条瀑布, 其内据闻有佛祖当年留下的三颗佛石心, 故名三心泉。
此刻, 其中一条瀑布下,玉晚坐在岸边, 双足浸入水里。
尽管是酷暑, 泉水却非常凉爽, 仿佛能直接从足底凉到心底里似的, 教那些不停翻涌着的糟糕情绪悉数冷却下来, 使得玉晚尽可能维持平稳心态地同无沉诉说刚才发生的事。
“我姐姐来了, 我母亲也来了,”她这么说道,“还有族老, 他们一起来接我回中州。”
无沉一听就知道,她省略了很多。
他却也不细问,只说:“你没答应。”
玉晚嗯了声:“我跟他们吵了几句,就来接你了。”
无沉道:“他们没有追你?”
“没有。可能是怕被外人看到,会觉得丢人。”
玉晚晃了晃腿, 金铃在水下发出和以往不一样的叮当声响。
有点沉闷,一如她此刻语气。
“他们很注重在外形象的, ”玉晚又说,“何况我走前还跟他们说了句滚。”顿了下,后知后觉地恍然,“完了,我这算不算犯戒了?”
她虽只是皈依,但也要受五戒。
五戒里有一不妄语戒,谓不妄言、不绮语、不恶口、不两舌。其中不恶口意指不言语粗恶,简单来说就是不能骂人造口业。
玉晚正犹疑地想她那个滚字有点像骂人,就听无沉道:“不太算。”
玉晚闻言却并未放松。
不太算,那就是算。
她挠挠脸。
却忘记脸上被魏余琦的帷帽伤到,她嘶了一声,立即放下手,对着水面查看伤势。
刚伤到的时候还只是显出一道细细的血丝,现在已经发展成很粗的一条红痕,更肉眼可见的有点肿,难怪客堂里的师兄那么关注她哭,原来她看起来像挨了打。
……她自己看都觉得像挨打了,无沉呢?
玉晚立刻抬头,道:“我没挨打。”
当时她和魏余琦还没吵起来,当着族老的面,魏余琦不会真打她脸。
当然,不否认魏余琦真想打她的时候,她也不会乖乖受着不还手就是了。
——这点是跟玉拢霜学的。
因为她的天生艳骨让魏余琦丢了脸,魏余琦以自己是外嫁进来为由,认为问题绝对出在玉拢霜这个玉族人身上,屡屡数落于他。玉拢霜身为一族之首,自然不肯被魏余琦指着鼻子说不行,夫妻俩动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打出火气来那叫个惊天动地,全玉族一齐拉架都不一定能拉得住。
而玉拢霜出走前,对她这个不受母亲待见的小女儿还算勉强尽到父亲的责任,她什么都跟他学,耳濡目染之下就养成不管是玉曦还是魏余琦要打她,她都绝对会反击的习惯。
为此,玉曦告过她的那些状里,有一大半就是因为玉曦想揍她却没能揍到不说,反而被她给揍了。
她在玉族过得是很不好,但好赖她没吃过太多亏。
“我早跟母亲决裂了,她不敢打我。”
玉晚又道:“她顾忌我背后有师父呢,还有道真师兄,族老都不敢在我面前倚老卖老,她更不敢对我撒泼。”
无沉道:“那你脸上的伤?”
玉晚道:“被她扔的东西碰了下,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若非魏余琦用了灵力,她一时不会儿化解不了,否则这点淤血早消了。
见她不在意,无沉没再问,只取出一个小玉瓶给她。
玉晚接过,上下看了看,又凑近瓶口闻了闻,有淡淡的草木香味。
“这是什么啊?”
“一种灵药,”无沉说,“作化瘀消肿用。”
玉晚便拨开封口,顿时比刚才要更显得浓郁的草木香弥漫开来。微斜瓶身,就见里面盛着的不是常见的丹丸,而是淡绿色的药液。
“内服还是外敷?”
“内服。”
又问过用量,玉晚没犹豫,仰头喝下。
本以为味道就算不苦,也好喝不到哪里去,谁料入口竟有些甜丝丝的,并且还不是那种为哄小孩子喝药的很奇怪很别扭的甜,而是像蜂蜜一样。
玉晚福至心灵。
“这是你自己调制的?”
无沉颔首:“我想着你不喜欢苦药,甜一点的你应该能喝得下去。”
竟连调药都会考虑到她。
玉晚心下微微一暖。
“嗯,这个好喝,”她将封口塞好,仔细收进须弥戒,剩余的量还够她再喝两次,“谢谢你。”
不知是药效这就开始起作用了,还是心理上的暗示,总之玉晚觉得伤没刚才那么疼了,她将话题转回不妄语戒上。
想到犯了戒,玉晚心下难安。
她问:“犯戒了要怎么办?”
