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放妻书(二合一)
踏春宴那日, 七大王纵马踢伤京兆府内史林业绥的消息,不过两日便传遍世家各族,监察御史裴爽虽于事发当日便弹劾七大王纵马无度,以致朝廷四品官员重伤昏迷。
可爱子心切的官家却始终并无任何表态, 在被裴爽一逼再逼着要惩戒七大王后, 反怒斥是王府长史不能规劝之错, 理应罪该万死。
裴爽毫无所惧, 驳斥道:“谢司徒、王侍中尚不能规劝陛下打猎,又怎能只责备王府长史。”
于是在林业绥被送回府不久后, 官家的车驾也紧随着离开。
身边舍人说是怒气冲冲。
*
五更二点时,琉璃宫正门的承天门城楼敲响第一声报晓鼓, 建邺城各条南北大街追随其后, 城郭内外的百座道观寺庙亦要开始敲响晨钟。
激昂的报晓鼓咚咚而起, 催促众人该各尽其职。
清灵悠远的寺庙晨钟方能抚慰心。
宝因坐在妆奁前,旋开细金花鸟象牙盒后,抬眉望向鸾镜中的自己, 用指腹蘸取一点口脂, 点注唇上, 又用铜黛沿着眉头描去。
春娘为女子梳了个简单的高髻,要走时, 瞧她眉眼虽点胭脂, 却仍不掩倦意,破天荒的开口道:“大奶奶要宽心,您要是倒了, 待绥大爷醒来知道, 岂不又要多添一道心伤了?”
宝因闻言, 扭头看去, 春娘却已走了。
紧接着,玉藻走进来,行至妆奁旁,伸手从镜屉里拿了支凤头步摇为女子簪上,又拿了朵淡粉绒花插在髻边,开口道:“东西两府的人都来了,可要叫她们等等?”
今日要综理两府的账目。
“让她们去跨院的花厅。”宝因往耳上挂了对碧玉耳环,“我待会儿就去。”
玉藻想要说些劝慰的话,但又知道这位主子的性子,只好点头欸下一声。
对镜梳好妆后,宝因起身出了偏寝,走过抄手游廊,先进正屋里间待了会儿,才跨出微明院往花厅去。
跨院里的婆子们,只见从门口走来的女子身着藕荷色对襟褙子,白色纱裙,之前的闲妆丽饰虽也甚少,可今日已称得上是钗钿稀疏,丰神绰约的体态亦稍有减瘦。
算来今日已是四月初五,绥大爷也昏迷了整整半月,听说昨儿夜里醒来了,西府热闹好一阵,连东府的几个主子也赶忙穿衣来瞧这位兄长。
只是绥大爷醒来连半刻也未有,俯身吐了口浑血后,便又昏了过去,至今仍无醒来的势头。
想这些的功夫,女子已安步入内,李婆子带头站起,她们也赶紧随着起身,喊了声“绥大奶奶”。
因昨夜忙活一夜,未曾歇息好,尚有些昏沉的宝因由侍女搀扶着在罗汉床坐下,待坐好后,低眉抚平略有翻起的褙子底摆,方抬眼,扫了圈厅内后,微颔首,淡淡应了声:“开始吧。”
府内各处的管事婆子也渐次交上账本。
宝因花半个时辰,逐一看完,未说什么,合上账本,说起别的事来:“东府的花草都是哪些人管的?”
下坐的两个婆子互相瞧了眼,由其中一人回道:“大奶奶,东府的花草如今是我们二人在管。”
“我前几日过东府那边,瞧着还是素了些,倒不像是主子住的了。”宝因朝她们看去,“几位主子的院里、各处园子,凡是有枯意的都要拔去,以前枯掉拔了的,也需尽快补上才是。”
应当心力交瘁的女子却还注意到这些小事,事无巨细的吩咐…若是太太,早已哭晕在屋中。
管花草的婆子暗暗一叹,更起了几分敬服:“我们回去后,便让底下的侍女去各处仔细察看。”
宝因满意点头,又道:“核实过后,你们二人也要尽快拟张单子拿来与我瞧。”
两个婆子皆毕恭毕敬的应下。
之后又简单吩咐了两句后,宝因道了句:“我命人在这儿备了朝食,阿婆们都吃过再回去吧。”
随后被侍儿扶起,下了脚踏。
走过这些仆妇时,宝因忽蹙眉,某处有着浓烈的百合香,且还参杂了些极淡的酒味,于旁人来说并没什么,可她近日的嗅觉...不知为何变得十分敏锐,不论多浅的味道都能闻见。
此时便也只觉得十分刺鼻,让人想要作呕。
她忍好心中的呕吐之感,缓下步来思量着,在下一步要落时,嘴角弯起弧度,不动声色的收回脚步,停在一个婆子跟前,笑吟道:“阿婆瞧着倒是有些眼熟,不知叫什么?”
