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团圆
托尹听风的福,天印和初衔白总算顺利回到了中原。
段飞卿已经到绕道去了塞北,给几人递来书信,说要直接上京去见父母,如今归心似箭,只能以后再聚了。
天印看到信时已经在前往江南的路上,神情颇为遗憾:“本来还想请他过来,不想他那么着急。”
初衔白道:“你有什么事要他帮忙么?”
“那倒没有,只是经历了这些,也算是朋友了,办喜事总要请他过来。”
“喜事?”
天印忽而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眼:“自然是你我的喜事。”
初衔白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说什么呢,孩子都这么大了!”
尹听风在旁边插了句嘴:“不想我有生之年竟真的喝到你们的喜酒了,唉……看来我以后再也不能说自己是青青的未婚夫了。”
天印微笑:“阁主似乎很失望啊。”
尹听风想起此人已经练就神功,严肃认真地告诉他:“不,我会献上我最诚挚的祝福。”
“那就多谢了。”
“呵呵……”
小元忽然疑惑地问了句:“爹娘到底要办什么喜事?”
天印抱着她放在腿上:“爹娘要成亲了。”
初衔白的脸又红了。
小元又问:“什么叫成亲?”
“就是在一起。”
“那我也要成亲!还要叫上舅舅,还有那个冷脸舅舅,我们一起成亲好了。”
“……”
初衔白一把抢过小元:“你给我好好教孩子!”
天印干咳一声,这方面他却是要好好学一学……
初家山庄多年没有人气,已经越发颓败。初衔白一直不愿再回到这里,可是天印提议以后就在这里定居,再不四处奔波了。她的心境也已变了,终究点了头。
成亲的消息并未昭告天下,如今二人都想过隐居生活,不再涉足江湖,所以只通知了几个友人。
尹听风、段飞卿自然在列,折英和楚泓也来了。唐门原先只有珑宿知道消息,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唐知秋竟也现了身。
尹听风有意捉弄他,叫来小元耳语了一阵,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小元就热情地扑上去叫了唐知秋一声“爷爷”。
若有可能,尹听风真想把这一幕记入武林谱去叫卖。唐知秋当时的嘴脸实在是太滑稽了,说不上是尴尬还是喜悦,最终只能乖乖掏出见面礼。大
大概实在是不习惯这种场景,唐知秋终究未等新人拜堂便匆匆离席而去。
尹听风悄悄对段飞卿说:“看,以后小元可以替你整治你对头了。”
段飞卿斜睨他:“那不就是你吗?”
“……”
没多久,又有两个稀客到了。其中一人便是玄秀,她当初对天印有救命之恩,如今他成亲,自然要请她过来。好在唐知秋已经走了,不然还不知道场面是如何尴尬。
唯恐天下不乱的尹大阁主对此深表遗憾。
最让人意外的当属另一位客人,居然是天殊派的师尊德修。
天印亲自迎他进了门,将他奉上首座。众人这才知道德修是来主婚的。
天印一身大红喜服,越发衬得黑发如墨,眸如点漆。他施施然站在厅中,看着折英搀着那人凤冠霞帔慢慢走入,立即上前接过了她的手。
折英忽然开始抹眼睛,恶狠狠瞪了一眼天印:“以后你若再敢对不起我家小姐,我就……”
楚泓赶紧上前把她拖走。
尹听风淡定地敲敲手里的折扇:“折英,不用担心,这里坐着两个大舅子呢,他不敢的。”
段飞卿“嗯”了一声,出乎意料地附和了他一回。
天印笑了笑,也不理会他们,搀着初衔白走到德修跟前,深深拜了下去:“天印资质愚钝,品行顽劣,承蒙师父不弃,收留教导,却终究未能走上正道,背弃师门,罔顾道义,一错再错。如今师父不计前嫌,肯出面为我二人主婚,我夫妇二人感激不尽。”
德修微微叹息,虚扶一下二人:“往事不必再提,江湖纷争,家国征伐,其实背后都只是藏着人欲罢了。你二人也算历经坎坷,无需我赘言,今后当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天印和初衔白又拜了一拜。
德修忽而没来由地笑了起来:“世事真是难言,当初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你二人会有今日啊。”
天印也跟着笑起来:“师父说的是。”
那些折磨和痛苦似乎还在昨日,现在却已全都被抚平了。
夫妻二人行了拜天地,便要被送入洞房。尹听风又开始使坏,叫来小元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番。
天印回到洞房时已是微醺之态,挑起初衔白的盖头时,觉得是梦,直到摸到她的脸,才放了心。
“我等着日等了很久了。”
初衔白垂着眼,脸颊微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已做了母亲,到了成亲这日,却还是觉得赧然。
天印盯着她的脸,不知不觉便凑了上去,刚要触到她的唇,门被一下撞开了。
“爹、娘,我要跟你们睡。”小元大咧咧地走到两人中间。
初衔白有些尴尬:“你先前不是说自己可以一个人睡一间房了吗?”
“可是我现在又害怕了。”
天印拍了一下额头:“我知道了,定然又是她那个好舅舅做的事。”
小元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爹爹怎么知道,我又没说。”
“……”初衔白无言。
天印想了想,叫过女儿说了几句话。小元点点头,又跑出去了。天印立即走过去栓上门。
初衔白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说分开睡对她有好处。”
“什么好处?”
天印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我们可以早日给她生个弟弟出来,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
眼见洞房内烛火熄灭,尹听风遗憾地扶额:“元儿啊,你也太令舅舅失望了!”
番外一:段盟主的失踪经历
段飞卿失踪时的经历让所有人都感到好奇,但更好奇的是他那一身精湛医术从何而来。
虽然他学东西快是出了名的,但能让他从门外汉变成一代圣手,背后一定有个名师级别的人物指导。
尹听风对此最为好奇,几乎每天都要骚扰他一番,实在打听不出来就装病,跑来让他给自己治,趁着治病的时候再追问。
于是段飞卿下令只要是尹听风上门求医,一概闭门不见。
后来还是初衔白探到了点口风。
她带着小元去青云派拜师,要让段飞卿收小元为徒,不仅要学他的武术,还要学他的医术。
段飞卿却说:“教武功可以,医术绝不外传。”
初衔白意外:“为何?学医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应当发扬光大啊。”
段飞卿淡淡说:“我曾答应过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在于阗遇到的。
三年前他被派中奸细出卖,身中魔教机关,被困地下,后来被一对畏兀儿兄弟挖宝挖了出来,但已浑身重伤,不仅容貌因为戴人皮面具太久而被毁,还双腿尽断、眼瞎口哑,等同废人。
那对兄弟开始还好好养着他,但段飞卿很快就知道他们是打算把自己卖去做奴隶。
他要逃跑,又要隐藏身份,于是故意捏造了一个假身份,说自己是蒙古土尔扈特部有钱的公子哥,名叫俄日敦达来。
俄日敦达来在蒙古语里就是珠宝如山如海的意思,畏兀儿兄弟相信了他的话,将他好生供养起来,准备送他回蒙古去换赎金。
兄弟俩有点势力,组织了一支小商队赶路,路上经过于阗,一名女子加入了队伍。
段飞卿并没有见过她真容,因为眼睛根本看不见。他只知道此女应当很妖媚,因为时常听到她与别人调笑,笑声如银铃般脆响传入他独坐的马车内。
但很快他就发现此女还心狠手辣。
车马迷路,不慎走入大漠深处,迷失在了沙海,还遇到了狼群。
马被吓跑,车队还没被狼吃掉就要内斗而亡,段飞卿只能显露身手,听音辨位,一举斩杀了数头野狼。他眼睛看不见,坐在沙丘旁,想问狼王位置又无法开口,这时有道柔媚的声音告诉了他答案。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将怀里的飞镖投了出去,正中目标。
但狼群并未离去,它们饿极了,很快便挑选出新的狼王继续攻击。
畏兀儿兄弟终究不敌被拖去。女子吓得跑到了段飞卿身边,紧紧贴着他说:“保护我。”
段飞卿拿出另一只飞镖,朝畏兀儿兄弟大喊大叫的方向指了一下,示意她说明具体位置,因为太嘈杂了,听音辨位也怕有闪失。
女子闭口不答。
段飞卿再示意,她还是不答。
远处已传来人惨叫的声音,接着回归沉寂。女子这时忽而冷笑起来:“那二人贪财好色,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若非我要有人护送,才不会跟他们虚以委蛇。”
段飞卿蹙眉,鼻尖忽而弥漫出微微的馨香。那女子又道:“你以为狼是怎么来的?我想要它们来便来,想要它们退便退,只要有我手中药物即可。”
段飞卿于是知道她还会制药。
那女子又道:“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虽然受伤却被那群人严密提防,必然身份不低,现在又显露了身手,我要留着你保护我去镜城,而作为报答,我会治好你的伤。”
段飞卿尚未有所表示,她又补充:“我是指所有的伤,如果我无法让你恢复如初,你便亲手杀了我。”
这是个太诱人的条件,他算是默许了和女子合作,随她前往那传说中的镜城。
之后的岁月段飞卿开始与各种药物为伍,每日喝下味道各异的汤药。沙漠缺水,他们所携带的水已不足,但女子胸有成竹,说三日内即让他眼见光明,到时候便可专心赶路了。
段飞卿以为她是吹嘘,可是结果真的是他的眼睛复明了。
还不是完全康复,但已经能看见大概景象。他心里震惊非常,难怪此女毫无武艺却敢独自行走大漠,她控制药物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而论行医救人,只怕连整个璇玑门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个。
女子妖媚,利用美色很快引起经过商队的注意,他们很快就摆脱了困境。在随商队前进的路上,女子把段飞卿的双腿也治好了,他终于又可以站立,除了容貌和口哑之外,已与往常无异,现在不妨碍赶路了。
镜城这地方他从未听过,只从女子的话里得知了大概。镜城既不属于中原,也不属于西域任何一个国家。它位于西夜和若羌国附近,距离嘉峪关也并不算远,但很少有人知道有这个地方,因为去的路线太隐蔽了。
女子有次说漏了嘴,段飞卿才知道镜城城主是她的师父,难怪她执意要去那里。
对这样一种三不管的地带来说,城主等于是皇帝了,她看起来很受她师父宠爱,在镜城的地位应该很高。
因为要给他治病,这一路走走停停,几乎花了半年才到若羌国内。段飞卿的眼睛终于完全康复,女子的容貌他也终于看清了,五官果然很美,但出乎意料的是身材却很肥胖臃肿。
她似乎毫不在意,每日都要定时吃一颗药丸,后来发现段飞卿在看,笑着说:“这是可以增肥的药物,你想试试?”
