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希无声地笑了。
“就算是吧。”他说,“想听吗?”
艾撒克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真正稳妥的法子只有一个:搜。三天后宗座举行升塔礼,届时万人空巷,正是放手来干的时机。刺客和他的同伙就算不准备行动,也必然在城内密切关注典礼,只要果断封锁城门、控制住民众,配合搜查,他们就插翅难飞。每一座房屋,每一间阁楼与地下室,每一个马厩、牛栏的草垛,每一面墙壁的夹板,每一条通往河流的下水道,哪怕是每个人身上——除了宗座所在的晨塔,任何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地方,该拆的就拆,该烧的就烧,该清扫的就清扫,连一根鸡毛、一丝蜘蛛网也不能放过。你们葵花有二十万人,短短几天把哥珊整个翻过来,不在话下。我可以保证至少阿玛刻将军的部队不会和你们为难,必要时还能收拾残局。”
……再没什么想法比眼前这个更大胆,或者说疯狂。“那么……如果这样还搜不出刺客……”
“没有‘如果’。”海因里希说。
他端着钢弩的手臂如同岩石雕成,直到此刻也不见丝毫微颤。“不允许‘如果’。必须有人死,阁下。即使那不是刺客,也必须有人来承担民怨沸腾和宗座出塔后的暴怒。这也就是我来拜托你的原因——两个人背水一战,总比一个人在死路上走到黑要强。”
艾撒克突然笑起来。
冷汗将他的头发粘在脸上。裂成三瓣的嘴干涩地绽开,让他看上去像个在马戏团呆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连条狗都驯服不了的小丑。
“你在害怕。”他粗着脖子道,“你也怕掉脑袋——”
声音在一刹那间猝然上扬,剧变成惊叫。如同窒息濒死的人徒劳地撕扯喉咙一般,他胡乱向空中挥舞火铳,却似乎忘了怎么开枪。黑暗里传来异响,然而那不过是一只猫头鹰尖鸣着掠过树林。
短暂的僵寂被打破了,是海因里希轻笑出声。他的笑对艾撒克来说,犹如地狱。
“我的确害怕。”他说,“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黑影,名为恐惧。”只是有些人很聪明,不会让它吞噬自己。而在对方被汗水糊满的扭曲面孔上,他看得出,这个葵花已即将被心里的黑影所征服。“跟我合作,艾撒克。我们的盟期可以持续很长。否则,你尽管开枪,我的部下会杀光这里所有人,然后告诉审判局,你就是刺客。我就算死,也将成为哥珊的英雄,为宗座哀矜,众人膜拜。”
…………火铳极缓慢地放了下来。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艾撒克拼命用站立的姿态来让自己瞧起来仍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要这家伙永远闭嘴。”
他指着路尼。
“没问题。”回答很干脆。“这本来就是为盟友特意准备的赠礼。阁下要是愿意,可以现在就接受它,以验证我的精诚。”
“——还有那个女人。”
“那个会写诗的茹丹女人。”见侍卫长脸色忽变,艾撒克又补充了一句。从对方的沉默中,他如愿地找到了某种报复性的快慰。“只有她死,我才能彻底心安——怎么?你好像不太舍得?”
海因里希在火光下注视着他。良久,他再度露出微笑。
“行啊,”他说,“反正她对我已经没价值了。不过,那得在事情办完之后。”
好极了。艾撒克想。这是他期望的答案。他感到自己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在笑,尽管上一刻它们还在巨大的黑影下瑟缩地抽搐。……墓园的那一夜像刚才那只猫头鹰一样在他头顶盘旋,但很快,它会从这世上、而不光是他自己的记忆中抹去。那些黑暗里肮脏交换的秘密与私语,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笨蛋。在他向这个胆敢胁迫他、拿他当枪使的小子脸上唾满口水,把今天令自己咬牙切齿的一切悉数归还之前,他要告诉他——除了它们,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成交。”他说。
海因里希将寓示着共识达成的信物递了过来。那是一把刽子手专用的死刑之剑,剑脊厚实,适合在木砧上一击斩断某个倔强的脖颈。
“成交。”
艾撒克接过它,走到几乎已不成人形的前枢机主教面前。路尼的头被按在一块岩石上,但他的双眼依然死盯着这个狂信徒,通红的视线森寒碜人,犹如狮子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剑柄有些滑,艾撒克意识到自己手心已经湿透。一剑把这颗头颅砍下来,本应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剑锋扬起,唳叫着挥下——
“谁?”海因里希陡然喝道。就在这一霎,利箭已从他手里的弩机上脱弦而出,射断了矮树丛旁一根乔木的细枝。艾撒克脑海瞬时一白,然后才听见那一剑空空地劈在石头上的声音。本能地返身,举起火铳,然而在找到要瞄准的对象之前,双腿再也承受不起今夜情绪的激烈波折。就像一根绷得极紧而断裂的丝线一般,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树丛后那个人也因为失去支撑之物,扑通一声倒地。火把与“乌鸦”的弩箭封住她逃跑的去路。吃力地爬了起来,月光为她的面容撕去最后一层掩饰。仿佛无处可躲的珍珠,由于蚌壳被生硬地撬开而无助地裸裎于一道道目光之下。
那是个女孩。
“劳伦霞。”海因里希说。
从这语声里听不出有关他内心的一丝波动。仅仅是表示他认出了她。
劳伦霞睁着眼睛。纵横的月影,半死不活的人,黑甲男子手中寒意逼人的武器,以及对准她的那根黑漆漆的铁管——她是早该逃的,在意识到这些火光与人声并非来自守林员时就该离开,或者至少在剑光挥下时捂紧嘴不使之漏出一丁点惊叫。但她只是单纯地想倾听这个声音,为此她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忘却了所有。
虽然它现在这般平静且坚硬,像是大块灰岩筑起来的墙,上面钉满了她痴心乱想的骸骨。
(当它说出那声“行啊”的时候,也是这么坚硬得令人绝望吗?)
一旁那个吓瘫了的人又把铁管向上抬了抬,但劳伦霞视线里已没有他。
“你真的……”她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很多东西都朝着等候它已久的轨迹飞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真的要把达姬雅娜……”
海因里希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女孩等待着。她并未意识到,这样悠长的沉默,其实只是她眼睫交合的瞬息。
“劳伦霞。”终于他说。很明显,这次是在呼唤。“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把空了的弩机交给部下,向她伸出手。声音重新软化到她所知的温柔,脸在火光下微笑,那堵墙哗啦啦地垮塌了。在教会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