被主子留心,保不准日后便能办些重要的差事,成了主子跟前的红人,暗自高兴的仆妇立马便禀明自己本家姓黄。
宝因漠然笑了笑,擦身离去。
因有了这一遭,姓黄的仆妇落座吃饭的八仙桌时,也不免傲了几分,径直去了坐北朝南的位置。
李婆子斜着眼睛瞥去,想起往年李秀在的时候,她那狐假虎威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啐了口。
*
这头,宝因离开花厅后,迈过跨院外的垂花门,绕过几丛花草,弯腰拾起整朵落下的木棉花。
季节到了,正是花开要落的时候。
只不过这朵花落得早了些。
她将其轻轻握在掌心,还来不得心生愁绪,便有侍婢从二门那边跑来,小喘着粗气到跟前,停下才觉逾礼,赶忙后退了好几步,咽了咽口水,双手奉上块玉制牌,禀道:“大奶奶,角门外有七大王府的舍人递来了拜谒的牌子。”
接连数日,官家都派了医工前来长乐巷林府,更赐下无数西域奇药,七大王怀抱仁爱,人又是为他所伤,自也不甘落于官家之后,事发第五日始,每日都会遣人前来林府问候。
七王妃也曾携带重礼来过一次。
宝因打眼瞧去,玉牌上刻有蟾蜍纹,镌刻“七大王毓谒”几字,而七大王长至三岁时,没了易夭折的忧患后,便被亲赐单名毓,坊间多有流传是取自毓秀钟灵,赞赏贤淑妃为皇室诞育了一位好儿郎。
仅从这个名便知贤淑妃母子多得圣眷,便是生出想要皇后太子之位的想法,似乎也不为过。
不曾想,今日竟亲自登府了。
到底是皇家的人,官家的儿子,便是心有怨怼,自也怠慢不得。
宝因边吩咐侍婢去将人请进正厅里,边往二门外走去,同时将花拿丝帕稍微裹起来,随意塞进袖中。
来到正厅时,厅内左右的中间,已有山水素绢遮挡。
她行以大礼:“臣妇拜见七大王。”
李毓端坐在素绢以右,瞥见素绢以左的身影,很快挪开视线,又想起那日的事情,内疚叹道:“夫人快请坐下,我又如何担得起你的大礼。”
此言一出,侍女才敢往玫瑰椅上铺好毡子。
宝因直起身子,瞥了眼后面,退步坐下,方不疾不徐的答道:“大王乃君,又如何受不得,大王若不受,才令臣妇惶恐。”
李毓早习惯这些阿谀奉承之言,只是如今听到,心中却不是滋味,脸色略显尴尬,转而提起此次来意:“听闻林内史昨夜醒来,我得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不知情况如何?”
“爷他昨夜虽醒,却也只是吐了些积攒不化的污血,昏过去后,还未曾醒来。”男子所吐出的那团黑血仍萦绕在心头,宝因默了半瞬,微微哽咽过后,才道出后半句,“望大王恕罪。”
李毓忆起那日,自己的爱马“逾礼”本一切还好,却不知从哪射出支箭惊吓了它,才出了伤人的事,幕僚让他将罪责全推到马上去,冠以癫狂之名杀掉给出一个交代,可他心中实在不甘也不舍。
只是此事再不了,怕那裴爽要将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翻出来说了,到那时他经营的好名声也随风散去。
“这半月来,我一直在调查当日之事,待查出必会将那人治以律法,还林内史公道。”说完,他又赶紧补了句,“今日我还带来了些补品药材和金银玉器来,算是赔罪。”
宝因道谢一声,并未推辞,转头命人去让李婆子将这些补品瓷器清点过后,收入府库。
直至拜别,人快走出正厅,李毓才想着说了句:“到底是我纵马所伤,在此恭请林内史与夫人之谅,先前未能亲自登府致歉,还望夫人莫怪。”
“大王言重。”宝因也已起身要离开,听得这句迟来许久的话,只笑着应了句,“马儿是没人性的,畜生伤人,又怎能怪到大王身上?”