无沉答:“先忏悔,后舍戒。如果不舍戒,那便发誓此后再不犯戒。”
舍戒即不能继续持戒要舍掉的意思。
玉晚想了想,她也就是今天太过生气,且那个时候她怕魏余琦将火撒到梅七蕊身上,才没能控制住,说了个滚字。
而经过今日这番,之后魏余琦应当再舍不下脸来找她。
只要见不到魏余琦,她还是挺心平气和的。
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多加注意,不能再犯戒,玉晚抬起脚,搭在一旁等晾干。
“说来奇怪,明明我已经开始修太上忘情,按理说再见到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的,结果没吵两句我就气上头犯了戒,”玉晚嘀嘀咕咕道,“难道是我修的时间不够长,达不到能对他们忘情的地步?好烦,我再也不想理他们了,是他们先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又说:“反正从废弃灵诀那天起,我就跟玉族划清了界限,如今他们放低姿态让我回去,也不过是看在利益的份上,根本不是真心想求我……”
她忽然又有点哽咽。
玉晚原本不想再哭的。
但可能是终于见到了能够依靠的人,也可能是心里积压的委屈实在太多,明明刚才还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态度,这会儿却还是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
他们面前这条瀑布并不宽,是三条瀑布里最小的一条,甚而水声也是最小的,连远处的鸟鸣都能听得清楚。
却独独听不到她哭泣的声音。
只能看着她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像宣泄,也像更深的压抑。
她也没要无沉安慰,自己摸出条手帕,哭几下擦擦,再哭几下再擦擦,实在不舒服了就接点水洗把脸,然后继续哭继续擦。
无沉便看着她最终哭累了,趴在石头上睡过去。
这段时间她太累了。他想。
照七居士的病,玉族人的逼迫……
他往她身上披了件衣服,悄声走开。
无沉走后不久,玉晚就醒了。
她一睁眼就找无沉。
然环顾四周,都没能看到无沉的身影,她撑起手臂坐起来,没留意身上有衣服在往下掉。待眼角余光瞥见了,她下意识伸手去够,未料动作太大,身体朝水面倾得太狠,她一时没能稳住,和衣服一起掉下去。
冰凉泉水没过全身,玉晚懵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她落水了,就被人扣住肩膀向上提,不消说正是返回来的无沉。
上岸时,无沉袖口从水里带出什么东西,玉晚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
和之前那次不同,这次玉晚是真的全身都湿透。无沉转头脱下外衣给她,示意她披上。
他没有别的干净衣物了。
玉晚披好。
世人皆不爱她。
她也不爱世人。
她只能抓得紧他……
玉晚不禁拢紧了身上的外衣。
“我送你回寮房。”他说。
玉晚应了声。
是该回去换掉这身湿衣。
只是……
“我好像走不动,我腿有点软。”她仰头看他,“你能不能背我?”
以往她这么说,都是有意撒娇逗弄,是为了看他无可奈何却不得不答应的表情。
但今日,她语气有些恳求。
连眼神也是恳求的。
她从头到脚皆湿淋淋的,像被丢弃的幼兽,可怜到过分。
无沉沉默数息。
然后背过身,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玉晚小心地趴到他背上。
等她双手圈住他脖子,说好了,他才托起她腿弯,在她的指示下往吊桥走。
从三心泉到吊桥的路很长。
长到脱去外衣,无沉上衣原本是更浅一些的云母色,然行走间,他肩背处的布料颜色却渐渐加深。
原是玉晚又哭了。
她还是哭得很安静,默不作声。
无沉便也不作声。
她伏在他身上,泉水慢慢渗入他上衣,她的泪也一滴滴洇入。
分明是凉的,他却觉出烫意。
察觉到她越哭越厉害,无沉微停了下。
他有心想和她说话,像先前传书时那样开解她,可好像人和人一旦见了面,有些话就莫名其妙说不出口,他便重新举步,继续沉默地走。
这个时候,不知是正一同聚在别处,还是玉晚刻意挑了偏僻的路段,总之他们一路都没碰到另外的人。
此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
玉晚终于不再哭了。
她擦干眼泪,打开上岸后就一直紧紧攥着的手。
是一块被无沉从三心泉里带出来的石头。
佛石心——
据闻谁能找到,谁便能得到佛祖真传,从而前往极乐世界,塑成金身。
玉晚重新握紧掌心。
然后侧过脸,贴住温暖宽阔的脊背,将人搂得更紧。
就此抓紧了,再也不想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