没有人会刻意丑化自己的外表,段飞卿明白,她必然是为了隐藏自己。
她有太多的秘密,不过,段飞卿自己又何尝不是。
本来他已经和女子建立起尚算友好的关系,但这次她又犯了老毛病,她又为了私利害了无辜的人。
段飞卿是个极其正直的人,差点就要对她动手,但她轻轻巧巧地告诉他,那些人意图对她不轨,不是他们死,就是她死。而她死了,估计段飞卿一辈子都得做哑巴。
她有本事,所以敢这么骄傲。
段飞卿决定不再依靠她,暗中偷学她的医术。她察觉到了,也不遮掩,甚至大大方方地说:“我收你为徒吧,这样关系更牢靠,等到你把我安全送入镜城,我们便两清了。”
段飞卿没有拜过师父,他的师父就是他的父母,但此时好像别无选择,因为他无法说话。
女子自顾自答地说:“不说话就算默认了,好的,我收下你这个徒弟啦,哦对了,我叫师雨。”
认识那么久,段飞卿才知道她叫什么。而她也丝毫不在意他叫什么,每次都是叫“喂”或者“哎”。从收徒之后,她开始叫“徒儿”、“乖徒儿”或者“宝贝徒儿”……反正段飞卿无法说话,没有人反驳她。
他们终于到达镜城,师雨甚至有自己的府邸,段飞卿得到了妥善的照料,她每日陪伴在她师父身边,只有晚上回来才会动手教他医术。
但凡江湖中人,都多少会点儿简单医理,因为久伤成医。但是师雨教他的方式非常独特,不是按部就班,也不见常见的药材理论,所有东西对段飞卿而言都是新奇的,治病方式也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但在她那里偏偏都敢用。
镜城似乎并不安宁,师雨却好像毫无所觉,反而更加肥胖了。有一天段飞卿听到她府中的下人议论说西夜即将攻过来拿下镜城,而城主忽然把在外游荡的徒弟师雨叫回来,就是打算将她作为义女送去给西夜王做妃子去的。
段飞卿似乎明白了什么,师雨故意丑化自己,也许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不管整座城如何不安,段飞卿的日子过得很安稳。他很多年没有这么平静的生活了,远离了刀光剑影,只有药香陪伴,偶尔摆弄摆弄草药,居然渐渐习惯了。
有一天师雨回来告诉他,城中来了陌生的中原人,四处打听一个叫段飞卿的人,城主因此很生气,因为他觉得中原也在打镜城的主意了。
段飞卿几乎立刻就猜出那是尹听风的人,听出她言辞里的杀意,他立即主动接下了驱赶这群人的任务。
这件事之后,远在中原的尹听风发现了他的踪迹,但也对他不肯回来的举动感到诧异。
段飞卿不是不肯回去,只是伤还没好。他不知道为什么师雨忽然放慢了医治他的速度,明明他都已经在镜城待了一年多了。
师雨似乎压根忘了这件事,她带着他出去给人治病,即使别人被段飞卿的脸吓得脸色发白也毫不在意。
她像是变了个人,没有了路上的狠辣,会给穷人治病,分文不取,也会好心地把仅剩的干粮送给乞丐。
段飞卿发现这个人骨子里不坏,但她睚眦必报,一旦被得罪或者自身受到威胁,就会痛下狠手。
镜城住的其实大部分是汉族人,也不知道怎么会被西夜盯上。像是要满足大家的不安,西夜的使臣终于到了。师雨这晚回来,没再继续吃增肥的药物,她对段飞卿说:“我恐怕迟早要被送去西夜。”说完她又笑起来,“临走之前帮你把伤医好吧。”
段飞卿见她强作欢笑,居然有些不忍心,可明明这人并不是表面上那么柔弱可欺的。
那张戴了太久的人皮面具终于成功被取下,他的容貌开始显山露水。师雨给他用药水洗了最后一遍脸,看到他的原貌,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她忽然贼兮兮地笑起来,“不如别做徒弟了,做我相公吧。”
段飞卿皱起眉,他太正人君子,和她以前见过的那些轻浮男人完全不同。
但就是这点让师雨喜欢逗他,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碰一碰他,看他立即守礼地避开,又哈哈大笑。
城主果然收了师雨为义女,她就要去做西夜王的妃子了,所以段飞的口哑必须要赶紧治疗了。
师雨不再出门,她的反抗似乎已经彻底被城主镇压,也已经认命地接受了安排。她的身段渐渐恢复了窈窕,可是没了神采,反而没有以往的艳光四射了。
她把段飞卿叫到跟前,交给他自己精心编著的“医书”。哦,她管那个叫“圣典”。
可是段飞卿觉得那根本连书都算不上。里面记载的东西虽然都是让他叹为观止的医术精华,但她写的太乱了,像是随性为之,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好在他跟她相处久了,还能看懂。
这样东西似乎很珍贵,段飞卿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交给自己。原本以为她只是为了寻求他的保护才用教他医术牵绊着他,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在用心教,有时她甚至还让他独自代替她去给别人治病。而如今既然她要离开,他的伤也要痊愈,那么一切就该按照她当初所说两清了不是吗?
在这之后,师雨似乎渐渐沉默起来。段飞卿开始练着发声,她开始闭口不言。段飞卿注意到了,却也没有在意。
直到有一天,师雨试了西夜国送来的华衣美服,跑来给他欣赏,却忽然说:“你带我走怎么样?”
段飞卿愣了愣。
“就算你不带我走,迟早我也会自己逃掉。”
段飞卿用还不太顺畅的句子问她:“为什么?”
“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说的也是。
师雨道:“我不能陷我师父不义,所以我会到达西夜国境后再逃跑,你武艺高强,一定能帮我。”
段飞卿考虑良久,点了点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答应帮你。”
师雨笑了笑:“不止,我还是你的师父。”
“……”
前往西夜的送亲队伍多了一个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因为他的相貌太过惹人注意。
师雨坐在车里,身着白色二十四褶玉裙,外罩黑面云锦褙衣,眉目温润,双唇饱满润泽,总让人联想到香甜诱人的蜜桃,颇为妩媚。围观的路人偶尔瞥到一角,赞不绝口。
队伍进入西夜国境内,天气有些反复无常,师雨忽然把段飞卿叫到跟前,告诉他可能会出现风暴,这会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果然,不出三天就出现了风暴天气,狂风席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师雨撒了药粉,送亲队伍包括前来迎接的西夜士兵误吸入鼻中,立即行动迟缓起来,段飞卿趁机带着她跑了出去。
狂风呼啸,这样的天气,连骆驼都只敢趴在地上,马是骑不了的,所以要想走快很难。师雨也不敢再用药,因为大风肆虐,撒出去的药粉很容易让自己也中招。
原本一切顺利,他们顶着风往中原方向走了将近五里路,没有追兵。可惜再往前,他们遇到了阻截。
段飞卿在镜城生活了两年多,第一次见到镜城城主,他并不苍老,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带着一队人马拦在后方,似乎早就料到师雨会有这招。
师雨惊叫一声,转身往回跑,她的师父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命令左右下手去抓她。
段飞卿替她挡住了那些人,师雨不敢停下,她像是十分害怕自己的师父,一路往大漠深处跑去。
段飞卿斩杀了追兵,要去救她,她已经跑出去很远,几乎在他眼里只是个黑点。
这时后方的镜城城主忽然大声叫嚷:“回来!你想死吗?”