李毓当下是笑着,可出了林府,便变了脸色。
这位内史夫人话能说得不卑不亢,还能在暗中讥讽几句,又使人找不到所讥在哪,竟有几分纵横之色。
他不禁冷哼一声。
两个五姐,倒是不同的性子。
*
玉藻搬了胡床,坐在微明院里的怪石流水旁,舀了瓢水在盆里,小心仔细的搓洗着大奶奶的衣物,要拧干晾晒时,又瞥见藕紫寝衣上脏了一块,困惑半会儿,才伸手去拿除垢的猪胰。
宝因进院来,还想再多走走散心,故未走游廊,下得院阶,只闻异草清香,听流水潺潺,绕过假山,便见那人又在忙着。
她盈盈一笑:“让底下侍女去做就是了。”
玉藻继续着手上动作,也笑道:“您向来爱干净,我亲自洗才放心。”
这浣衣除垢的是将猪胰研磨成粉后,加了豆粉和香粉制成的,那股子味道...宝因讪讪走开,手搭在门框,进了屋里去。
玉藻瞧见女子抬手揉着头侧,她眨眼思虑了下,放下手里的猪胰子,起身走到台阶下,拿过帕子擦干湿掉的双手后,才上阶进正屋外间,走去为女子揉着鬓边往上的位置:“大奶奶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那些婆子都在花厅吃过散了,综理两府的事务也该早完了。
宝因想起那人,倒是瞧不出来仁与爱,不过是被逼到不得不来罢了,但她也只道:“七大王亲自登府,我去应付了会儿。”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后,早早便让东厨备下吃食的玉藻把榻几收拾出来,侍女婆子也进来摆好渣斗筋瓶和两菜一羹。
宝因扫了圈,白釉折沿盘里的是斩成块的葱醋鸡,汝窑青瓷深腹盘所盛是用新鲜蛤蜊熬煮的冷蟾儿羹,折腰盘里则摆着卷压煮熟切片的腌制肘子肉。
尽是些荤食。
她眉头拧在一块,各种腥味钻入鼻腔,只觉腥到身子无论哪处都开始不适起来。
玉藻擦好食箸后,不敢递给女子,担忧道:“可是不合大奶奶的口味?”
宝因摇头,这些都是她往日愿多吃两口的,可现在五脏庙实在容不进这些,好声道:“你侍奉我多年,我什么口味你也早就门儿清,怎会不合我口味,只是朝食哪能吃下如此腥味?”
“我想着您忙了许久都不能吃上一口,恐会饿坏,这才让她们准备了些荤的。”玉藻讪然,倒是忘了这层缘故,若是让那荤腥油水直接挂到脾胃里,难免不会伤到,她连忙笑道,“我叫她们去做些清淡的来,再蒸个梨生津润肺。”
宝因拉住她的手,恹恹道:“难得你愿为我操这份心,不过要让你白费了,我实在没什么胃口,做了也吃不下,这几蝶菜也别浪费了,都拿去给院里的人分来吃了。”
玉藻也不再劝,在心里暗自寻思着,那寝衣上的污垢怕是昨夜吐出来的晚食,又瞧她闻见这些荤食便脸色泛白,赶紧让人给端走。
“我进去瞧瞧爷,你们收拾完也去忙各自的吧。”
宝因任由她们忙活着,自个儿则进里屋去将轩窗支起,又给帐幔上所垂挂的银香囊里换了种淡雅之香,瞧着卧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去拿了团扇来,坐在床边笙蹄上,轻轻扇着。
四月入夏,天儿也慢慢热起来。
扇了一会儿后,又惦记着经文,而后起身坐去榻边,把昨夜挑灯才将将抄写完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收拾好,可当视线落在那句“道冠诸天,恩覃三界,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时,紧紧封住的心绪犹如被谁打开,使得她再也忍不住的抬手撑眉。
手中落满经文的棉纸被抓出褶皱,上面所写的小楷也被泪水晕开。
她抬手拭了拭两颊,叫人今日便将这些经文全都拿去天台观的鼎炉里烧了,祈求消灾保命和赐福。
神佛已是世人最后所能祈求的了。
...
