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飞天
画见上的血是洗掉了, 玉晚手上的血痕却没那么容易消掉。
无沉为此想了很多办法。
这时候就不得不再提一句梅七蕊。
这位照七师兄虽养在深山古寺,但远见是一等一的厉害,譬如她早早就考虑到玉晚和无沉在外安居可能会用到药草灵草, 托人送来的那几枚须弥戒里,止血的镇痛的化瘀的应有尽有, 以致于无沉以灵力化解玄雷不得,转而尝试用灵草搭配制药时, 没几次就成功了。
一副灵药下去, 玉晚伤口中的玄雷肉眼可见地变淡。
但想全部化解还需一段时间, 因此这段时间里, 任何会用到右手的事,无沉都不让玉晚做, 惟恐加重伤势。
要不是玉晚坚持, 他甚至连拿筷子吃饭这个都要替她包圆了。
玉晚:“……”
她还不至于真被当成孩子来养。
但被偏宠的感觉很好, 惹得玉晚一时既想沉溺, 却又不免生出再这么下去她可能路都不会走了的忧虑, 很是有些患得患失。
遂每次用药, 用不着无沉还要像之前那样拿糖来哄,玉晚表现得非常积极。玄雷在她的悄摸期盼下一天天化去,直至某天彻底消失不见。
玉晚长出一口气。
之后的两个月没出什么大事。
唯六月十九, 观世音菩萨成道日的凌晨,玉晚正问无沉,以往寺院在这日都会举办什么仪轨,就听咆哮声遥遥传来,紧接着是道略显微弱的凄鸣, 似乎有野兽正在相互厮杀。
去到洞口一看,赫然是两头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
还是头大着肚子的母鹿。
“它好像要分娩了, ”玉晚眼尖地注意到母鹿身下有滩不太寻常的水迹,“得救它。”
话落,风声骤起,无沉已经赶过去。
玉晚脚程没无沉快,等她赶到的时候,无沉已经令那两头狼离开,正矮身察看母鹿情况。
还好他们发现得及时,母鹿仅有几处皮外伤。许是知道自己安全了,母鹿冲他们呦呦叫了声,便开始分娩。
然最先出来的竟是只后肢。
难产了。
玉晚当即挽起袖子,匆匆施水法冲了手臂,就要为母鹿助产。
但她此前毕竟没有过类似的经验,手才伸进去一点,刚刚还算温驯的母鹿便蓦地大动,把她惊了一惊。
还没来得及反思是不是她力道太重弄疼它了,就听旁边无沉说:“放松,先摸清楚它收缩的规律,别急,慢慢来。”
他的话仿佛甘霖,玉晚立刻冷静下来,小心试探。
这次母鹿没有再动。
很快,在无沉的指导下,玉晚终于把手伸进去。
多亏是修士,灵识在此时很能派得上用场,玉晚在尽量不加重母鹿痛苦的前提下稍微加快了点速度。片刻后,一头四肢健全的幼鹿掉落出来,分娩成功。
才出生的幼鹿不怎么好看,眼睛闭着,浑身也都是湿乎乎的黏液。
但可能因为是自己亲手接生的,玉晚觉得小家伙很可爱,下意识想摸。不过担心幼鹿会沾染自己的气味,她就没摸,随即刚站起后退,母鹿就转过身来舔舐幼鹿。
舐犊情深。
不多时,被舔干的毛茸茸的幼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蹒跚着找母鹿要奶喝。
光听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就知,小家伙很健康。
待幼鹿饱餐一顿,一瘸一拐地学习小跑,母鹿又冲面前的玉晚和无沉呦呦叫了声。
叫声充满亲近之意,望向他们的目光也很亲近,含着感激。
显然知晓是他们救了它和它的孩子。
“以后要好好保护自己和小家伙,”玉晚像是能听懂它的叫声一样,对它说道,“有缘再见啦。”
母鹿又感激地叫了声,方带着已经学会小跑的幼鹿离开。
目送母子俩走入森林深处,玉晚低头,看着自己黏糊糊的手。
她道:“好神奇啊。”
就是这双什么活都没干过的手,居然帮忙接生了一个鲜活的小生命。
“我第一次接生呢。”她说。“真的好神奇。”
无沉道:“你有什么感想?”
玉晚道:“嗯……我脑子有点乱,等等,让我想想。”
她动动手指。
黏液已经快干了。
但那种触碰的感觉,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便道:“其实也没什么感想,就觉得原来新生命的诞生是这样的……它虽然很疼,但平安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它应当是全天下最开心的那个吧?”
无沉道:“是这样。世上的母亲,大多都很爱自己的孩子。”
玉晚没接话,只轻轻嗯了声。
无沉也没再说了。
他们都知道的。
这世上还有一些母亲,以及父亲,并不爱自己的孩子。
这就不必在这种时候明说了。
直等过会儿玉晚自己开口,说了句真好,无沉也道:“嗯,真好。”
得到他的认同,玉晚盈盈对他一笑。
那目光里,全是他看不懂,却又不能躲避的深情。
接着他们又去别的地方解救了几头母兽幼崽,领它们去安全之处放生。
看刚才还在天敌利爪下吓得不敢动弹的幼崽像是知道安全了,撒欢地蹦蹦跳跳个不停,玉晚问无沉:“今日放生,是不是也算功德一件?”