段飞卿感到不妙,愈发加快了速度,但终究没来得及,师雨像是故意为之,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纵身跃进了流沙里……
段飞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她是可以逃掉的,可是她却选择了一条死路。
镜城城主显然也没想到会这样,带着仅剩的几个人远远看着,大概是忌惮段飞卿的身手,始终没有接近,许久才顶着风沙离去。
段飞卿在师雨落下的地方挖了很久,没有找到人。一种从未有过情绪在他心里泛滥,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其实他们之间还经历过很多事情,还去过其他很多地方,但段飞卿都刻意忘记了,那段时间他接受治疗本就痛苦不堪,要忍受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在身边对自己指挥来指挥去更加痛苦,但最后给他这种痛苦的人居然忽然就消失了。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探知她的过去,除了知道她叫师雨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
曾经有一次,她半开玩笑般说:“如果以后你伤好离开了,不要对外人说起我,也不要到处显摆从我这儿学去的医术。”
段飞卿正疑惑,她又笑着说:“不过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他记得这句话,所以遵守诺言。
“若是只教武功,我可以破例收她为徒。”他坐在青云派的大厅里,对初衔白说。
初衔白笑了笑,点头道:“也好,或许等那位贵人出现,可以让她亲自来教小元医术。”
段飞卿并没有说什么,只告诉她有个贵人救过他,还教过他医术,但关于那个贵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未提。
她还能出现?段飞卿不置可否:“若你愿意,那就等着看吧。”
初衔白又笑起来,然后命小元跪地拜师。
“对了,我带小元来这里拜师的事,还没告诉天印。”
“哦?”段飞卿难得开玩笑说:“那我得赶紧收下这个徒弟,免得她父亲到时候反悔。”
“哈哈,说得没错。”
小元双手高举茶盏,恭恭敬敬给他磕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番外二:尹阁主的桃花
“公子,属下有事要禀……”刚晋升为听风阁总管的楚泓已经在尹听风的书房里站了很久,久到鞋底都快将地面磨出个坑来。
“什么事儿?说呗。”尹听风正忙着对账,头都没抬一下。
楚泓的鞋底又忍不住蹭地:“防、防风想要离开听风阁了。”
“嗯?”尹听风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防风是谁?”
“就是我们阁中最厉害的那个探子啊,轻功出神入化几乎无人能及的那个。”
“……那应该是公子我吧。”
“不,公子,我负责任的告诉您,是防风。”
尹听风脸黑了一下,“哦”了一声:“要走就走呗,本公子从不强留门人。”
“不能就这么放人啊公子!”楚泓的嗓门儿忽然拔高了几个调,一下扑到尹听风跟前:“您当初不是规定探子的收入按办成任务来算提成的吗?为鼓励他们,您还加了个条件,若是有人三年内每样任务都完成了,就在总收入上翻一番!”
尹听风点点头:“对啊,怎么了?这个条件没人能实现吧?连我都无法保证每个消息都能成功打探到呀,哈哈哈……”
“可是防风做到了呀!”楚泓激动地捶桌:“她现在说要嫁人了,要您把她的收入一次性付给她!公子您算过么?您没算过我算过呀!那可是一个天大的数字啊!!!”
“等等!”尹听风竖手打断他:“你刚才说……她要嫁人?她是个女子?”
楚泓点点头。
尹听风眯起眼睛:“所以这个防风是要带着我的钱投入别的男人怀抱里去了?”
“……公子,请别说得自己像是个被抛弃的怨夫一样成不成?”
一盏茶的功夫,防风就被叫到了尹听风的书房。彼时尹听风紫袍宽着,正襟危坐,优雅地品着茶,誓要在对方面前展示一下身为阁主的威严。
小样儿真不懂事,还取个名字叫“防风”,防谁呢这是!
楚泓在门外通报一声,他将将抬头,一眼看到进门的人,喷了。
江湖盛传听风阁内多美男,虽然他这个阁主还是头一回知道阁中第一好手是个女子,但料想样貌绝不会差,可是眼前这位少侠你怎么回事?赚了本公子这么多钱却穿的跟三天没洗澡一样是想哭穷?
“你是……防风……姑娘?”
防风点点头,脱下头上的毡帽,谢天谢地,总算长了张不错的脸。不过,如果能把外面那件看不出颜色的披风也一起脱了会更好。尹听风不动声色地抬袖遮了遮鼻子,心想味儿有点大啊……
“见过阁主。”
防风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动一下,也瞧不出多恭敬,站在那里就像根木头。尹听风觉着不对劲,抬眼朝门口的楚泓看了一眼,后者伸手指了指脑袋,又指指防风,意思是你懂的。
尹听风懂了,这姑娘脑子不太好使,难怪不修边幅。
“呃,防风啊,你入阁几年了?”
“来见阁主时刚好满三年。”她似乎刚刚想到什么,转头对楚泓说:“哦,我刚从天牢带了消息出来,最后一笔大单,你也给我记在册上,待会儿一起算账。”
“好……的。”楚泓受尹听风影响,也是个抠门儿的主,回答的相当哀怨。
防风总算脱了披风,连外面那件黑袍子也脱了,露出一身雪白的窄袖胡服,行走江湖的多穿此类服饰,图个行动方便。只是她这么不避讳,倒把尹听风和楚泓给弄得尴尬非常。
尹大阁主举着衣袖遮了眼,好半晌悄悄探头,见她衣裳齐整,这才松了口气:“咳咳,我们接着聊哈。那个,防风啊,你要嫁的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防风身材清瘦,不苟言笑,瞧着像个少年。听到这话,她也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羞,仔细想了一下,回答说:“好人。”
“……能不能具体点儿?”
防风又想了想:“好男人。”
“……”尹听风痛苦地抱了抱头,耐着性子微笑:“我的意思是,他年纪多大收入多少本地可有家宅出入可有车马?你们这些姑娘年纪小,太容易上当,我做阁主的,一定要给你们好好把把关!”
防风这次想得比较仔细,因为耗时比较长,然后回答说:“说不清楚。”
“……”谁来教教这孩子怎么说话啊!!!
楚泓眼见尹听风快要暴走,连忙伸手指了指腰间钱袋。
钱钱钱!一切都是为了钱啊公子!
尹听风深吸口气,决定改个问法:“这样说好了,那人是做什么的?”
“跟阁主一样,做消息买卖的。”
“……”尼玛这是娶媳妇儿还是挖墙脚啊!!!
防风朝他拱了拱手,拿起脚边的脏衣服出门:“时间到了,该算钱了,我先走了阁主,后会无期。”说完到了门边,也没用什么力气,竟把楚泓给直接提走了。
“少侠留步啊!!!”尹听风一个箭步冲出门去,使出独步轻功追啊追……
可是,他爷爷的,怎么追不上啊!
跟防风这次见面后,尹听风饱受打击。想他一手创立听风阁,轻功卓绝、独步江湖,居然被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傻丫头给完败了,实在是丢脸丢到了家!
楚泓得了他的命令去查防风未婚夫的资料,尹听风过目后哈哈哈仰天大笑:“原来是路无名那个混帐家伙!就知道防风是被挖墙脚了!”
他一撩衣摆出了门,决定把防风给挖回来!
第一步当然是跟踪路无名那个混帐,这家伙看听风阁赚钱就也效仿着开了一家追风阁。呸!明明是跟风阁!
尹听风知道这货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主,也不知道防风这老实巴交的娃是如何被他拐的,他得把她给拐回来,啊不是,是把她给拉回正道!
头一天跟踪路无名,看路线是要往那片胭脂花巷去的,可是他偏偏方向一转去了吃饭的七味居。尹听风纳闷,难道这小子学乖了?
第二天继续跟,他这次果然进了青楼,但还没等尹听风去把防风拽来看看他的真面目,路无名就急匆匆地出来了。
第三天就别提了,路无名居然陪防风买布做衣服去了。
咦,难道这小子真为防风改邪归正了?尹听风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讪讪而归。
这时楚泓跑来找他,还没开口说话先喊了一串“完蛋”:“公子,你爹喊你回家成亲。”
“哈?”尹听风的表情扭曲成了个囧字:“公子我风华正好,为何要此时成亲啊?”
楚泓一脸苦相:“公子,这话您得回去跟您爹说呀,跟属下说是没用的。”
“……”
尹家远在京城,大概是觉得独自于江南创业的儿子至今单身太可怜,父上母上决定给他定门亲事。
回去的路上尹听风无精打采,他行走江湖正开心呢,哪能这么快就成亲,也太辜负大好青春了!