洗好衣裳的玉藻拿去微明院偏僻的一隅晾晒好,放好木盆和猪胰子后,扯下挽到小臂处的袖子,望了望天,发现竟出了少见的阴阳天,原先的热意也开始消散,想着女子待在屋里,免不得要生忧思。
“大奶奶,外头日头正好,我让人搬张躺椅在游廊,您出来晒着眠一会儿?”便走到廊下,问道,“这窗支起来,我就坐您旁边,既守着您也能帮忙看绥大爷。”
宝因也觉胸口堵闷不已,伸手轻轻抚拍了几下后,移步出屋,将整个身子都托在摇晃的躺椅里。
玉藻见廊下挂着的鹦鹉开始要鸣叫,踩在游廊的登板上,踮起脚尖要去拿下,放到别处去。
“何必要换地儿?”宝因倦道,“让它叫唤叫唤也好,不然岂不白养这些日子了。”
主子发话,玉藻便也不再去动它了。
鸟声开始响起,她又进屋去拿了件薄被出来,搭在女子腿间,瞧女子微微阖着双目,在其旁边的方杌坐下。
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多嘴了句。
“绥大爷吉人有吉福,但您也得注意自个的身子才是。”
女子未应。
*
屋内卧床上,男子垂于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呼吸不可闻的渐促,那日在长生殿中,皇帝与他的对话,幻化成梦境而来。
“内史拿得,大理寺卿我自也拿得,只要陛下舍得。”
“我连皇权都舍出去了,还有何不能舍?”
因孙府之事并未使得世家抱团,令皇帝大喜,接下来便是要动郑氏那位曾经的驸马爷,只是仅以内史之位是动不了的,此案关乎皇室,必会交由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如今是陈郡谢氏的旁支子弟谢兴担任。
皇帝仍以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摇头,自言他与谢贤终是多年知己,当初谢贤大兄、二兄接连于盛年过世,当年他毫无根基继位,所依靠的只有谢贤一人。
为行安抚之意,只好下旨任命谢贤那两位侄子以及谢氏旁支的谢兴几人,如今还未到翻脸的时候,亦不可轻易罢免。
皇帝要他自己想法子。
...
江风拂过,围春草场,男子站于靶场中央,一动未动的看着那匹马疾速而来,最终一声嘶鸣,马蹄落在胸口,血不停地自口中涌出。
他用手去捂,却如何也挡不住,指缝、嘴角皆能流出。
转瞬便痛得直不起腰来。
最后终是放弃挣扎,松手倒下。
身边围来许多人,却都不能让他再睁开眼。
可他想,今日还不曾喊过一声幼福。
若是就此死去,倒有些遗憾。
...
直至半个时辰后,男子喘息醒来,只觉喉咙叫血给堵住,艰难的俯身咳着,脚踏也被血所脏。
玉藻听见屋内动静,赶紧低声去喊躺椅上的女子,只是这一时半刻却如何也叫不醒,又怕屋内绥大爷因此耽搁而出事,焦急之下,她匆忙起身,先领着人进去侍奉。
挑起隔帘,只见绥大爷半趴在榻边,眼里咳得泛红,半握撑着的掌心有咳出来的猩红血迹,面容是久病的白态,用极虚的声音问道:“你们大奶奶呢?”
*
廊下女子拿丝帕遮了脸,呼吸均匀。
玉藻留人在里屋侍奉,自己则赶紧出来,迈出门槛,转到右侧的游廊,喊了声:“大奶奶。”
素来学舌最慢的鹦鹉也随着一起喊了声“大奶奶”。
女子未动未应。
丝帕也被清风吹走。
玉藻捡起丝帕,惦记着女子多处的不对劲,生怕大奶奶再出什么事,脚下快走几步。
可近前一瞧才发现...女子双目虽紧闭,脸颊却淌着薄薄一层泪水,长睫也被打湿,各自合成一股,这半月来都不曾见她掉过泪,转眼又寻思着也不知这半月她心里是怎么度过的。
玉藻跟着掉了几滴泪,伸手去抹,笑着安慰:“绥大爷已经醒了,正在找大奶奶您呢。”
又怕女子是担心像昨夜那样,空欢喜一场,接着说道:“绥大爷这次醒来,我瞧着气色好了不少,真是多亏了神仙保佑,指定是烧了大奶奶写的那些经文,上面的神仙知道了。”
宝因未睁眼,细细摩挲着指侧的薄茧,点头浅嗯一声,鼻音显得略重:“先去将医工请来。”
宫内所来的医工都被安置在了西府里住下。
玉藻应下要走。
宝因忽睁眼,微起身,伸手去拉扯住自己侍女的衣裳,小声的仔细叮嘱道:“千万别叫爷知道我哭了。”
一双杏眼被泪水浸润,再没了刚毅。