无沉说是。
玉晚便很高兴。
她以前没做过什么善事好事,甚至摆在她面前、求到她面前,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容。
而今她愿意去做,力所能及也好,力不从心也罢,总归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在改变。
还是在往好的方向、她想要的方向去改变。
纵然这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成,但哪怕仅是一点点细微的不同,也已经很值得人高兴。
心境上的这点变化让玉晚这天回石窟时努力抛却了羞涩,跟无沉说她一身的腥味,想找地方沐浴。
无沉同意了。
但他不赞同在外面沐浴。
这荒郊野岭的,倘若碰着事,他不方便赶到。
于是最终玉晚在石窟深处沐浴,无沉在洞口守着。
石窟里里外外皆被布下重重屏障,确定没有遗漏后,无沉封闭了自身五感。
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闻。
沉默板正仿若一尊经年石雕。
直等玉晚拍上他肩,说她好了的时候,石雕方解除禁制,五感回归。
然后便感到了水汽淡淡,嗅到了幽香浅浅。
他回头,就见刚出浴的美人单手挽着尚还湿润的长发,道:“你要不要也沐个浴啊?”她说,“换我守你。”
无沉原要拒绝。
但耐不住她各种举例,说清尘术没沐浴舒服,他到底是应下,进了石窟。
他一进去,玉晚边就着夕阳余晖晒头发,边悄悄支起耳朵,想听里面的动静。
结果当然是半点声音都没听到。
无沉比她还要严防死守。
玉晚遗憾地摇摇头。
算了,她还是清心寡欲一点比较好。
清心寡欲带来的成果是斐然的,之后修太上忘情时,她速度明显加快,原计划可能要三个月才能恢复的元婴期修为,只花了两个多月就做到了。
计划虽提前完成,但玉晚没有就此停歇。她继续修炼,争取赶在解夏前再突破一个小境界。
时间在修炼中过得飞快。
眼看就到了七月十四,解夏前的最后一天。
原本这日,该按部就班地上香诵经,然刚点过香,还没坐下,玉晚看着壁画上的飞天,突发奇想道:“无沉,我跳段飞天舞给你看吧?”
无沉闻声抬头。
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起身跑走,留下句要去换衣服。
无沉只好在原地等。
等了约两刻钟,她出来了。
但见她脱掉裳裙摘去榴花,除脚踝处的金铃外,她全身都换成了飞天特有的服饰。
发束高髻、头戴宝冠;香肩赤露、细腰无遮。
以及佩戴在颈上的项圈璎珞、还有臂上的臂钏手镯等,精美玲珑,婀娜多姿,样样皆与壁画上的飞天一致,可见她对这支舞的认真。
“飞天舞我跳得不多,”她提着华美披帛,隔岸同无沉道,“我要是哪里没跳好,你就当没看到。”
无沉自然应好。
随后便见少女足尖一点,霎时长长披帛飘扬,她好似从九天之外而来,乘清风缓缓降落在凡尘水上。
赤足虚踩着水面,荡开若有若无的涟漪。她凌空走了几步,走到无沉对面,同时也是暗河最中央处停下,随即轻轻一抬手,便拈指成鹿角式。
手如兰,足似莲。
金铃微响了声又静止,像波澜微起又平定的心绪。
这是第一次跳舞给别人看。
也是第一次跳舞给他看。
玉晚定了定神,道:“我要跳啦。”
语毕,起舞。
石窟深而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淌着的暗河水上,盛装的少女勾腿而起,顿时金铃脆响,只这一下,就显出极致的灵动与秀美来。
随着她手臂向外舒展,轻薄披帛飘逸如流云,在她周身不断盘转回旋,轻盈非凡。
而那双手实在是柔软极了。
那截腰肢也柔韧极了。
轻轻跃至高处时,她唇角含笑,合十献花;折身落回水面时,则不悲不喜,平托立掌。
或动或静,或俯或仰间,她身轻如燕,不是飞天,却更胜飞天。
这时,半空中灵光微微一亮,一把琵琶凭空出现。
她抬手接住了,先作怀抱竖弹,而后倾身倒弹,接着五指不经意般一拨,但闻“铮铮”琵琶声响,与金铃声相呼应着,立时便为这支舞增添了三分风韵。
下一刻,金莲自水下升起,她轻飘飘落过去,单足立于金莲之上,双臂高举,斜上反握,正为反弹琵琶。
忽而又披帛点水,碧水作花,天花乱坠。
片片飞花流动,她亦开始转动,鸿雁腾空,白鹤翔云,她几乎要飞入壁画之中,与那些舞姿各异的飞天融为一体。
这场舞,如梦如幻,如诗亦如画。
无沉沉默看着。
手中却不知何时开始一粒粒拨动念珠。
良久,待她弹完最后一次琵琶,舞毕停步,微微喘着气朝他望过来,他才止住手里的动作,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玉晚笑。
“就这一句呀,我还以为你会夸飞天在世之类的。”
无沉摇头。
玉晚:“嗯?你意思是我不像飞天吗?”
无沉仍旧摇头。
玉晚道:“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我跳得不好?不会吧,我跳得好认真的。”
无沉还是摇头。
“到底是什么啊?”
他不开口。
玉晚看了看他,知道他真不想开口的话,谁都撬不开他的嘴,她便兀自念叨几句,去收水下的金莲。
无沉继续拨动念珠,一粒一粒,漫长且缄默。
……
她不是飞天。
是仙子,是神女,是他心向往之,却不能追寻的天端云霞。
是此生唯一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