楚泓给他出主意说:“公子,您不如找个姑娘假扮是您相好,回去给二老瞧一瞧,他们安心了也许就不催您啦。”
尹听风正在皱眉思索这个主意靠不靠谱,就见旁边有人一人一骑缓缓经过。
“防风!”他这声叫地那叫一个清亮亲切,可惜防风转头看过来时却面无表情:“阁主?好巧。”
尹听风讪讪地收回舞动的手臂,心想好冷漠啊好冷漠,一点不给他面子啊,好歹也是老东家啊!
防风一勒缰绳靠近,今日身上穿了一身黑衣,绑着男子发髻,看起来颇有英武之气:“阁主叫我有事?”
“呃……”尹听风只能没话找话:“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防风也是去京城的,路无名让她替自己探个消息去。
尹听风一听这话就想掀桌,果然是诱拐了他门下一个好手去给自己使唤了,路无名这个臭小子,总有一天要抽他!
心里狠狠地腹诽,面上他却很冷静:“哎哟,既然这么巧,不如同行吧。”
防风想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也行。”
“……”要不要这么勉强啊!
当晚三人宿于一家客栈,防风到底是个姑娘,也有细腻心思,见夜晚星光大好,便倚在窗口看着。忽然偏头见到隔壁窗户露出一截衣角,探头一看,刚好瞧见尹听风坐在窗边看着夜空,半张脸浸在星光里,俊美不可方物。她呼吸一窒,收回了视线。
初见时也是夜晚,他身形轻移而过,她还以为是影子,连忙运功去追,却见是名紫衣翩翩的佳公子,顿生爱慕。
回去后师父哈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你若喜欢便去找他吧,记得在外一切小心便好。”
过去师父总说她呆傻古板,不讨男子喜欢,她也颇为苦恼,奈何再苦恼面上也静如死水。她能做的就是拜入听风阁中,努力完成任务,不过是为了引他多看自己一眼罢了,可惜入阁两年也未曾见过他一面。后来听说他已有了未婚妻,她也只好压下了那点儿旖旎心思了。
路无名出现那晚她正攀上大内宫墙,他在旁轻笑,赞了句:“好俊的轻功,这位小哥入我门中如何?”
她呆呆地看着他:“我是女子。”
“什么?”路无名惊得从墙头翻了下去,惹来一大群大内侍卫。
二人一路奔逃,路无名趁机揩油,然后说:“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以后你只能嫁我啦!”
防风大惊失色:“有这说法?”
“那是自然!”他笑着说:“你叫防风?是味中药啊,专门医我相思之症的药。”
防风呐呐:“相思?莫非你喜欢我?”
“是呀,我一看到你功夫就喜欢上你啦。”
防风想了许久,既然阁主不可能喜欢她,那她便也不喜欢他了,她要喜欢路无名,因为他喜欢自己。
将此事告诉师父,他笑着说:“也好,女子嫁给爱自己的比嫁给自己爱的要好的多。”
防风纳闷,爱又是何种滋味?
“防……风?”尹听风幽幽拖着调子,叫唤傻站着的人。
防风回神,吓了一跳,只是面上仍旧傻傻的没什么表情:“阁主?你怎么来了?”
“我观星时见你也在,便过来瞧瞧。”尹听风负手在屋内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走到她面前说:“防风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喜欢路无名哪一点啊?”
防风说:“因为他喜欢我。”
“呃……就这么简单?”
“嗯。”
尹听风内心好挣扎,要不要骗她说自己也喜欢她?也许能把她挖过来呀!
“敢问阁主此次入京所为何事?”
“啊?哦,回去谈亲事的,不过……”尹听风刚要接着说自己打算拒绝,那边防风已经跃出窗外:“诶?防风你去哪儿啊!”
“我还有事,就不与阁主一路了。”
“……”切,还想与你推心置腹一番拉近关系呢!尹听风懊恼地捶了一下窗棱。
防风这晚飞鸽传书给师父:好奇怪,为何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听到他要成亲的事心里还揪得慌呢?
尹听风没想到会在京城遇到路无名,更没想到他会光明正大地进了妓院,还不止一次。
哈,臭小子本性暴露被逮到了吧!
尹听风立即传令叫门人去把防风找来,自己则守到了妓院附近。这次路无名要是再跑,他就逮住他一顿胖揍!
听风阁不愧是业界龙头老大,一个时辰便把防风找来了。而路无名还没出来,看来是要在妓院过夜了。尹听风心情太好了,拉着她就往妓院里冲:“来来来防风,今日便让你瞧瞧你那未婚夫的真面目!”
防风一路都大张着嘴呈呆滞状。
路无名果然被逮了个正着,他倒不慌不忙,边系裤子边走出来说:“防风你怎么来了?交代你做的事都做完了?”
“没……”防风其实知道眼前这场景是什么情况,但她居然不知道该作何应对。
“没你还跑来这里干什么?真是个傻丫头!”路无名数落完了又拉拢她,好言好语道:“回去吧,不是还要准备婚事嘛。”
尹听风觉得自己不便插手人家私事,便让防风自己进去,自己站在门外,此时听了这话却是按捺不住了,一脚踹开门就对着路无名挥出一掌:“混帐!我听风阁的人也是你能骗的!本公子今日抽不死你!”
第二日尹大少为一女子和旁人争风吃醋大闹妓院的八卦传遍整座京城。
尹听风揉着被父亲踹疼的屁股问楚泓:“防风人呢?”
“不知道啊公子,从妓院出来后就没见到她人呀。”
“哎哟喂,我爹以为我看上了个花楼姑娘,我本来还指望着她出面给我澄清一下呢!”
楚泓抄着手点点头:“最好再知恩图报假扮做您的相好让您度过这一劫。”
“那不可能,防风是个一根筋的,不会答应我骗人的。”
“那公子您可以用别的理由把她骗过来帮您嘛。”
尹听风敲了一下他的脑门:“防风老实的很,被路无名骗的够凄惨了,公子我哪能再落井下石?忒无耻忒没品!”
楚泓揉着脑门想您抠门儿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大义凛然呢!
路无名又找到了防风,肿着半张脸求她原谅自己,大概是因为尹听风插手后意识到了危机。
防风当然也不愿意回去,她倒是好脾气,傻兮兮地说:“既然你不喜欢我了,也不用勉强,我也不喜欢你好了,就此散了吧。”
路无名拉着她对天发誓:“我当然喜欢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啊!那些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何为逢场作戏?”
“就是……在一起玩玩儿。”
“那也没有脱了裤子玩儿的。”防风嘀咕一句就要走人,路无名还要再追,她用了轻功这才甩开他。
路无名追不上,气得在后面大喊:“你会后悔的!!!”
左右没了去处,防风孤身一人在城头顶上坐了半晌,最后决定回师父那里。
师父住得很远,但防风轻功好,不出三日便到了地方。
“哟,这不是防风嘛,怎么会回来瞧我?”师父披着件青衫在身上,也不系带子,懒懒散散地笈着木屐往门口一只小瓦罐里添药材。
“师父又在研制新药?”防风蹲在他身边看着咕噜噜响的瓦罐。
“可不是,我想试试能不能治好你嘛。”师父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啦,师父并不嫌弃你,只是希望你能更聪明点嘛。”
“嗯。”防风点点头。
师父忽然问:“你这次回来,莫不是要请师父去吃喜酒的吧?不是说要嫁人了嘛?”
“我不嫁了,”防风摇摇头,偎进他怀里:“我就陪着师父隐居吧,再也不出去了。”
“那怎么成啊?女大当婚嘛。”师父叹口气,爱怜地摸摸她的额头,忽的一愣:“你额头怎么有点烫啊?”
“有吗?”防风摸摸额头:“可能是因为我回来的比较急吧。”
“是挺急的,叫我好找。”尹听风摇着折扇款款而来,看的师徒二人一愣一愣的。
“阁主?”
“是我没错,不用这么惊讶吧?”
防风再惊讶也没表情,尹听风主要说的是她师父。
“呵呵,”师父笑着起身,请他进门:“尹阁主请进来坐吧。”
“多谢多谢。”尹听风大大方方进去了。
这一进门可算开了个坏头,他从此就盯上了防风,防风往东他就跟到东,防风往西他就跟到西,防风住一间房他就睡隔壁。终于到最后师父忍不住了:“尹阁主,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家防风了啊?”
尹听风摇头,郑重其事地说:“咱们听风阁需要她啊!”
“那你自己呢?”
尹听风还没回答,他就笑着说:“你是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这般上心吧?奉劝您一句,若是没有那心思就早日离去吧,防风心仪你已久,我不想你给了她希望再让她失望。”
“哈?”尹听风手里的折扇“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防风最终还是随尹听风回了听风阁,居然是她师父鼓动的。他也是见防风成天的心情沉郁,便猜想她是因为尹听风在眼前的缘故,因为她自回来后就未提起过路无名。
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她回去专心干活。她回去了尹听风也就不缠在这儿了,那也就没那么多接触机会了。
尹听风千恩万谢,把防风领回阁中时就跟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似的,不过一回去就避开了防风。自从得知防风喜欢自己,他就觉得跟她独处万分尴尬。
防风拿着新写成的契约去找他,开口便道:“阁主,可否将时限改成一年?”