上次女子如此,还是范氏母亲过身时。
玉藻郑重点头。
“好。”
*
医工匆匆赶来微明院诊断过后,大喜过望的说林内史这次已将胸腔那最后一点污血都吐了个干净,日后只需卧床静养,少动气走动,兼顾着喝些养气健骨的汤药便可。
听完这些话,林业绥眼皮微阖,养了会神,才有力气开口道:“多谢,陛下那儿也有劳了。”
他既已醒,宫内的戏也该唱起来了。
“此乃我的职责所在,内史勿要言谢,如今您醒来,我自也当去陛下那里禀告一声。”医工说完,留下汤药方子便收拾东西退出去了。
屋内侍奉的人,也只留下了童官。
*
童官无事不敢去里间,便守在外间,一直到夜里,绥大奶奶也不曾来屋里瞧过绥大爷。
绥大爷亦只在醒来时,问过那一次绥大奶奶。
戌初,林业绥叫童官进来搬了张小几到卧床上,又吩咐他去将笔墨也拿来。
烛光晃动下,男子握拳轻咳,随后提笔蘸墨,笔尖轻落在描金梅笺上,腕骨使劲,只见瘦劲有力的笔锋书了三字——放妻书。
自从与皇帝在长生殿谈过之后,加之那日回来见女子喝醉,又听她提到崔安,他心中便早有此想法。
崔安是文采满天下的名士,他只不过是个搅弄人心的世俗之人。
早晚一死,有如踏春宴。
何必要将自己与她都囿围于其中。
不如日后放她离去,让她能在终南山与自己的心上人度过一生,逍遥快活的游历各大名山,寻访天下名士,也好过在他身边。
胸口烧痛起来,他停下歇了口气。
随后继续。
*
玉藻望了眼正屋,心里不知想了什么,叹口气,然后端着洗漱的铜盆入女子暂住的偏寝。
宝因披衣坐在小榻上,将泛黄的书页卷起,拿在手中看,瞧着一派恬静,若不是脸颊上还有白日的泪痕,眼眶也稍有些肿红,倒会以为她情绪始终都如此平淡。
“大奶奶。”
玉藻拧干面帕,伸手递过去。
宝因放下书,接过轻擦了下脸,又将两只手也都擦拭一遍,再交还回去。
玉藻紧接着拿来鹅卵玉,这玉在冰鉴里放了一会儿,此时冰凉,正好适合消除哭肿,只是担心女子被冰伤,又用丝帕裹好。
主仆二人默契的一递一接,宝因将冰玉敷在眼周。
回想着白日里女子不肯进屋去看绥大爷,玉藻虽不知她有何缘由,但也知道过于不对劲,尤其是这些日子来的所为...不由叹道:“您为何不愿去瞧瞧绥大爷呢,夜里总要守到半夜才愿回屋睡,白日不忙也要在那儿待着,有了空闲时间便抄写经文,最近几日更是连饭都难以下咽,吃了也是吐出来。”
“这好不容易才盼到人醒来,怎么...怎么还不愿去看了呢?”见女子不说话,她半打趣道,“难不成是因为眼睛肿了?”
“这些事说与你听,你也未必能知道,何苦说出来烦你?”宝因打了个哈欠,将玉放在几上,有意要岔开话,“忙了一天,倒是有些困了。”
她不愿说,玉藻也只有无奈的欸了声,起身服侍女子去卧床那边歇息,将床帏放下,出去泼了洗漱的水,才又进屋来熄灭灯烛。
屋门被轻轻关上后,屋内万籁俱寂。
宝因侧翻过身子,泪珠又落了下来。
到了两更,朝食和晚食都未吃的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掀开床帏,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
次日,林业绥醒来的消息由医工传入禁宫,又逢朝会,监察御史再次进宫。
自踏春宴后,裴爽每日仍会坚持上书弹劾七大王,于所开的两次朝会上继续高声,每每都使得官家败兴退朝。
只是今日,官家于散朝后召见了裴爽,似要为此事彻底做个了结,于是身为七大王舅父的郑彧也请求在堂,司徒公谢贤执掌实际相权,自不能缺席。
“七大王于草场纵马无度,踢伤朝中四品官员。”目睹行马伤人全程的裴爽对那仍心有余悸,更觉必须尽到自己的弹劾之责,“陛下不可不罚。”
“怎么个不可法?”昨夜已成功劝说李毓杀马的郑彧驳道,“伤人的是那匹马,马已准备要处死。”
“在七大王和郑尚书眼中,人命只比得上畜生?”裴爽想起林内史曾提到的那几个纵马伤人的案子,似都与七大王有关,“乙丑年、乙亥年以及乙酉年,七大王分别在武功、渭南等郡纵马,共踢伤三人,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而亡,敢问那几匹马可有处死?”
