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依森堡高层不知道那些事,不知道那座圣城如今破败到什么程度,曾呼风唤雨的狂信徒又是怎样像破布一样被抛弃,不留情面?……否则他们怎么敢打起旗帜与圣廷为敌!……我在这上面说谎了吗,大肆添彩了吗?我可有半句假话?为什么这依然是我的罪孽之源,足够叫你义愤填膺!”
云缇亚举起刀。
他不想再听面前这人多说一个字了。只有唯一的途径能够解脱他们彼此。
杀了帕林。
“……那护符里面,有修谟要给你的东西。”
利刃悬空凝固的瞬息,对双方而言都太过冗长,“他说……和贝鲁恒的交代有关。”
云缇亚一脚踹倒他,扳动紫珐琅日轮开启暗盒,取出一枚纸卷。匆忙展开,目光与月光同时从纸上扫过——
一撕为二。
正当他要进一步撕得粉碎时,手臂无由地僵硬了。云缇亚哈哈大笑,猛然跪地。两截纸张飘落,一幅标注完备的地图。
[找到他]
原来如此。
[唤醒他]
一切都按你的计划启动,照你的念想运行。庞大精良完美的仪器。
我乃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根螺栓。
[终有一天他将复苏]
而我竟痛苦于自己背上了操作这仪器的重担。
何等枉然。
何等愚蠢。
“你想让这些年来所有人的努力全部落空,让贝鲁恒的遗愿、修谟的奔走全都白费,让你自己付出过的心血都徒劳无功,让那些为此牺牲的人、为此堆积起来的尸骨都毫无意义,死不足惜……”
帕林顿了顿。
他凝视云缇亚。那个刚才还试图割开他喉咙、现在却跪在泥泞中颤栗不止的人,正双手捂脸,仿佛以为能用手指盖住歇斯底里的狂笑。
“……那么,你尽可以杀了我。”
茹丹人充耳不闻。但当笑声凋零的一刻,他蓦地捡起先前掉落的武器。短刀贯穿躯体,电光石火间透出红亮的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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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尔律治快步走过依森堡主塔的廊道,守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口的士兵向他行礼,遵言让开。跨进去之前他先活动了一下臂膀,体验着再度回归的自由与胜利感;外面黑夜即将消逝,淡白的曙色慢慢从天际渗下,是个令人心定的吉兆。
他推开门。
“帕林。”带着在法庭上的高傲,他唤失败者的名字。
年轻人仰躺在床,上半身赤-裸,双手、脖颈与胸肋都被绷带厚厚缠扎,见到他,只笑了笑,不感意外。
“弑父、蛊惑民众、叛教且叛国的罪人,”柯尔律治说,“我以主父的名义,判处你死刑。”
“您太会挑时候。”
“不如说你的报应来得太快。这才多久就遭到袭击,勉强从荒郊野岭捡回一条命——封锁消息?你玩弄不了所有人,他们马上就会瞧清这个骗子的真面目,幡然悔悟站在我这一边。”重获权力的军官走近床沿,居高临下,“我是被禁闭了,但我的部属私下里仍忠诚于我。看到这忠诚的力量了么?总有一些人信仰坚定,绝不为花言巧语和群氓的愚见动摇。”
“您就这么不能容忍我活下去吗?”
“不能。”柯尔律治答道。“你是黑羊。”
帕林倦怠地合上眼睛。
“自古以来牧羊人都依循一条传统:倘若畜群里出了毛色异变的羊,必须立刻宰杀,献为燔祭,如此才能确保其他的白羊和羊羔们不染上疫病。先代的圣徒将这写进教典,意在告诫人们,城邦中有犯罪,必须即时严惩,否则天罚将像瘟疫一般降临全城。固然人人自私,各为己身,但一方面惩治罪行,一方面保全了广大无辜,从道义和实效上不是两全其美?献祭受诅咒的黑羊,保护整个纯洁的羊群,何以失之公正?”
“为一只黑羊而降祸整个羊群,和为一名罪犯而降祸全城百姓的神,又有谁相信是公正的呢?”
柯尔律治压低眉角。他并不介意和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孤立无助、已然等同死囚的青年多说两句,不过现在也够多了。
“我们不是神,帕林,”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竟流露出了幻觉似的悲悯,“我们只能选择自己能做到的公正。”
帕林微笑。“可敬的执着,柯尔律治阁下。感谢您。”
“感谢什么?”
“感谢您帮我找出那些信仰坚定的人,”帕林说,“……并且清除他们。”
门在军官身后轻轻关上,刚好隔断了外面士兵的惨叫声。他一惊,回想起之前走进房间时确信这儿没有第三者。不等扭头,一根弓弦霍然伸过来,勒住他的咽喉。
机械般精准有力的手缓慢绞动弓柄。
柯尔律治拼命瞪大双眼,趁窒息尚未碾压过他之际,眼珠还能转动些许,他用最后的努力搜寻身后那人的面孔——那人同时也在注视着他。
“……你…………”
鲜血如酒浆,注入河流的杯盏。
“痛吗?”云缇亚问。刺破他掌沿并穿过帕林胁下的刀刃旋了旋,“你也感受得到痛苦吗?”
帕林无法回答。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脸色白得可怖。
他们浸在靠近河岸的水里,沉厚的颜色被水流迅速漫衍开,最终融进更深的黑暗。倒映的月影是另一张唇,以不亚于短刀的锋利将血水吸啜。
云缇亚掬起一捧水,送到帕林嘴边。然后又掬起一捧,自己喝尽。
与对方不同,他没有漏下一滴,也没有颤抖。
“你务必记住,今天你我互饮了彼此的血,”他抽出刀,“正如你记住这疼痛。”
“……从一开始,我就只想要你成为我的战友……”帕林定定地望着茹丹人,“我只希望……你认可我。”
已经晚了。
他离杀死这个人只隔着一根发丝那么纤小的距离。然而他永远也跨不过了。
正如他永远不会认可帕林。
“我的血液与痛楚都供奉于你,你的血液与痛楚都归属于我。”
“……云缇亚。”帕林说。
那是失落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底,使他的的眼神比刀口伤得更深重。
“你需要工具,我给你。你需要我身上那一丁点微末的价值,我全都给你。”云缇亚退后一步上岸,“你是幽影,需要躯体,我把自己的躯体给你。”
他跪伏下去,前额紧贴泥土。这样帕林的眼神再也不能激怒他。
“我主。诸寂团主事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向您宣誓绝对的忠诚。”
但我永远不会宽恕你。
和认可你。
仿佛僵硬的砥石,帕林立在急湍之中,承受着这仪式缄默无声的分量。良久,他同样无声地笑起来。河水迅疾奔行,越过他身躯向不可望及的归宿跋涉,永不回头,永不止息,永无阻碍它的事物。路程被它追赶、冲刷和牵携,漫长得像死亡,短促得像死亡前最后一口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那时是笑什么。直到这一刻,躺在床上等候着黎明替依森堡洗礼,这秘密也无从得知。他再次笑了。百叶窗隔去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