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寻找食物时,他从厨房的窗口看见拉蒂法在院子里替班珂擦洗身体。她肿着眼眶,将汲上来的水一桶桶倒在他肩头。班珂坐在井边,夏依窥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瞧见他伤痕遍布的背脊上,一只蔷薇红的蝎子刺青在近腰处张开大螯,色泽最火烈的尾针却斜伸到了左侧肩胛之下。就仿佛一颗从背后透出光亮的心脏。
大概是午夜的时候萤火回来了。他从碧玺河底一直泅到水渠,全身湿透。那时夏依正守在凡塔床边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听见班珂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的声音。
“您干掉了那个‘胡蜂’吗?”
“没有。”萤火说,“我曾经和他交手过,他是个不可小觑的敌人。不过这次,他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他倚在床侧的门框上,边换衣服边垂眼望着昏睡中的凡塔——她的头部受了重创,拉蒂法已经替她包扎好,换了药。夏依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向萤火,他已摘下了面幕,用那半张烧得不辨原貌的脸对着夏依,从那片焦土上无可窥出任何暗藏于心的意绪。“胡,胡蜂是组织里最……最强的人,自从他两……两年前加入以后,就没没没有谁可以打败他。”少年干涩地说。
萤火扭头向他笑了笑。“但是他听豁嘴和石拳的。他们三个是死党,因为当年打倒枢机议会立下大功而发迹,后来更是拉帮结派,顺风顺水。导师一死,整个狂信团估计就没人能撼动他们铁三角的地位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夏依张口结舌。他忘了萤火曾在狂信团中潜伏一年,收集的信息恐怕不在自己所悉之下。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怪脸”已经彻彻底底死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永远不会与眼前这个男人的音貌重叠。“……我……我去弄弄点水过来。”一口气吊在胸膈间,他逃也似地跑开了去。
班珂朝少年的背影淡淡扫去一眼。“您最初就该杀了他。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不值得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们是冲着那乞丐去的。就算没有这孩子,凡塔也会遇上麻烦吧。对了,那人你已验明正身了么?”
“确实是两年前就该被处死的前枢机主教路尼,”班珂说,“不过他差不多已经疯了。您打算怎么处置?”
萤火望向窗外。雷声已息,而雨仍在淅沥不止。
“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他轻声道,“就连吉耶梅茨本人也对当年的真相心知肚明……宗座既然能以民众的愤怒为利剑,就不会让这利剑有朝一日反过来刺伤自己。我们永远无法从光明正大的途径改变这世界了,因为光明正被那人牢牢攥在手中。把路尼放出去指证他,唯一的结果只是白白让达姬雅娜再受一次伤害而已。”
“主事。”班珂忽然说。
萤火注视着他。
“我已经处在海因里希的监视之下,随时有身份败露的可能。在第四军我做了他五年部属,很清楚这人的手段。如果您再这么意气用事,关键时刻又不能做出决策的话——”
“我会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班珂。”萤火微微笑了,“诸寂团不可能失去你这把利刃。我们要走的道路还有很长。”
班珂似乎叹了口气。
“其实从一开始,”他用萤火所能听见的最低的声音说,“您就知道自己不适合成为一位领袖……”
凡塔莹白的手忽然挣了一下。她轻轻转动身子,发出细如蚊蚋的呻吟,面孔也有红潮一点一点涨了起来。萤火忙弯腰摸了摸她额头。“那药的效力不够。”他对班珂说,“酒馆这边你留意着。我先带她到爱丝璀德那去。”
……夏依一直蜷缩在厨灶后面,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听他们谈话。直到萤火抱着女孩匆匆经过他,下到地窖,从那里传来机关转动之声。出于某个懵懵懂懂又急于求知的念头,他追着跑下楼梯,但地窖里只剩下暗墙移动后扬起的灰尘。
少年怔怔呆立了许久,才转过身来。
他看见了路尼。
前任枢机主教被绑得像只扔在鱼篓里待售的螃蟹,破布塞嘴,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充满了惊惧与疯狂的眼睛。夏依朝他走去。那双眼珠又涨大了几分。
“喂。”夏依说。
地窖里点着蜡烛。少年瘦小的影子盖住他面孔,扭曲成一只被拖长身体的怪兽。
“……喂。”夏依又叫了一声。猝然间有一个极不可思议的想法也如怪兽般在他脑子里成型。他本来该恨这人的,两年前让哥珊沉入一片血海而自己却阴差阳错逃得一命的人——但此时,那个想法却古怪地膨胀起来,挤占了他理所应当的仇恨与愤怒,以及思考更多东西的能力。
[就连吉耶梅茨本人也对当年的真相心知肚明]
夏依跑去盛了一碗水,回来时顺手关牢了地窖的盖门。“你……你渴了吧?”他把清水端到乞丐面前,“我让让让你喝个够,不,不过……”
[宗座既然能以民众的愤怒为利剑,就不会让这利剑有朝一日反过来刺伤自己]
路尼瞪着他。那眼神就如一条在沙岸上翻滚的鱼徒劳地瞪着咫尺之遥的海波。
“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把路尼放出去指证他,唯一的结果只是……]
他取出了他嘴里的布团。
剧烈的震响自楼下传来,一声重过一声。拉蒂法原以为是风,然而震响背后还夹缠着人的嘶吼。她揉着眼睛爬下床,端起灯台。“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酒保也刚刚披上衣服,对着苦苦支撑的橡木门板开始撸袖子。拉蒂法示意他把擀面杖先放下,自己上前开了门——
火光团团簇射在她脸上。
女店主本能地抬手遮面,放下来的那一瞬,脸庞已溶开职业性的笑容。在数个举着火把的葵花眼前,不梳不妆,甚至衣衫不整,笑意却别有一种软绵绵的妩丽。“哎哟,不好意思,晨祷之后才营业。”
“宗座谕令。”领头的葵花说。
又来了。拉蒂法已经习惯听到这几个字就做好最坏的打算。“非常时期,国库存粮有限,望广大教民体恤,虔心献诚,共度时艰——啊呸,这文绉绉狗屁不通的词儿谁抄的?”那葵花丢开纸条,伸出一只手,五指开合,“粮食拿来。”
“啊?”
“意思就是全体民众不得在家里私屯粮食,即日起个人存粮一律上交,每人每天凭代币定点领取。如发现隐瞒不报,下场 ……”旁边一个女人用手掌比在脖颈,“喀嚓”做了个手势。
“各,各位,昨天才禁的酒,这店都不能开了,我家四口人都是比石头还坚贞的虔信者,一周十六次忏悔次次不缺,饭前八百字经文从不忘念,早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