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铅板、屏风遮挡,您多少也会心存疑忌吧。那么还不如这样,让我们能在彼此信任和相对平等的境况中交谈。像您这般理智谨慎的人物,想必不介意这迫不得已权取其轻的冒犯。”
“我并不怕你,九音鸟。于我个人私事光明敞亮,无一不敢示人。但你是聪明的。圣廷正值存亡继绝的关头,倘使你真的刺探到什么,下场显而易见。”教皇轻轻抓住座椅扶手,仿佛那是剑柄。“你和我不可能平等。你的命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任由我处置,随心所欲,绝无阻碍。”
“就像对云缇亚那样?”
爱丝璀德不紧不慢地笑。“您大概知道我与他的关系,知道我原可以安稳藏身却甘愿自涉险境,究竟有何目的。所以您特意安排了神断——为哥珊人,也为我,甚至为了确保我时间赶得上,还传令北门守军拦截了我片刻。这是最快捷的方法让我见到云缇亚,让我清楚地了解他经历的折磨和您对他的生杀予夺。我猜对了么,猊下?您可以用最残酷的手段处死他,也可以赦免他。但这些都不取决于您,”她说,“而是我。”
“我很想说你自视甚高,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劳您屈尊。”她朝空洞无物的方向伏首,一个类似于信徒献给虚无的主的礼敬。这仍是平等,圣徒与至察者之间的平等,以及交易双方的平等。“没通过神断,按理说要当场送上火刑柱,可我想他的性命您暂且还藏着吧?规矩是您定的,巧妙地玩弄它,对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剩半口气了。听说你懂医术,动作够快的话,兴许待会儿还能尝试着把他拉回人间。”
“您的城市饱受瘟疫所困。我愿意奉上自己配制的药方,希望多少能替病患纾解痛苦。”
手指纹丝不动。“仅仅这些?”
“这是赠礼。不需要回报,纯粹出于一名医者的本分,无论被医治的人们是谁的子民。”她说下去,暗昧的河流自唇齿间安静延展。“我知晓您渴求何物,正如您知晓我必然将其给予。我是云缇亚的伴侣,与他朝夕相处,对他深心的秘密了如指掌。他刺杀第六军统帅后,放弃逃脱和自行了断的机会,落入敌手,只为借刑讯之机传递假情报,以令您深信不疑。反抗军在城外佯装集结,放出风声要到下个月三日或四日才发起总攻,真正意图是将您稳在城内,因为他们有在某个精确时刻一举摧毁永昼宫乃至内城大部分核心建筑的机关。他们算计周密,包括算到了您对那相邻咫尺的机关浑不知情。”
教皇在切割光线的阴影当中昂起头。
“……诸寂殿。”他说,声音里有微小的闪电鼓荡。
“不错。”爱丝璀德接道,“诸寂殿的‘墓钟’。”
塔楼顶层的楼道口传来急促步伐声。被锁链牵拽的躯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呓语总算中止片刻,他挣扎挪动手臂,勉强触到面前铁栅栏。待认出那足音属于谁,他又笑了,喉咙里堵着血块,可这不妨碍他发出意义不明的嘶狺,哪怕狱卒拿烧红的通条来撬他挂在铁栅栏上的指头也没能让他消停。
这两天下来狱卒叫苦不迭,明明是隔着一条过道面对面的两间囚室,两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早已脱了形的废人,左边这个不知哪来的气力,也就吃东西喝水才歇一会儿,余下所有光景全用在没完没了的念叨上,和空气、老鼠、干草、墙壁的霉斑以及每个能听见他说话的人说话,导致狱卒最后不得不用棉纱塞紧耳朵。右边囚室那人则相反,一声不吭,也不动弹。只有当端着烛台凑近查看他死水一滩的瞳孔,才会发觉他与尸体还是有点微末区别。
足音近了。狱卒向来者叩拜,遵照其命令打开右侧牢门。
“云缇亚。”教皇说。
他没期望得到回应。但他心知,茹丹人是清醒的。
清醒得足以听明白他的每一句话。
“那个女人出卖了你。”
死寂。俄而响起枭鸟的鸣叫。是海因里希在笑。
“你好像不怎么惊诧。是啊,神断的时候你瞥见了她,那一刻你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你知道她来这儿是为什么,想从我手中换走什么。”教皇唇角如刀,胜利者独有的表情。“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宁死不肯吐露的一切:叛军的总攻计划是装腔作势,你们真正的招数在诸寂殿,借助名为‘墓钟’的机关敲击红磷引爆充斥整个诸寂殿的沼气,以此毁掉永昼宫的根基。帕林和你约好二十天时限,而你负责这二十天内将我拖在永昼宫或地基下陷所能危及的任何一片区域。多么精妙,云缇亚!多么出奇制胜,值得你为它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云缇亚睁着眼。蛆虫在曾经是他双腿的部位上蠕行。
对面铁栏一阵剧烈摇晃,海因里希笑得无可自制。“我早就告诉你……你不说,总会有人替你说的。你当初强撑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断咳血,腥咸却异样甘美的滋味带给他极大欢愉,“如何啊………哈哈哈哈!你输了!彻彻底底输了!……你的那些苦那些罪都白受了!和你的荣誉同样一文不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皇转向狱卒。“叫他闭嘴。”
闩锁拉开,拳打脚踢声。很快连这点声音也完全消弭。死寂像一个并未走远的幽影,现在又折返回来,侧身于活人与活死人之间。
“她背叛了你。”
即使当教皇说话时这个幽影也没再离开。它是“真实”的孪生姊妹。
云缇亚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它们在看什么,又看见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而这都是因为她想救你。”
“我所知的都在这儿了。满意吗,猊下?用来交换那个人的命足够了吗?”
教皇悠长地吸进一口气。得到想要的信息本应心中安宁,但他此时只感到厌倦。她的叙述和她端坐的背影都格外地令他厌倦。“你可以站起来了,女人。”
爱丝璀德依言,缓缓起身,却仍然背对他。
“还有一点,我必须告知您,”她说,“黑暗赋予我洞悉秘密的能力,但这些秘密决不能透露给他人,否则我将被黑暗遗弃,而收听秘密者也会遭受诅咒,死于非命。当然,或许您与凡人不同。您是真神在地面上行走之躯,大概无需惧怕黑暗的侵袭。”
口舌之快,弱者的武器。“我认识另一位至察者。你和他是同类,靠阴影庇护藏身,倒自以为知道得远比常人多,妄图凭借自己的‘智慧’替愚夫愚妇指点道路。至察者就是这样一种怯懦无力又傲慢可憎的生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