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夺子
宝因临产的那日, 三百禁卫围府。
阖府奴仆如往昔谢府仙使院廊下那只被鹤唳惊吓到的鸟雀一般,全部都惊作飞鸟乱撞。
袁慈航得到消息,想要去探个究竟,可那群穿着甲胄, 手里拿着兵戈的人却一句话不说, 大有“我等只是奉命, 其余一概不知”的意思。
待正要离去时, 停在长乐巷口的那驾马车下来个人影,头顶带着玉冠, 脚踩革靴,腰间一条亲王才能佩戴的金玉带, 大摇大摆走来, 那点子得瑟丝毫不掩藏:“我只与那个代五公主嫁来林氏的谢氏贵女说话。”
这话被前来打听情况的玉藻听见, 当即便偏头啐了一口,回微明院的路上,心里窝着那口气也始终压不下去。
进了院门, 顺着长廊转了几个弯, 再踩着几级台阶去到庭院里, 鼻孔呼呼哼哼的出气,忍不住啐骂起来:“白白恶心谁呢, 要见就见, 还故意加上‘代五公主嫁来’几字做什么?自个也知道是代嫁的,倒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也不知道要点脸面的, 不过也是, 当年既能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只怕早就把什么廉耻都抛开了。”
快走到西屋, 她又立马噤声,朝廊檐下看去。
今日天朗气清,又逢惠风和畅,女子嫌在屋里闷得慌,便叫仆妇搬来张躺椅放在庭院里,躺在这里。
廊柱之间的竹帘被卷起,投下斑驳的影子。
一阵徐风过,轻轻吹动佳人鬓发。
玉藻立即忘却前面的怒火,满心都放在精神愈发憔悴的女子身上:“大奶奶怎么还躺在这儿,也不知道盖件薄毯。”
宝因娓娓念来句《兰亭集序》里的话,“仰观宇宙之大。”一语未了,拿下遮脸的丝帕,先问道,“可有问清他们为何要围府?”
玉藻有些挫败的咬唇摇头,扭头从侍婢手中拿来毯子给女子盖好:“铆二奶奶在,但那个人定要与大奶奶您说话。”
再提代嫁之事,宝因心中已隐隐能察觉到一些东西,当年那场端阳宴,贤淑妃所做所说的种种都表明她不甘,不愿原本该属于五公主的位置被旁人占据,那一句话是在提醒她罢了。
沉默良久后,她浅笑道:“见见又何妨。”
玉藻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劝阻,谨重的扶起女子,往外府正门走去。
长乐坊大半都是博陵林氏的,更遑论宗邸所在,寻常人更难以进来,谈何围观,此时哪怕有禁卫困守,四周也是静悄悄的。
只有住在宗邸旁的王氏闻讯赶来,她携奴带婢,怀中还抱着孩子在哄,想要进林府去,却被禁卫阻拦。
二房杨氏坐着牛车从宫内回来,瞧见这幕,敲了敲车壁,叫驭夫停下,随后撩起车帷,捂嘴讥笑道:“娣妇这下知道傍错了人吧,亏你往日三天两头便去讨好她呢,瞧,白做无用功了,还是早些寻活路,要是求求我,指不定还能帮你到太后那去说一说,怎么也是一家人,要是绥哥儿他们真的谋反被杀,大宗之责就落到你二哥肩上,还是会帮衬你一二的。”
李益攀上李毓,已坐上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一职。
王氏本不想理会的,听到谋反被杀几字,语气也像极了巴不得人去死,转眼便怒瞪过去:“二嫂也莫要忘了二哥是因谁才能从那穷凶之方回到建邺来的,嘴上说着一家人,背地里却想尽法子占大宗便利,不得逞就记恨,我们可不敢求你帮,谁知会不会死得更惨,只望着你也能给自己积些福量。”
杨氏被噎,哼声道:“等他们一家去黄泉时,我会多烧些桔杆,多办几场法会的。”
瞧着牛车驶离,王氏白了眼,而后咬唇,满眼担忧的看着正门。