尹听风纳闷:“为何?你还是要走?”
防风摇摇头:“师父说要给我治病,我不放心他操劳,一年后便洗手不干了,回去专心伺候他老人家。”
尹听风这才知道她傻是因为落有病根,寻思片刻,伸手将契约接过来,当真提笔将时限改成了一年,还将薪酬翻了一番。
“这……”防风蹙眉,她知晓尹听风爱钱,所以十分不解他为何要这么做。
“给你就拿着。”
防风看着他的侧脸,心口暖融融一片,拱手道了谢便要出门。
“防风,”尹听风忽然叫住她,认真道:“以后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防风怔怔地看着他的双眼,忽而笑了一下:“多谢阁主。”
尹听风一张脸倏然红透,呆住了。防风人都走了他还没回神,直到楚泓进来找他:“公子,京中尹宅又有您的信函,估计还是催婚的,您还是回个信吧。诶?公子,公子?您发什么呆呢!”
“呃……”尹听风揉揉脸,干咳两声:“好了我知道了。”
楚泓退了出去,他又开始发呆。刚才是怎么回事儿?没有过啊,不就是笑一下嘛,她从没笑过,所以他才比较震惊吧。对的对的,就是这样!
晚上有灯会,防风突然跑来说要请尹听风出去游赏。其实她的本意是感谢他在契约上放宽条件,但因为周围都是男子,见他们邀了女子去同游,便也效仿着来邀请尹听风。
尹听风却不知情,还闹了个大红脸,但半推半就,总算是去了。
二人都轻功卓绝,躲避拥挤的人群还不是小菜一碟?一前一后穿梭过人海,寻了一处酒楼刚坐下,便见路无名左拥右抱醉醺醺地迈入楼来。
“哟,这不是防风嘛!”他没在意尹听风,一眼就看见黑衣萧瑟的防风,推开身边美人儿走上前说:“听闻你回听风阁了?真是不知好歹,亏大爷我那么器重你!哼,不过就是个傻丫头!”
防风被他如此奚落也面不改色,尹听风却听不下去了,特别是此时周围的人都对防风指指点点,他忽而就来了火气,一拍桌子道:“好你个路无名,警告过你又来挑事!”
路无名转头见到他,酒醒了大半,人倒是更怒了:“嗬,原来是尹大阁主啊!怎么,那日从我手中夺了她去,莫非是看上她了?哈哈哈哈,像你这种吃家产的公子哥,不就有几个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尹听风的名号一出,在场的只要是江湖人士便生出了几分忌惮,偏偏路无名还如此大言不惭,众人都已为他捏了把汗。他还不解恨,忽然迈着醉步上前拖住防风的手臂:“哼,你个傻子,若不是看你有几分能耐,当真已为爷会看上你?呸!你还不识相,既然毁了约,如今便该还钱!”
防风傻愣愣地看着他:“还什么钱?”
“你之前与我签的契约里提了,毁约走人要还资十倍!”
防风还没开口,尹听风便用折扇打开了他的手,人挡在了防风身前:“二十倍又如何?本公子替她还!”
“好啊,看来你果然是看上她了,哼,眼瞎了吧!”路无名脚步一动袭了过来。他近日有一大堆闹心事堵在胸口正无处发泄,此时刚好借着酒劲泄愤。
防风不愿尹听风因自己的缘故受伤,一把推开了他,路无名一掌便拍在了她肩头。她轻功虽好,武艺却不精,踉跄着后退,吐出口血来,生生跌出了窗外。
尹听风连忙跃了出去,扯了腰带拉住她胳膊带入怀中护住,一手还不忘将腰带缠好。
“好险!好险!”他舒出口气,刚想叫防风,却见她不省人事,面色苍白如纸,再摸摸额头,烫得吓人。
尹听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抱着防风不管不顾赶了两天去见她师父,期间竟像是脑袋空了。
时值深夜,师父慌忙披衣开门,又是施针又是喂药,防风就是不醒。他负着手在房内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眉心皱成了川字。
尹听风忍不住问:“是缺药材吗?缺什么药材您告诉我,我一定给您找回来。”
“以尹阁主的能力,在下当然对此深信不疑,不过这并不是难处。”师父叹气,又开始踱步,时不时看看床上的防风,拧紧了眉:“她被人下了毒,我有药材,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救她。”
“什么?”尹听风拍案而起:“定是路无名那个臭小子!”
师父点点头:“我猜也是他,八成是为了控制防风,只是不想他这一掌加速了毒性发作。”
尹听风焦急万分,他听防风说过她师父的医术如何如何了得,不然也不会一见她不对头就往他这儿送,可他居然说没把握?
“也罢,总要试一试。”师父叹气:“如果结果不好,那也是命。”
尹听风抿紧唇,转头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忽而心潮涌动,久久难以平静。
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不会放过路无名!
师父忙了一整夜,第二日出来时精疲力竭,却见尹听风衣裳齐整坐在厅内,愣了一愣:“尹阁主一夜未睡?”
尹听风微微颔首,表情少有的沉凝。
师父脸色顿生温和:“若是防风醒后知道尹阁主对她如此情深意重,定会心怀感激。”
尹听风腾地站了起来:“她醒了?”
“还没,不过醒了也有遗憾。”师父长叹一声,转身出去做早饭了。
尹听风独自纳闷,什么遗憾?只要活下来还有什么遗憾?
他进了房间,恰好防风翻了翻身。窗外晨光透入,落在她身上,安宁似梦。尹听风不禁放缓了脚步,轻轻靠近,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眉眼,微微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防风嘤咛一声醒了过来,睁眼看到尹听风坐在身边,眼神闪了闪:“阁主?”她坐起身来:“这里……我怎么回来了?”
尹听风握住她的手:“你中了毒,现在感觉如何?”
“……”防风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落在了他与自己接触的手上,忽而一愣,挣开他的手,将手臂举到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尹听风莫名其妙。
“师父为我下了药引,在手腕这里有根经脉微凸瞧得分明,今日却见不着了。”
“药引?什么药引?”
“治我痴傻之症的药引啊,师父说没了便再也治不好了,一辈子都会这么傻着了。”
尹听风张了张嘴,总算明白她师父刚才说的那个遗憾是什么了。路无名没有剥夺她的性命,却剥夺了她恢复本性的机会。
防风有些懊恼,因为师父常说治好痴傻才会有个好归宿。想来阁主不喜欢自己一定也是因为自己太笨的缘故吧。
尹听风这次是真火了,回去先叫人端了路无名的追风阁,又叫人追捕路无名本人。这也便罢了,他居然还动用了官府之力彻底将追风阁彻底封了。官府介入,竟又查出追风阁许多阴暗买卖来,甚至连路无名本人也出身旁门左道,难怪会有毒药在身。
楚泓急得不行,好几次劝尹听风:“公子啊,您一向低调,为何此次这般动用家底啊,这不是把您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家世给掀出来了嘛。”
“哼!本公子就是难咽下这口气!”尹听风气得折扇猛摇。
楚泓顿生惊诧,琢磨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公子,您是不是对防风……有意思啊?”
尹听风手下一停,“啪”地敲了他脑门一下。楚泓以为他是要责骂自己胡说,岂料他竟开口道:“这么明显的事儿还要问吗?真没眼力!”
“……”楚泓惊得一下瘫在地上。可是看上一个傻丫头的公子您又哪儿有眼力了啊!
尹听风起身去了书房,提笔蘸墨,给父母写了封信,告知二老不必为他婚事烦忧,因为他已有了意中人。
“可能会与你们所想的……略有不同。”他表达的相当含蓄。
的确不同,在他眼里,她比其他女子更可爱。
防风站在树下仰着头研究树叶,尹听风走到了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笑着说:“改日随我上京一趟如何?”
防风呐呐转头看他,皱着眉摇头。
“不愿意?”尹听风受挫:“为何?”
“阁主……想必是要回去成亲的吧?听闻阁主早有未婚妻了。”
“啊?”尹听风想了又想:“没有啊,不过以前为了完成个任务,倒是假扮过人家的未婚夫来着。”
防风眼神微微一亮:“未婚妻是假的?”
“对啊。”尹听风左右看看,干咳一声,凑近她小声道:“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防风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摇头:“我痴傻之症未愈,长留在阁主身边不好。”
“你怎么会有这想法?”
“我……与常人不同,会让阁主招来笑话。”
“胡说!”尹听风眼珠一转,忽而满面忧愁:“我知道你是嫌弃我轻功不如你才不肯的,算了,怪只怪我没用。”
见他失魂落魄地要走,防风连忙拽住他衣袖:“阁、阁主严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尹听风转头:“那你是同意了?”
“呃……嗯。”
尹听风凑近些拥住她,心想谁说傻丫头不好了,多么好骗啊,省力气的很呐!