“或是百姓之命连匹畜生也比不得?七大王可有亲口说出‘几个平民罢了’几字?”
郑彧怔住,这几件案子当时是他亲到京兆府去压的,便连案宗也不曾留下。
谢贤站在一旁,始终未开口。
他本不愿参与进来,可皇帝被这事烦忧多日,求他前来参与定夺。
裴爽拱手请求:“陛下若当真爱子,便应予以严惩,纠正其行,而非一再放纵,使他来日犯下大错。”
郑彧也争辩起来。
殿内剑拔弩张之际,七大王府的长史入内,恭敬回禀的同时,还故意添油加醋要令堂上之人心疼这个儿子:“陛下,经过七大王连日调查,发现乃大理寺卿谢兴射箭惊了马,便连七大王都因极力拉紧缰绳而至虎口撕裂。”
谢贤霎时怒喝:“你在胡说什么!”
郑彧想及谢晋渠竟是以秘书郎中为出仕之官,日后升迁之路又该是如何,上个被官家钦点入仕之官的是王孝公,随后琅玡王氏便开始重新起势,压过当时的陈郡谢氏。
去年谢贤又被加任司徒,他今日偏要拉下这个大理寺卿来。
“哦,原来是谢司徒的好族侄。”郑彧冷笑,卸去先前的愤怒,“既已寻到源头,还请陛下秉公还以林内史公道,那也是谢司徒的女婿,想必司徒也想我所想。”
谢贤面无表情的受下郑彧这些话,冷静的对皇帝言道:“此事不可听信一人之言,况还是七大王所查,应先派大理寺与御史台如实查清,再来断论。”
裴爽亦想要借此为那几个百姓寻求公道,故言:“那几桩纵马伤平民之案,七大...”
郑彧见谢贤与谢贤女婿推举的监察御史,齐齐向自己的外甥发难,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也不顾体面直接吵起来。
瞬时闹哄哄一团。
坐于上座的李璋被吵得痛到扶头,又气到笑出声。
林从安原是要他舍得这个儿子,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孙府出事,空出监察御史,他亲自举荐敢弹劾七大王的裴爽担任,知道自个要任命谢晋渠为秘书郎后,又让此局环环相扣,毕竟只要纵马一事牵出谢兴,忌讳谢氏得隆恩的郑彧必不会善罢甘休。
待念及那人自个儿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便又气不起来了。
...
在三人争辩时,金殿内忽然响起一声敲桌声,是皇帝在冷眼瞧着他们。
“谢兴廷杖二十,罢去大理寺卿一职,只是念及其族叔谢司徒为国操劳,日后便去填补长安令那个职位,七大王则暂闭府邸,三年不得策马。”李璋见裴爽要翻旧账,冷声打断,不耐烦的给出轻重不一的决断。
裴爽缄言,自此也明白皇帝早已知道七大王纵马伤民的事,只是一直在包庇。
如此,他再没什么好说的。
“医工也来禀告说林内史已醒来,性命无忧了,但到底还是要给些补偿,好歹差点去了阎王殿。”见几人都安静下来,李璋缓下声音,“林内史既为七大王的马所伤,起因又是谢兴,恰好大理寺卿空缺出来,便当是补偿给他,待伤好后,到大理寺上任。”
说罢,冷声询问其中两人:“谢司徒与郑尚书可还有何话要说?”
谢贤摇头,官家都已念及他了,还有何话能说。
郑彧自然瞧出皇帝这是在偏袒七大王,若再深究下去,未必能有现在好。
两人皆拱手作揖,无话可说。
“如此便好,我是真怕你们再吵得我头疼。”李璋笑起来,帝王模样消失殆尽,似老友般说道,“命中书舍人拟好任命文书,送去长乐巷林府。”
参与这场闹剧的裴爽也忽然明白了那句话。
林业绥为何要他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要他尽忠职守的弹劾七大王。
*
未时三刻,中书舍人捧着任官文书,由承天门、朱雀门出了宫城与皇城,行过南北纵横的建邺大街,进入长乐巷。
又因皇帝顾及林业绥重伤初醒,特下恩浩不必亲接,故等在林府正门外,将文书交给林府小厮,只需文书所属之人的一句话便可回宫。
接到文书的小厮却早已乐开怀,边跑边喊道。
“绥大爷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