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府之际,漆门被由内打开,快要临产的女子缓缓迈过低槛,上着黑色暗纹交衽短襦,内外层层叠叠,庄严得体,又有及地莹白暗纹裥裙。
云髻之上,斜插两支铜珠钗,一支白玉簪,再无其他。
虽面色不佳,四肢被孕肚称的十分纤细,有伤神病弱之感,但被谢氏家风浸润过的她仍是不屈百年风骨。
禁卫见女子出来,赶紧再跑去巷口。
不消一刻,那人便恃势凌人的走来。
知道女子现今无恙,王氏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到底还是怕被牵连,转身离开回府。
宝因在石阶前站定,视线下垂,微微眯眼,望着站在巷道里的人,打量一番,心中也有了定数,这是郑氏的子弟,排行最大的一个,向来护着李毓,两人便也交起好来,只是不曾想竟好到让他穿戴起亲王的规格。
她平静问道:“林氏犯有何罪,需陛下动用兵戈来围守我们。”
郑大郎满脸的小人得意:“林令公有与废太子谋反之嫌,夫人不必惊扰,陛下与太后特地嘱咐过,夫人是代五公主嫁到林氏的人,再加上林令公也在西北平定战乱,为国分忧,不能无礼伤人,故只能围,一切都待彻查清楚过后再论。”
他在西北...宝因舒了口气的同时,又垂眸思忖。
东宫自离开建邺,便再无音讯传来,加上李璋崩逝,在有储君的情况下,原本只是个亲王的李毓又突然声称天子崩前废立太子而即位,难以服众,许多官员仍还在追问李乙去往何处,现又在何处,是否他弑父弑兄,乱臣贼子即位的。
这样的言论多了,人心必定不稳,光靠杀人震慑已经毫无用处,反激起更多不满,李毓最后发布诏文,称李乙并非是前去西北监军,而是得知先帝生前废立太子之心坚定,再无转机,便想要在诏书发下之前,率先毒杀先帝,随后连夜逃出建邺,他顾及兄长名声,又是手足,不愿毁坏其名声,才一直对外如此说,但今日朝臣和万民误会颇深,不得已说出真相来。
紧接着,便以谋反罪追捕李乙,曾经与东宫走得亲近之人也或多被问罪,更是动刑逼问羊元君。
只是林氏从不透风,仅是正月因太子被贬而叫人猜测。
既知府中之人的性命暂时无忧,双腿因浮肿作痛的宝因不欲再与其纠缠,淡淡说出两字:“请便。”
随后转身,进了府。
林府正门也缓缓合上,就在此时,郑大郎忽笑着讥诮一句:“林夫人腹中还怀有五公主的子嗣,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宝因颦蹙起眉头,气息瞬间不稳,侧头去看,隔着门缝只瞧到外面那人的狐鸣枭噪之态。
门也被紧紧关上。
一股酸涩刺激着鼻尖,心间的不安越滚越大,宝因只担心他是替贤淑妃来说这句话的,如今李毓即位,可以随意围困他们,那她的孩子...眼眶渐渐聚满晶莹,长睫微颤,便滚落下来。
玉藻察觉到女子的情绪波动,紧忙拿出丝帕给女子拭泪:“别听那个人瞎胡诌,腹中郎君是大爷和大奶奶的,才不是那什么五公主的。”
可嘴上虽这么安慰着,但她也明白人在屋檐下,多的是身不由己,天下是他们的,要如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便好像当年代嫁的事一般。
心里这么想着,她也哭了起来。
有个知心人在旁为自己着想难受,宝因苦中作乐的破涕而笑,反过去安抚了玉藻几句。
快走到微明院时,她手掌猛地收紧。
手心被紧抓着的玉藻丝毫顾不上疼不疼,忙问一句:“可是要生了。”
宝因咬着牙,轻轻颔首,手抚着腹部,渐上眉头的除了疼痛,还有一抹怅然若失,鼻翼翕动,泪珠掉成线。
为何便不能好好待在阿娘腹中。
*
远在西北,一场战火刚歇。
战马疾驰在羊肠小道上,最终停在幄帐前,脚穿脛甲的王桓下马后,直接走到帐子前,穿戴着护臂的胳膊一扬,白布帐帘被掀起。
圆袍男子站在羊皮舆图架子前,身背挺直,却也沉默不语。
被飞火残渣糊了一脸的王桓顾不得这些,直接喊道:“林从安!”