番外三:唐门往事
深夜时分,唐知秋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向掌门居住的正院。秋意正浓,他未带一个随从,孤身提灯,脚步声踩着落叶,沙沙作响,分外寂寥。
刚踏上回廊,拐角阴暗的角落里闪出一道人影,几步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扯了过去。唐知秋站定,眼前站着的是他的两个兄弟,唐知夏和唐知冬。
哥哥唐知夏显然是已经睡下再起身的,此时身上衣冠稍为不整,发髻也未束起,却越发显得他那张脸俊美不可方物。小弟唐知冬正当少年,虽比不得唐知夏的成熟风韵,却也白面朱唇,潘安之貌。
唐知夏是唐知秋的亲哥哥,唐知冬则是三叔家的独生子。三人上面还有个堂哥名唤唐知春。现任唐门掌门正是唐知春的父亲,三人的大伯父。而为表示亲昵,他们堂兄弟之间都按序称大哥二哥三哥……其实唐知春身为下任掌门继承人,从未正眼瞧过他们。
“知秋,你知不知道大房里那位发生什么事了?”唐知夏瞥了一眼不远处掌门灯火通明的房间。
唐知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你说大伯父?他被段家父子弄成废人一个已经好几年了吧?有什么好说的。”
“谁说那个!那是他咎由自取,没事去找人家麻烦,怪不得人家下狠手。”唐知夏拢了拢衣襟,凑过来,神情微妙,唇边浮出点点笑意,在唐知秋手中的灯笼下看来有些可怖。
唐知秋干脆灭了灯火:“那你说的是什么事?”
“我说的是唐知春啊,你知道他这段时间消失,去了哪儿么?”
“八成又是去花天酒地了吧。”
唐知夏摇摇头,笑意更浓,吐出的话忽而有些阴冷:“他去送死了。”
唐知秋微微一怔。
唐知冬年轻气盛,受不了唐知夏一直卖关子,径自拉了一把唐知秋道:“三哥,我告诉你。大哥他投靠了首辅,结果被段衍之……”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段衍之?”唐知秋皱眉:“青云公子段衍之?”
唐知冬点头,嘴边也微微噙笑:“三哥,这可是你们二房的好机会,大伯父如今生不如死,又断了后,掌门之位必然是属于二哥的了。”
唐知夏又拢了拢衣襟,黑暗中看不出神情,但唐知秋琢磨出他这个细微动作的含义。像是从天而降了一个机会,他肯定满心欢喜,却又隐隐慌张。唐知秋不动声色,唐知冬这么识趣的将机会拱手相让,倒是让他很惊讶。
“大房并未断后,你们忘了堂嫂生了两个儿子么?”
唐知冬嗤笑:“嗬,两个娃娃而已,也要大伯父有那么长寿,能等到他们有本事继任掌门啊。”
唐知秋淡淡道:“大伯父叫我们过去,只怕已经有了计较,大哥已死,我们做兄弟的万万不可表现的太出格,否则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到底是自家亲兄弟,唐知秋免不了要提醒唐知夏一句。后者也明白,点头附和之后,整理好衣裳,示意二人随他去见大伯父。
唐掌门全身瘫痪,被下人扶着坐在太师椅里,刚年过五旬,却颓然似行将就木。而有关于他的境况,则要追溯到数年前江湖上发生过的一件以多欺少的秘事。
中原武林日渐颓废,彼时有志之士希望各派结成同盟,选举盟主,以达到振兴武林的目的。这样的位置必然会为有心之人觊觎,于是纯粹的武力比试,比起用虚无缥缈的道德资历来衡量,要实际的多。
可是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横生出一个新门派。这个门派名号青云,据点在塞外,宗主是个年纪未满弱冠的小子。他在塞北和西域一带名声愈闯愈响,也就愈发引发中原武林不满。而其门人多为蒙古族人,又让朝廷倍加重视。
让人惊喜的是,青云派宗主居然跟朝廷有关联,他们的政敌出面召集江湖人士剿杀此人,正中一些人的下怀。
青云派宗主,年纪轻轻的段衍之以为自己身份并未暴露,与父亲——开国功臣定安侯的世子,仅二人一起上路,从塞北返回京城,夜宿驿站时遇伏。
段父为保护儿子身中剧毒,不治而亡。段衍之盛怒之下血屠各派,而直接造成其父中毒的唐门掌门自然没有好结果,浑身筋脉尽被挑断,成为一个瘫痪的废人……
这之后段衍之一人独大,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不过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从未召集过下面门派聚集过的盟主,也是唯一一个从不把自己当盟主的盟主。
经此之后,段家算是与唐门结下了仇怨,然而谁会想到如今掌门的独子唐知春又死在了段衍之手里呢?这又是一笔血债,雪上加霜。
大概是一向放荡不羁,唐知夏一直为长辈不喜,唐知秋却因恪守本分而很讨掌门喜欢。于是唐知夏一进门,首先就以眼神示意唐知秋上前问候掌门。唐知冬到底年少,对掌门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似乎有些害怕,居然站得老远。
唐知秋放下手中灯笼,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注意到周围没有一个下人,心中百转千回。
“掌门,侄儿们疏懒,此时才来,您身子可有不适?”唐知秋恪守本分的地方就在于此,他从不叫伯父,只叫掌门。
唐掌门抬起眼皮子,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忽然溢出泪水来:“知秋……你若是我儿子多好……知春有你半分懂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唐知秋故作慌张地跪下:“掌门何故如此?堂兄发生何事了?”唐知夏和唐知冬见状也连忙跪了下来。
“他步上了我的后尘啊……”唐掌门以手捶腿,仰面痛哭,威严退去,俨然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老人。
唐知秋心中悄悄思索着,他知道他的伯父定然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否则这样情绪失控的表现是不会这么轻易展示给他们小辈瞧的。这屋中一早就没有下人,想必老人家是早就准备好要演这一场了。
“如今出了这事,我唐门之中,能担大任的也就你们几兄弟了……”唐掌门果然切入正题,在此之前免不了要插叙一下上一辈的手足之情。想当初他们三兄弟如何相亲相爱携手同心共同投身光大唐门的伟大事业中等等……
唐知秋注意到他哥哥唐知夏整理衣襟的手改为紧紧揪着领口,知道他是在压抑情绪。虽然当初年幼,但所谓上一代的兄弟之情究竟如何,他们并非一无所知。除非他们三兄弟是傻子,才会觉得父辈三兄弟一个做掌门,一个英年早逝,一个重病卧床还常年隐居,就是兄弟情深。
唐掌门插叙完毕,继续正题:“……如今你们堂兄不在了,我痛不欲生,但好在他还留有血脉,我时日无多,你们堂嫂妇道人家一个,我只有指望你们了。”
唐掌门坐直身子,朝唐知夏看了一眼,他不能动,后者接到眼神示意,立即会意,屈着膝盖挪上前。
“伯父有何吩咐尽管说。”
“知夏,你成亲至今还无所出,不如将你堂兄长子过继给你如何?”
唐知夏猛地抬头,唐知秋已经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裤脚,他这才隐忍着称是。
“知冬,你虽未成亲,但谁都知道,你堂兄家那小儿子最喜欢你,我本来想将他过继给知秋,不过一想,还是觉得过继给你最好。不过你要是嫌弃会妨碍你成亲,就不勉强了。”
唐知冬忙道不敢,恭恭敬敬称是,并且再三道谢。
唐掌门交代完毕,摆摆手示意二人出去,却独独留下了唐知秋,脸上还在流泪,看起来似乎只是留个贴心人,权作安慰。
唐知夏和唐知冬二人退出门外时尚且恭敬,转过回廊就各自愤懑地低咒起来。
“老不死的,这是以退为进套着我们呢!”
“可不是,分明是怕孙子出事,干脆塞到我们手里,万一出事,我们都得担着责任!”
唐知冬瞅了瞅唐知夏,又回身远远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房间:“二哥,你说大伯父独独留下三哥,是不是有别的交代?为何他没有摊上这等差事?难不成,堂兄死了,伯父看上的是三哥?”
唐知夏的脸色忽而有些难看,快步走出去几步,忽儿回身低语了一句:“我跟知秋是亲兄弟,相依为命过来的,你少挑拨生事!”
