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南边(1 / 1)

高门庶女的生存指南 三百荔枝 7081 汉字|3 英文 字 27天前

第118章 南边

  林妙意被逼和离的话从侍婢春红的口中一出, 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林却意,她直接怒吼一句:“凭什么?三姐前月刚小产,身子还没养稳当,今儿便要休弃?他陆氏端的是什么儒贤家风, 亏还以擅书擅文居世, 简直是辱没了士人门楣。”

  裴灵筠嫁进来虽晚, 不曾见过那位小姑, 但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尤其是怀孕艰难一事, 成婚两年多来,已是第三次小产了。

  不由叹怜一句:“这陆府怎能如此对待人?”

  比起新妇的怜悯, 王氏却是满眼冷意, 只觉当初林妙意先斩后奏, 与自己长嫂闹到差点下不来台阶,如今落到这种地步也是活该的。

  宝因的吐息有过一瞬的不稳,被侍儿搀着坐下, 扶额合目, 轻喘着气, 没有说一句话。

  王氏饮完蜜水,主动开起这个口:“宝姐儿要如何?”

  那时慧哥儿差点没了, 今日女子便是撒手不管, 她们都说不得什么。

  天气炎酷,宝因指腹轻轻按揉几下头侧,思绪稍清明后, 睁开眼, 执纨扇送风, 淡淡然道:“三姐是林氏出去的女儿, 小产同妊娠一般,得坐月子养,可她身子骨尚未养好,陆府大太太竟要逼着夫妻二人和离,不管是为着什么,陆氏此举都难以叫人接受,现今夫家要弃她,我们便是她在这世上的依仗,岂能再不管,眼瞧着她陷入绝境,孤苦无依去?”

  王氏点头,叹气。

  宝因又笑说:“只是还要有劳叔母陪我去一趟。”

  妇人目光落在女子腹部,心想此行少不得要与陆府的人纠缠扯拉,去也好,省得再生旁的事。

  林却意本想去,只是她一个在室女,到底不好牵扯进这些事中。

  在焦热之下,宝因与王氏一块登上牛车,驶往位于建康坊的陆府。

  两人由侍婢各扶着下了车后,迈阶进到府中,走完长长一段回廊,再穿堂而过,便是崔氏院子的正屋。

  周妈妈已经哭成泪人,守在半道上:“大奶奶你们可算是来了。”

  王氏斥了句:“哭什么,有什么事等我们见过屋里的人再说。”

  宝因更是无心应付一个仆妇。

  又走了段路后,侍立在陆府大太太崔氏身旁的仆妇耳尖的听见两道脚步声,赶紧附耳道:“想来是林府绥大奶奶和林府三太太到了。”

  与此同时,在门口站着的婆子瞧见来人,赶紧弯腰帮忙打起帘子。

  王氏先跨过门槛,走到屏风后面去。

  只听崔氏说道:“三太太怎么来了。”

  王氏冷嗤一声,脸上却又带着和善的笑:“本是不想来的,这燥热的天,谁又想这么奔劳,尤其是我那侄媳,自小有顽疾,受不得热气。”这句话既是说给崔氏听的,也是说给林妙意听的,只希冀这次她别再做些糊涂事,白费了好心。妇人斜眼朝不远处瞥去,很快又收回视线,“可有人要不仁不义,又怎能不来瞧瞧。”

  宝因守孝九个月,期间没吃过什么荤腥油腻,身子本就不足,何况天热,又怀了,着急走的这些步,已让她有些娇.喘连,提起裙摆来至厅中,先匀气息,不想又听见屏风那边的拔刃张弩,她赶紧攥着丝帕拭去额上与脖颈上的汗丝,抬脚绕过十二扇的花鸟座屏。

  眼前豁然开朗后,她施了目光打量过去。

  先见那崔氏坐于高堂,林妙意站在屋中,侧头低眉拿帕子不断地擦着眼泪,瞧那身子就知这一月来压根都没怎么好好养过,夏日里的一阵清风都能把她给吹走。

  再看陆六郎也站在她旁边,夫妻二人一副挫败无奈的模样。

  发现女子进来,崔氏不再理王氏,而是和气与女子说道:“绥大奶奶来得正好,我也不与你们兜圈子,想必都知道我想让这两人和离的事,既来了,便做个见证,省的日后出去说是陆氏不仁不义,再来坏了我们的名声。”

  王氏冷笑起来,最后那句话是在点她。

  宝因收回打量的视线,平和一笑,嘴上还是称妇人一声姨母:“当年这门婚事是姨母与母亲所议,两府都是乐见其成的,再说三姐上月刚小产,缘何今日便要逼着他们夫妻和离?”

  崔氏道:“绥大奶奶博学,应当也知道,娶妻先娶贤,其次便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延续氏族下去,可妙姐儿做到了哪样?”妇人看向林妙意,“于贤上,她难以相助六郎的仕途,整日里不但不劝自个丈夫好学上进,反还跟着一块谈些什么风花雪月的事,作诗填赋,使得六郎前阵子都要致仕了,若不是我拦着,我这一房在朝中还能有什么官职,再说成婚两载多,她也没有为六郎诞下半个儿女,这本该不能怪她,她也怀过,但留不住罢了。我前些日特去算了命理,说是他们两个本就不该往一处凑,便是凑在一起,也难有子嗣,便是有,都生不下来。”

  末了,摆出一副被祸害到苦不堪言的样子与语气:“林府这门亲,我们是不敢再高攀了,便是日后林氏有从龙之功,我也要躲得远远的,不敢沾这份荫护。”

  字字句句,都让人不能反驳,尤其是最后的话,摆明要二人和离的决心。

  宝因不欲与妇人胶葛,直问林妙意旁边的男子:“陆六郎心中也是想要与三姐和离?”