林业绥掀起眼帘看他,情绪淡薄不说,嗓音也掺着上位者的寒意与凌厉:“此战如何?”
虽为尊为长,王桓却也不免一愣,忽记起这人是从小在那等风云算计里长大的,又在朝堂浸染七载,他不再是自己的隋相,自个反还是他的下属。
王桓走过去案桌旁,端起碗盏直接喝了口茶,稍微解渴后,猛喘几口气,语气也变得和缓:“有你的谋策,自然是赢了,但听说你要和突厥那边和谈,你意欲何为?这些日子虽打得艰难,可突厥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去,只要再咬咬牙,定能再把他们驱逐回突厥老巢北漠、天山去。”
林业绥瞥向帐外,见童官出现点头,复又垂眼,踱步至案旁,只听茶汤缓慢倒流的泠泠声:“王将军应该知道建邺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东宫毒杀先帝,千余所馆驿陆续收到尚书省下发的追捕文书,只怕我也免不了被清算。我自能让突厥退回天山以北,可王将军想过没有,突厥此次来势绝非小闹,其中兵马铁骑更胜以往,这一仗将打得十分艰难,或会持续一载多,或三四载,或漫长无期,到那时天下便真是他李毓的了,东宫早尸骨无存,孰黑孰白。”
一辈子都在打仗的王桓果断道:“那也不能和谈!一旦和谈,我们便是突厥的臣,他们必会提出各种割地赔款的要求,百姓将会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世家,要是往日,国没了便没了,自可以再扶持寒门皇室起来,诸士族挟天子,继续把持权势,但此时情势断然不同,今时是外敌,国土没了,无以家为也。”
林业绥默默听完,眸光渐敛,随即笑了声:“和谈前面已正式完成,双方明日便要开始收兵,某也决定与李乙割席。”他举起一捆昨夜挑灯所写的竹简,喊来仆从吩咐,“送回建邺。”
王桓本以为男子是忠君才不得已出此和谈下策,想要尽快去寻太子,听到后面的话,气得结舌:“你、你,你林从安简直白读圣贤书,既不忠君,也不为民,不仅枉费廉公昔日向我举荐之心,连我也白长这双眼,还对你多有赞赏和看重。”
林业绥均一笑置之,不徐不疾道:“自汉代世家豪族开始与皇权分掌天下始,多少帝王都是士族动手杀的,士族何时懂得忠君二字?论为民,天下田地数万顷,世家占九分,士族眼中又几时看见过天下万民?我以往读圣贤书,忠君为民皆是为了博陵林氏,既东宫已到如此地步,再费力也难分输赢,何不选个胜算大的。王烹已随我一同写信给新帝,指认东宫谋反,我劝王将军也尽快割席,莫要拉着太原王氏跳入深渊。”
王桓咬着一口黄牙,愤而怒骂:“那个逆子,他竟敢辱没我王氏的家风!”