唐知冬似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连道歉。唐知夏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唐知冬目送他背影消失,又回头去看掌门的房间,隐隐灯火倒映进他眼中,似入泥潭,幽暗明灭。他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不见唐知秋出来,咬了咬牙,终于离去。
连续五年相安无事,第六年时,唐知夏开始悄悄安排心腹插入各堂口事务,唐掌门并未察觉,于是他一发不可收拾。
唐知冬这年成亲,新娘家颇有背景,但对方一听他已有个养子,居然不愿意。唐知冬当着所有人的面义愤填膺地退了婚,转头娶了唐门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弟子。
据说唐掌门因此甚为欣慰。
唐知秋倒是一如既往,恪守本分,但常年在外,当时有人风传他与江湖上一对姐妹花交往甚密,但他每次回来,都对私事绝口不提。
到第七年,唐掌门身体状况忽然急转而下。唐知秋这次回来,没有再出去,有关他与那对姐妹花的传闻已经了无后续。
没过一年,他娶了个富家小姐。开始似乎挺美满,但没过一年新婚妻子就颇多怨言,似乎怪他冷落自己。不过并没有他金屋藏娇的传言,当然也没有他有断袖之癖的传言……
随后事情开始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娇妻与人有染,败露后自杀而亡。他当然隐藏了消息,只说她是重病不治。
有段衍之在,唐门想出头是越来越难了。唐掌门已到了最后时刻,虽不是英雄,却迟暮之态尽显,终日唉声叹气,似乎颇为不甘,颇为担忧。这些年,他两个孙子武艺修为毫无进展,坏毛病倒是学了一大堆,他是看在眼里的。
但是至少能保住命。
然而事与愿违。没多久,唐知春刚满十岁的长子被人发现溺毙于后院池中,几乎片刻后,众人就发现了袖口湿透的唐知夏。
但唐知夏对此事矢口否认,坚持说自己袖口湿透是巧合。但是几大堂主收到密报,发现了他安插心腹的事,怎么可能相信他?
唐掌门急火攻心,盛怒之下叫人给他灌了剧毒。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唐知冬。
唐知秋赶到时,兄长已经辞世,唐知冬倒在一旁痛哭流涕,双手颤抖。而唐掌门仍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气愤难掩。
他走过去,收敛了兄长尸体,第一次没有恭敬地对掌门行礼。
最多就是半个月的事,唐知春的幼子吃了掺毒的糕点,毒发身亡。
唐知秋被推到风口浪尖,因为那毒药只有他有,据说是他一手研制的。而作为少主之一,他当然也有本事让糕点不经过下人之手直接送到小侄子手中。
唐知春的发妻一连失去两个孩子,得了失心疯,开始成天咒骂诅咒,却是口口声声骂她的死鬼丈夫。众人只有随她去,谁让唐知春生前风流成性,又一肚子坏水。谁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不和。
唐知秋被带去见掌门,这属于家事,除了几个堂主,没有人知道内情。唐知冬这次还没被逼着灌人毒药就开始痛哭流涕,望着唐知秋泪如雨下,似乎失望痛心到了极点。
唐知秋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三哥……我知道二哥去了你心有不甘,但他那是咎由自取,你何必想不开要替他报仇……”
“这倒是个好理由。”
唐知冬似乎察觉他话中有话,猛地停下了话头。
唐知秋忽然道:“你当初挺有魄力的,居然舍得主动断了那么一桩好姻缘。”
唐知冬像是被踩到了痛脚,猛地叫起来:“不是我主动断的!是她们家嫌弃我收养了大哥家的儿子!”
“出嫁从夫,这有什么好嫌弃的。除非你故意说了什么,人家姑娘衡量再三,觉得还不如早点退婚的好。”
“……”唐知冬脸色微微泛白,悄悄看一眼唐掌门,他双目微合,似乎已经睡着。
“三哥,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今日你在此是要替自己做过的事赎罪来的!”
“我不曾做过,为何要赎罪?”
唐知冬一声冷笑:“可是那毒药出自你手不是么?”
唐知秋点头:“不过一月前我那里失了窃,什么都没丢,唯此毒药丢了一瓶。对了,当日弟媳去过我那里,说是思念亡嫂,要去她房中凭吊。”
“……你什么意思?”
唐知秋缓缓抬起眼眸看他,过往的淡然和平静似乎随着这个动作揭去,像是从幽深洞中吐出信子的毒蛇,只一眼就叫人觉得阴冷。
“知冬,二哥出了那事后,我就把所有手上的毒药送过来给掌门了。是他最信任的刘堂主去取的,检查干净,亲手点算。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发现那毒药会少了一瓶?”
“……”
唐知秋从袖中取出一瓶毒药,冲他微微笑起来。唐知冬蓦地后退,他觉得这笑容与唐知夏颇有几分相似。
“这是来此之前,我去问弟媳要来的,她该说的都说了,你做丈夫的,也要有担当些。”
唐知冬双目睁圆:“你把她怎么了?”
唐知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轻轻摇了摇瓶身,轻声道:“少了些计量,到底已取了两条人命了……”
唐知冬骇然地后退一步,猛地扭头扑向唐掌门:“大伯父,您千万别信他的话!他这是嫁祸啊!”
瘫痪的唐掌门浑身无法动弹,只双目愈发合紧,不言不语。
唐知冬的肩头被一只手扣住,那只手顺着他的锁骨移到他下巴上,拇指与食指猛地按住他下颌,迫使他张嘴。
他惊慌失措地仰头,看见唐知秋阴沉沉的双目,奋力挣扎却浑身软绵没有力气,唯有气愤地大喊:“你这个骗子,一直在演戏!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装的跟什么都不在乎一样!好了,这下我们都死了,掌门之位就是你的了!”
唐知秋微笑:“谁说你们都死了,大哥还有个儿子你不知道?”
唐掌门猛地睁开双目:“你胡说什么!”
唐知秋的视线移到他脸上,笑意更浓:“不是掌门您那晚亲口告诉我的么?”
“没有!我何时说过!”
“您叫我找个机会,把大哥院中一个丫鬟处理掉,这件事我处理的挺干净的,您当时还夸我了。不过事实是,我去时她已经准备投井,临死前将手中襁褓交给了我。别的倒没说什么,只说了句‘大少爷一死,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是大少奶奶来找我,就是掌门来找我’。我觉得这个丫鬟挺聪明的,所以那孩子断断是不能留下了。”
唐掌门身子一抖,似乎想要站起来,但努力也是徒劳,嘴唇翕张,喉中怪声嘶嘶,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
唐知秋安慰般看了他一眼:“我刚研制的软筋香,是不是挺有效果的?”
唐知冬似乎又想骂,但已经软糯似泥,说不出话来。唐知秋蹲下身去,捏开他的嘴,注视着他惊恐的双眼,将毒药送到他唇边。
“大伯父,看着我们兄弟相残,你是不是觉得很安慰?这种事情都是代代相传的。”
“……”唐掌门喘着粗气,双目通红。
“知冬,去吧,不过我不会替你哭的,假哭也不会。”唐知秋随手丢开空瓶,站起身来。
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门被撞开,几位德高望重的堂主闯将进来,见到现状,首先就是围到唐掌门身前护驾。
唐知秋数了一下来的人,有些讶然道:“竟然有六个人?我一直觉得以唐门的现状,顶多四个堂主就够用了。”
六位堂主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唐掌门终于在此时憋足劲吼出声来:“给我把这个孽障杀了!”
堂主们立即要上前,一运功却觉乏力无比,顿觉不可思议。
唐知秋在几人面前踱着步子:“其实这几年唐门里拿得出手的毒药都是出自我手,也只有我能制出让你们都察觉不出的毒来。我刻意隐瞒着,不过是自保罢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我这般,才适合做掌门吧?大伯父,您说是不是?”他走到唐掌门跟前,从他胸口摸出掌门令牌:“此后我就不再叫您掌门了,因为掌门马上就要换人了。”
唐掌门浑身颤抖,双目似要凸出来,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唐知秋拍了拍他的肩头,举步出门。从外涌入几人,为首二人一高一矮,黑衣蒙面,来势迅速,后面跟着四个年轻弟子,见到他都立即行礼,对屋中其他人却视而不见。
“处理了这里的人,明日新掌门与四位新堂主一并上任。”
“是。”
他走出门,在池边凉亭站定,月上中天,茅草上寒霜粼粼映波。他脱去沾了些许毒液的外衫,露出簇新的紫色锦袍,将令牌别在腰间。
池水在夜色中仿佛是面黑色的镜子,嵌着天上圆月,他的脸在下方若隐若现,竟已隐隐露出沧桑。
高个黑衣人率先处理完事情,回到他身旁。
“我改变主意了。”他轻轻摩挲着手下栏杆:“把那个孩子除了。”
“属下正是来禀报此事的。”黑衣人的声音粗嘎难听,却异常恭敬:“那个孩子……今日趁我们调派人手控制此处时,逃走了……”
唐知秋手下一顿,意外地笑起来:“还挺聪明,看来我当初留他是个错误。”
“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不过才几岁的孩子,跑不了多远。”
唐知秋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望着池水喃喃自语:“当年大伯父除去我父亲时,哥哥看到了一切,他缩在角落里,但还是被找到了。大伯父死死盯着他,我从昏睡中醒过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指着我哥哥说:‘伯父您看,哥哥胆子一直最小,我丢他一个人在这里,他就吓得尿裤子了。’然后哥哥开始抽搐颤抖,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我就冲过去大哭,说:‘哥哥别死,爹爹说大夫说你活不过二十岁的话是骗人的,你千万别信。’然后我跟哥哥就活下来了。”
黑衣人垂着头,默默无言。
“哈哈……”唐知秋忽然大声笑起来:“当然是骗人的!我哥跟我合起伙来骗人的!我们甚至后来还故意装作中毒,买通大夫说我们失了幼年记忆。不然以伯父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留下我们?千万别小看小孩子,他们最懂得如何自保了!”他忽然转身就走:“我亲自去将那小子捉回来。”
他带着人急匆匆地出了大门,正要跨上马,寂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黑衣人松了口气,对唐知秋道:“看来已经有人先一步找到了他,掌门可以放心了。”
唐知秋拧摇摇头:“不像。”
脚步声很孤单,轻浅而缓慢。月色下,渐渐露出一道纤瘦的小小身影。
唐知秋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孩子冻得乌紫的小脸出现在眼前。
“怎么,没跑掉,你又回来了?”
