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段时日。
那天,父子两人用过午饭便照常设了棋局对弈起来。
执子间,他向爹爹闲聊起在长乐的见闻,也顺带说出了楚新雨这个名字。
然后他便看见,一向气定神闲的爹爹,在瞬间慌了眉眼。虽然竭力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却掩不住落下棋子时乱了的阵脚。
明明是要赢的布局,却因这一子,顿时现了败势。
原来爹爹,也是认得楚新雨的么。
却为何在如此长的时光里,不曾对他提及。
他和那姑娘之间,到底有着怎样不可碰触的过往。
爹爹探寻的眼光紧盯着他:“你觉得那姑娘如何?”
不禁暗暗苦笑。那坚定说着不会再见的姑娘,他岂有资格评断。
当下却也不动声色地抚慰爹爹。
“只是萍水相逢之人而已。”说着,落下棋子,草草结束棋局。
皇帝的传召便在此时报到府里。
莫塍伺候着爹爹换上重紫官袍,想了想,笑道:“之前圣上赏的流光酿,今日我便启了,等爹爹回来小酌两口。”
爹爹也笑应着:“好极。”
初冬午后易觉惫懒,莫塍在房内临了会字,便觉得困意沉沉袭来。于是搁了笔,转到自己房内,要脱去外衣睡个午觉。
解开腰带的时候,有什么物事吧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他捡起一看,原来是那个老旧荷包。虽然针脚有些杂乱,颜色却配得甚是合适,挂在腰间盛些小物件也方便。于是这些日子来,就一直随身带着。
宝蓝色的锦缎底子,绣着绿草红花淡蓝的水波,还兼着两只在其中戏耍的鸳鸯。绣线很是细密,看来当初做的人费了不少功夫。
下意识地,莫塍将荷包的内里翻了出来。
里层看上去倒也无甚特别。只是手触到底部,有些许不同于滑腻锦缎的凹凸质感。
原来是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什么字上去。
莫塍仔细看去。因着面底褪了些色,那文字倒也容易辨认。
莫塍。新雨。
两个名字。并列在同处,靠得极近。
似乎默示着在很久之前,便如这绣于底面的名字般,两人曾亲密无间地相处过。
脑袋又嗡嗡鸣响着痛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挣扎着摆脱禁锢。
莫塍跄踉后退,然后重重跌落在床上。
歪了头,就此昏了过去。
四周很黑,不见他物。莫塍只能沿着直觉不断向前行走。
这般不知走了多久,终是看到了一丝光亮。于是他加快脚步,向着那光走去。
光的尽头,是扇上沿雕了镂空花纹的屋门。
莫塍推开进去,那里有个女子,侧对着他。手里的针线在上下飞舞。
莫塍于是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次,不待女子唤他,就径直走上前去。他想看看,这在梦里反复出现了五年的女子,究竟是谁。
前进一步,那女子瘦伶伶的身量便显了出来。
前进两步,就能看清她散落在额前的细碎刘海。
再前进一步,那双清泓般的眸子便对他露出明媚笑意。
莫塍觉得愈加急躁。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想要看清女子的完整容貌。
却不防有人拉扯住他的袖子。
爹爹出现在他边上,哀切了神色拦住他的脚步。
莫塍便是一个激灵。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浅色流纹锦帐。
还有管家满脸的焦急神色。
他对莫塍道:“少爷,皇上召您入宫呐。”
静默了片刻,莫塍吩咐道:“去拿我的官服来。”
爹爹久去不归,如今圣上又来召他。
怎么想,都觉得不祥。
这一趟,只怕有些文章。
果然,那高坐在上的皇帝,浅啜了几口茶水后,朝他展露出冷酷笑颜。
“莫卿,若我要将静翡许配给你,你待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莫塍(三)
这几日,已是咳得更加厉害。
莫塍看向自己骨节突起的惨白手腕,不由苦笑摇头。
看来不由皇帝动手,自己这条性命便要交待在这里。
只是爹爹,恐怕还在做着无用功,妄图求皇帝放过自己一马。
爹爹一向精明,只每回必在儿子的事情上犯糊涂。听陈太医说,当年为了恳求他救自己一命,竟是以当朝一品大员的身份给人家跪了下去。
皇帝是老早便布好了这盘棋。每次的破格提拔,便是让爹爹松了警惕,便是让旁人心生不满貌合神离。只为了这日杀他们父子二人一个措手不妨。自己如今出了这事,除了爹爹,恐怕所有人都抱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来冷眼看着他们如何苦苦挣扎求饶。
自己应该早些察觉的。这些年,爹爹做出的功绩,手握的权势,早已成为皇帝哽在喉头的刺。即使再三表露忠君爱国心意,那能够做出斩杀亲父行为的人又怎会相信。
大把的赏赐,亲密的举止,便都是为了现在的一击所做的伪装罢了。
如今皇帝,决意卸下伪装。
莫塍晓得,最好的选择,便是娶了公主。
娶了公主,自己不得再如仕途,便废了爹爹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便拔了皇帝吞咽不得日夜难安的利刺。
自己和爹爹,都会得保周全。
却不由地去摸那藏在袖子里的荷包。
探到底面,轻抚那深深浅浅的绣线。轻抚那靠得极近的两个名字。
莫塍无法弄清,自己不肯向皇帝低头的原因是为了不负爹爹的希望,还是为了隐于暗处笔画简单的那个名字。
这般纠结着,就看到一角明黄龙袍堪堪现了出来。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斜向一边,语气是不同于往常的讥讽:“莫卿可有决断?”
莫塍垂首跪地:“臣已想通。”
“哦?说来听听。”
老旧荷包还躺在掌心,莫塍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听见自己平静回道:“得蒙公主错爱,微臣不敢领受。”
头顶传来皇帝冷冷笑声:“聪明如莫卿,现下却愚笨至此。”
“且抬起头来。”
莫塍依命抬头。皇帝的手心托了个小小的锦盒。
“听太医说,莫卿年少时曽溺水过。之后虽救活性命,却忘了很多陈年旧事。恰巧前些日子玉鸣阁的掌门来朝,我便说起你的事情,让他配了对症的药丸。玉鸣阁的药丸向来有些奇效。相信莫卿用了后,定能想起以往种种。”
皇帝蹲下身,将脸向他靠近。绝色容颜渐渐浮出深沉笑意。
“莫卿若记起故人,便请故人来此一聚。”
“不然,怕是要劳烦莫相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了。”
将莫塍惊愕的神色收于眼底,皇帝放下锦盒,背了手满意离去。
沉默半晌,莫塍伸出手拿起锦盒。
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粒圆滑褐色药丸。
想象着爹爹独自跪伏在寒冷冬夜的落寞身影,莫塍终是不由地苦笑出声。
不再犹疑,将药丸放入口中,吞咽入腹。
便是再难,情愿一肩承担。
莫塍缓缓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