太原王氏族训:[不弑君,不妄言。]
林业绥冷漠待之。
“为王将军卸甲。”
*
金乌西坠时,庭院点起灯来。
仆妇来来往往的烧水、提水,西屋里的人更是进了又出,无不扼腕叹息或是焦虑摇头。
在外间的红鸢点亮烛台,立即便吹熄火绒,用手护着火,走到内室去,将坐床旁的羊头铜灯亮起。
柔和昏黄的一囊火光下,便见疼了整日的女子冷汗涔涔,鬓边与额角的乌发被打湿,细长的手指也死死抠住矮几边沿,不点而朱的唇也失了血色,贝齿也早已合不起来,唇齿微开,竭力喘息着,发出极弱的“嗬嗬”声。
红鸢忙放下烛台,拿起小几上的帕子给女子擦汗:“大奶奶要是疼,便喊出来。”
不断收缩的疼痛越发强起来,间隔也一次比一次短,胎儿就快要进产户了,浑身都变得粘腻的宝因已快坚持不住,只能咬舌尖来保持清醒:“稳婆和...带下医怎么还没来?”
红鸢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想起外面那些拦人的禁卫,只能模糊回道:“玉藻姐姐已亲自去了。”
阵痛要将意识模糊之际,宝因掐着手指,咬舌尖的力道也愈大大起来,微微偏头望向夜色,没由来的感觉一阵凄凉。
在这种无助与绝望快要淹没女子的时候,一道雀跃的声音使得火苗颤动:“来了!来了!”
红鸢一瞬间便抬起头,欣喜看过去,稳婆和带下医前后走进来。
宝因瞧去一眼,忽觉稳婆有些陌生,只是烛火闪烁,不太真切,正想问时,人也瞬间失了力气。
稳婆被吓了跳,蹲下看了看产户,连骂带吼道:“还不快把绥大奶奶扶过去,胎头都已经瞧见了。”
两个仆妇赶紧合力扶起女子躺在四面无围的产床上,又搬了同高的桌几在一旁,将三四个烛台放过去照亮。
侍婢纷纷端着热水和干巾帕进来。
宝因神思已经有些混沌。
带下医简单探脉后,立即催促:“可有熬煮好的汤参?”
红鸢见离得最近的玉藻心不在焉的,也顾不得喊她,连声说有,然后转身就去端来,跪在产床旁,一匙匙的喂进去,同时也润了女子干巴巴的唇肉。
没一会儿,便发动起来。
咬破的舌尖泛着丝丝的疼,宝因咬牙,握着子安贝,随阵痛用力,痛感散去,便歇息,如此几番下来,产户被胎儿一点点撑大。
而玉藻早已游离,满心想的是那郑大郎一听胎儿快出事,急得跟什么似的,二话不说去请稳婆,便连带下医都是宫里的。
直到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才唤回了她。
躺在产床上的宝因也卸去所有力气,任由仆妇侍婢擦着下身,即使困乏极了,也始终不愿合上,一直望着稳婆手里所抱的襁褓。
她用尽一切的努力伸出手去,突然很迫切的想要看一看这个孩子,杏眸泛着水光,随后便有泪水滑入鬓发之中。
稳婆闪了闪,似乎有意不让女子得逞,笑道:“还得先去给郎君洗身,然后再抱来给大奶奶瞧。”
没等宝因说话,仆妇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紧接着便是玉藻的嘶吼声。
“你们要干什么!”
“你们要抱三郎去哪里!”
“把孩子给我!”
稳婆的声音变得尖刺起来,没好气的说:“五公主的子嗣,自然是要抱去给太后。”
玉藻脾气上来,直接就要上去抢,院里的其他仆妇也纷纷挽起袖子想要帮忙,稳婆也不怕,耻笑一声后,便有两三个带着长戈与横刀的禁卫从院外走了过来。
对峙之际,原本在屋内给女子排出体内残留秽物的仆妇匆匆跑了出来,双手还满是血污,冲还没离开的带下医喊道:“大奶奶昏死了过去!”
转瞬,玉藻就已泪眼模糊的冲进内室。
作者有话说:
昨天出去办了一天的事,没来得及更,留评发小红包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