孩子看看他,似乎有些害怕,后退几步,停住,摇摇头。
唐知秋见他不说话,接过手下递过来的灯笼,视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注意到他浑身脏兮兮的衣裳,脚上却穿了一双新鞋,而且是成年人的大鞋。
“你这是什么装束?”他有些好笑。
孩子缩着脖子看他,黑亮的眼睛在灯火下怯懦而害怕:“她给的……她说你不会杀我的……她叫我放心回来……”
唐知秋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是谁?”
孩子摇摇头:“我不认识,女的……”
唐知秋已然猜到大概,估计这小子逃跑出去时怕有声响没有穿鞋,后来半路遇到一个女人,人家把给自己丈夫做的鞋给他穿了。他的手按在腰间匕首上,似漫不经心般问他:“那看来是她救了你了,怎么反而叫你回来了?”
“她说你不会杀我的,她说你不坏……”
“嘁,这么说,她还认识我了?”
“我不知道……”孩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捏在手心里,小拳头因为格外用力,还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你手里拿着什么?”唐知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孩子又后退几步,但身后站着唐知秋的手下,他退不了太远,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浑身直哆嗦:“不能给你……她说这个可以保我命的……”
“哈哈,除非她是观世音下凡,能将你救出这修罗地狱。”唐知秋看到他这模样就想起年幼的自己,心烦气躁地叫人上前去查看。
高个黑衣人上前,强行掰开他的手,月光下,半块玉玦躺在小小的手心里,因为孩子握得太用力,不算齐整的断口已经刺破他的手心,沾了一些血渍。
“这是……”唐知秋心神大震,一把夺过来,放在眼前凝视:“这是谁给你的?”
“一个……女……女……”孩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姓玄名秀?”
孩子摇头:“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唐知秋怔忪着,又去看孩子脚上的鞋。
他想起就在分别之前不久,她还笑着说他脚上的鞋破成这样了还穿着,改天一定给他做一双新的。然而没几天,她就与妹妹发生了一场生死决斗。
那天晚上,他刚想给她看他制成的新毒药,她却找到他,跟他告别。
“我已经没有其余亲人,只有这个妹妹。可是为了你,我差点杀了她……我们还是……”她眼中盈盈带泪,最后的话没有明说,早已不言自喻。然后她从怀中取出当初他赠送的玉玦还给他。
唐知秋默默地看着她,忽然将玉玦一磕两断,捡了其中一半:“我没有你这么蠢,亲情这种东西谁会在意?你若是想通了,就带着另外半块玉玦来找我。”他甚至连新毒药的解药也一并送给了她。对于制毒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解药更珍贵?
他没有说过他等她,不过直到成亲之前,甚至入洞房之前,他都在期望她的出现。
唐知夏曾经嘲笑他说:“你是不是因为咱们娘亲去世的早才看上她的?那女子忒没情趣,性格温吞,倒适合做人母亲。”唐知秋没理睬他,但从那时起就不再告诉他关于自己的一切。
唐知夏后来逢人就说:“我家知秋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不过年轻人嘛,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唐知秋没想通,穷其一生也陷在里面不得挣脱。他握紧玉玦,咬牙切齿地看着孩子:“算你狠,我终日想见都见不到的人,你不过跑出去了一趟就遇到了!天都要留你呢!”
黑衣人凑近,低声询问:“掌门,不作处理了?”
“当然处理,不是说我不坏么?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唐知秋冷笑着转身往回走:“他太瘦了,找一套强身健体的功夫给他练,再过几年就丢进暗门去训练。”
黑衣人闻言立即了然,强身健体的功夫……那便是要这孩子一事无成了。到时候进了暗门,还能活着出来?
唐知秋忽而停下,背对着孩子冷声道:“你若有本事,可以再逃一次试试,看还有没有人来救你。”
孩子只是瘪着嘴,盯着他的手心,小声呢喃:“保命的……”
唐知秋转头瞥他一眼:“你这样子是装的最好,若不是真痴傻懦弱,那看来我将来只有任倒霉了。看就看你我叔侄,谁的命更硬了。”
这时有人快马而来,凑近唐知秋小声禀报,西域圣教派人来要答复了。唐知秋无奈一笑,举步进门。他借魔教势力夺到掌门之位,如今当牛做马的时候到了。
值得么?他捏紧手心里的半块玉玦。
值得么……
十年后,唐门成为魔教附庸和被青云派打压的现状让所有人渐生不满。此时唐家另一个族人又出来跟唐知秋争夺掌门之位,如火如荼之际,从暗门里出来不久的少年唐印有了喘息之机,他被随便指派去做各种任务。
某日重伤,遇到一个好心的朴素女子施药相救。唐印始终对人怀揣戒心,但表面却要表现的毫无心机,他很快就跟女子混熟,问其姓名,答曰:玄秀。
唐印怔了怔,忽然笑起来:“若他日有人问起你我何时相识,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玄秀不解:“你似乎藏着许多秘密,年纪轻轻背着这么多负担,不累么?”
“你可答应?”
玄秀对他的执着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保证不说。”
唐印点头道谢,忽然说了句:“多谢你当初的救命之恩。”
玄秀错愕不已:“我曾经救过你吗?”
唐印笑得意味深长:“你的一个影子,就足够救我了。”
“……”
其实那夜他并没有遇到玄秀,没有遇到任何人,除了唐知秋派去杀他的人。之所以回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他爬进一户人家,偷了主家一双新鞋套在脚上。而手中那半块玉玦,是他逃走时从唐知秋房中偷出来的。只是因为时常见唐知秋没事就将这玉玦握在手里出神把玩,便觉得这东西他定然十分宝贝,以为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用来要挟他以保命。不过生平唯一一次见识过唐知秋醉酒的过程后,他就明白唐知秋在乎的不是玉玦,而是玉玦的主人。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答应为他做一双鞋的女子。
他当然不明白唐知秋为什么这么在意那个女子,他甚至觉得唐知秋脑子有病,但这个病人控制着他的生死。再小的年纪也拥有活命的欲望。
他不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不知道她长得是美是丑,对着唐知秋撒谎的时候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只用一个“她”代指。怕唐知秋认出玉玦来,故意刺破手心沾上血渍,起码可以在夜色下蒙混过去。至于之后唐知秋再找不到另外半块,他可以另想办法。而脚上的鞋子却是他最担心的,唐知秋走近他时,他几乎颤抖地浑身哆嗦。
他担心唐知秋脱下鞋比划大小。如果是为唐知秋做的,却又不合他的脚,那就败露了……
那日与玄秀相谈甚欢,成了莫逆之交。临别之际,他忽然很想弄清楚十几年来的疑惑:“你说,如果一个男子心狠手辣,却独独在乎一个女子,是为什么?”
玄秀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那自然是情深一片,再狠毒的人,也有真情实意。”
唐印意味不明地笑,心想看来这真情实意会左右人的判断,只怕之后唐知秋会抱憾终身呢,不要也罢。
玄秀看他笑,也忍不住笑了:“你才多大,别急,以后遇到了就知道了。”
唐印笑而不语,也不反驳,告辞离去。
这之后没多久他就遇到了金花。他的第一感觉是,这姑娘真美;第二感觉是,她跟之前唐门中接触过的女子不同,率真可爱,敢爱敢恨。然后他得出结论,所谓男子对女子的感情不过如此,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牵肠挂肚的,唐知秋简直连他还不如。
他以为他已尝到世间情爱滋味,但忽然有一天,金花无奈地跟他说,她要跟别人走。他问为什么,她什么也没说。
很多年后,她才告诉他缘由:“你不会爱人。”
那时候他正一步步将另一个女子推入深渊。而多年前,他还在廊下跟她一起晒着太阳,眯着眼睛自觉懂得一切一样感慨:“女人呐……”
当时间掩埋一切,回首再看,原来他自以为是的隐忍和深沉也不过是一场轻狂。不过他仍旧觉得唐知秋不如他。
眼前烛火的灯芯被伸过来的一只手挑亮,初衔白看了他一眼:“你傻坐着想什么呢?”
天印微微一笑,没头没尾地问:“晚上吃什么?”
“鱼。”
他立即蹙眉。
“哦,我又忘了刮鳞去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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