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他自己也脱光了上衣,露出对于一个驯火者已经有些衰老的肌肤。“来,拿着钳子,夹住这地方。军工厂的量产刀剑要讲究成本和速度,用范模灌注熟铁,刀身包钢,顶多刀刃再给你夹两道钢条,老头我不来那套。这儿是全钢,百年难得一遇的陨铁撒上雪松木炭,厚厚地烧一整夜,再用坩埚炼出来——好了,夹稳!”
火花飞溅。云缇亚一眨不眨。
他能感受到对方目光的重量。一直早有觉察,今天才终于真正明确了的重量。铁锤敲打钢块,那目光敲打他的心。不是被爱丝璀德凝视的那种刺痛感,而是钝痛,缓慢地通过胸口往更下方坠去。
“……这个世界上的神迹是否真的已消亡了?”
“很多人不愿相信,”钢铁的交击铿锵有声,“但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黑暗的奇迹依然留存,”云缇亚说,“依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洞彻思维,探悉幽深角落的阴影。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而现在,我也知道,她并非独一无二。”
他抬起头。
“你是她的同类。”
好一会儿铁匠都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忙活,直到刀胚的绯红渐渐褪了,小学徒过来鼓起风箱,把它重新钳到炉火上加热。锻打是个漫长反复的工作,且相当耗费体力。他拧开一瓶浊酿的麦芽酒,灌下几口,剩余的扔给云缇亚。
“我在白天只能看见轮廓、大致色彩和光,夜里则彻底失明。所以我需要助手。”老人擦干被浇湿的络腮胡须,“与火打交道很危险,我得进入别人的心,来使用他们的眼睛。尽管不是一个完整的‘至察者’,这对我来说也够了。”
“如你所知,昼与夜的力量原本是均衡的。世上有辉光之主的诸圣,也有黑夜的诸圣。这些没有额印与名号的圣徒就是至察者。但随着上主的消逝,夜之奇迹也在慢慢隐没,终将消亡。不信吗?以往的至察者——即使史书和教典上绝不会记载——无所不晓,可以窥看梦,可以预知梦,可以建筑梦,可以毁灭梦,可以令最虚弱的灵魂崛起,可以令最顽强的灵魂陨落。现在他们早已弱得可怜了。他们能做的仅仅是探知人心;而别说圣徒这种内心强大的人,就连普通人只要稍微敏锐一点就能感觉他们的目光,心性坚韧者甚至能抵挡窥视。他们是不容许出卖秘密的,这意味着背弃黑暗。因此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少到被视为魔鬼,少到不知彼此的存在,少到最后必然从历史乃至传说中抹灭。
“但这是他们唯一不可放弃的能力。他们是平等收容万物的黑夜的儿女,他们的眼睛永远寻找真实。
“并非所有与光明决裂的人都能开启黑暗的目瞳。只有在一种时刻盲人能成为至察者:当他历经生之幻灭,触及死之悲哀,而选择背负绝望——最沉重、清醒的绝望直面真实的时候。”
云缇亚喝了口酒。没有经过蒸馏与过滤,于是格外苦涩。
“真实只能以绝望为代价换得吗?”他问。其实本不必开口的,艾缪会懂。但他希望听到自己的声音。
老人靠着窗。归巢的鸦鸣哑哑传来,暮色开始凋落了。
“淬火必须等到黎明,才好观察色泽,在此之前锻造完工绰绰有余。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吧。”
他说这话时整张脸上的褶皱都在微笑。
“……一个妄想以其他途径获取真实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里的“炮击”是指的弩炮和发射火弹的投石器(秤车),都属于冷兵器的范畴。
水洗城结构图
下章信息量略大,筒子们前面猜测的一些谜团都会解开……嗯我是说请千万不要期待>_<
☆、Ⅱ 急湍(8)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这重量级的一章实在不好拆分,看到最后你们会明白的>_<
关于双重淬火的内容,主要参考自查尔斯·辛格《技术史》第二、三卷引用的原始文献,文字描述不详,因此具体细节流程多有想当然之处,还请熟知此道的读者赐教。
是的,年轻人,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个傻子开始,到一个疯子告终。区别只在于有的傻子具备自知之明,能看见从愚蠢通往疯狂的桥梁,而这只能使他们更为坚定地向前冲去。三十多年前,当我们信奉的主已经开始告别人间,有这样一名骑士,他热衷游侠,由于剿灭了叫枢机主教头疼的土匪而获赠子爵封号,和一座小镇那么大的领地。但他实在不能算一个合格的贵族领主。他在管理城镇事务、调整赋税以及让人民生活得更好一点上面毫无才华,民众的仰赖对他如同重负;他唯一尚可胜任的是审判,但没过多久就把镇上的乡绅、大农场主和富商得罪光了,因为他对诉讼中弱势的一方有着不可想象的慷慨,恨不得把一切属于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宣告他们名下。你知道,这种人是存在的:声誉、爱情甚或更远大的理想统统不如他唯一的执着重要。这并非道德癖,而是一种本能,他的同情永远站在财富与权力的反面,就像母狼本能地哺育任何靠近它的兽类幼崽。
我不想用疏离的口吻让你误认为我的讲述很客观。没错,这人就是我。
“只为自己而活的人不配生存。”我仅有的朋友,一位年纪比我小十岁的神裁武士说。我深表赞同。他虽然年少,有时候睿智老成得不亚于先知。靠了这句话,镇上那些钱囊鼓鼓的人们的鄙视,和本地司铎对我“讨好贫民”的指责,才没给我造成太多困惑——在从河里救出那个不慎落水的洗衣姑娘之前,我一直以为我需要经受的考验仅止于此。
她长得很美。当我送她回小茅屋,她哥哥问及这个时,我说。没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他们用自酿的酒感谢我,我的酒量在那间小屋子里格外地浅。直到朋友撞开小屋的门,把我叫醒,我才发现自己和那姑娘睡在一起。半个月后,她托人告诉我,她怀了孕。
我想不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少女们不会喜欢一只既长得抱歉、又不解风情的呆鹅。如果说为钱,除了被硬塞给我的一座石头城堡,我别无财富;如果说为过好日子,在我家帮忙干点活会比当我的夫人更舒服;也有可能是那些乡绅们指使,等着看一个发誓毕生扶助弱者的家伙的笑话。我逃跑了。不怕你耻笑,这实在不是男人做的事。我把用来置办盔甲的一点积蓄给了她,为他们兄妹安排了城堡里的宽敞房间,替她哥哥谋了个活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