  陆六郎低下脑袋,像是在躲闪谁的视线,闷出一句:“我心中有三姐,未曾想过和离。”

  林妙意像是有了冀望,满眼闪着泪光的瞧着旁边的丈夫。

  这句话也使得王氏有了几分底气:“陆夫人也听见了,两个小辈的都如胶似漆,你凭什么做这拆散鸳鸯的事。”

  宝因听到这话,却不大能高兴,眉目间的讽意愈加深了,他竟不敢看着自己母亲崔氏说出这句话来。

  不曾想过,又有何用。

  果不然,崔氏立即驳道:“三太太莫不是忘了,本朝孝悌为先,六郎父亲自孩儿一出生,便在外地任职,陆氏这一房的人个个都是不中用的,只知道擅书法。我含辛茹苦的拉扯他长大,半点福没享到,后来他父亲又客死外地,我独自过去治丧,扶灵回建邺,后又操心他的婚事,再是儿女,每桩每件我都做得问心无愧,如今眼见六郎的儿女见不到,仕途也被这个新妇撺掇的要自毁,敢问三太太,换成是你,你可能安心坐得住?怎就是我要拆散了,我可不想死后,被陆氏后人指指点点,说是我教子无方,打理府中事务不尽心。”

  这些话堵得王氏也无话可说了。

  再看林妙意,一句话没说。

  宝因自是头疼,屋内又闷,热烘烘的一团,有孕的难受交织在一块,勉强稳定好后,心中也有了定夺:“我想与妹婿单独说几句话,谈完之后,和离与否全看你们陆氏,林氏绝不再置喙半句。”

  崔氏许断定自个儿子不敢忤逆自己,当下就点头同意。

  林妙意有些意外的呢喃一句:“嫂嫂。”

  此事的根结在陆六郎的身上,宝因吐气,不好多言,莞尔过后,便先转身,绕过座屏,去到屋外长廊中。

  屋内的陆六郎与林妙意私语了几句话,也出去了。

  脚步声渐近,宝因神色淡下,摇着纨扇,碎发被风吹起:“六郎应该知晓,你母亲当年为何要着急的议下来这门婚事,且还不通过我,瞧上的便是三姐她长兄在朝中的官位,你与三姐成婚,也是林氏的郎婿,她长兄不是没有提携过你,为何不愿升迁?”

  陆六郎拱手:“治礼郎一职,我已很满足,且宦海深沉,我不愿与其同流。”

  宝因好笑道:“你满足,陆夫人却不满足。”再问,“你这话可与陆夫人说过了?”

  陆六郎情绪忽便变得低落:“曾经说过,可母亲总是盛怒。”

  宝因闻言,执扇柄的左手止住,尾指勾着坠下的金环,拧起眉心看人,语气不由加重:“你不愿掉进那深沉的宦海中,与朝中的人同流合污,却要让自个的妻子来承担一切?”

  崔氏能说出那番话来,便知素日陆六郎在母亲面前也是避重就轻,默认母亲猜想的一切,从不知为妻子辩白半句。

  因为他不想惹母亲生气,便连林妙意三次小产,都未必不是因着被那个姑氏私下言语折磨。

  小产过两次,又不好好休养,自然就成了习惯,这才会有后面的第三次。

  陆六郎认错之态极好,急忙弯下他们文人绝不轻易弯下的脊骨:“是我的错,我、我不曾想到母亲会做到今日的地步,但我待三姐是有情的。”

  纨扇继续送清风,宝因轻轻笑着,却又无情揭穿:“在爱之上,还需有护人的能力,如此,这份爱才值得宣扬于口。”

  点到为止后,随即她又道:“妹婿大概不知,比起爱,女子更需要的是夫君的相护。”

  陆六郎着急起来:“日后我定会好好爱护三娘,还望夫人能...”

  似是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宝因缓声出口打断:“我虽是三姐娘家的长嫂,可她嫁来你们陆府,便是你府上之事,陆夫人说得那些话,亦并无值得指摘的地方,我要驳了,传出去便是林氏的过错,走到这种地步,我已说不了什么,待会儿进去能不能护住,便看六郎的了,若护不住,三姐我便带回林府去,你不能护,自有林氏来护,留在这里也不过是让她再形如稿木罢了。”

  她今日或可不顾一切的以林氏权势来相逼崔氏,但离开后,又要林妙意继续独自面对变本加厉的磋磨么。

  进到屋中,陆六郎倒是开门便见山的说出一句“不愿和离”。

  母子二人一番拉扯,最后自是崔氏赢了,只要面红耳赤的怒斥几言,陆六郎便脑袋低垂,不敢再说半句话,一副任由母亲做主的模样。

  林妙意一直隐忍的哭声再也忍不住,依在自己丈夫怀中,身似浮萍。

  陆六郎赶紧扶着人去了旁边的隔间。

  儿子听自个的话,崔氏心里高兴,事既成定局,也自不会再计较这些,反装模作样的对林府的两位主子说道:“妙姐儿到底是为我们陆氏小产的,等身子养好,我再差人送回林府去。”

  王氏话里带刺的直接讥嘲:“不必了,身子还是回我们林府去养得好,免得在这里养不好,日后再嫁,还要被前事连累得小产,我们三姐也不是什么金银打造的身子骨,可经不住这样的磋磨。”

  这话便是指明林妙意后头两次小产都是陆府侍奉不周。

  宝因捧起茶盏,啜饮不理。

  到了要走的时候,林妙意夫妻二人抽抽泣泣,不愿相离。

  崔氏便命两个干粗活的婆子上前去拉扯开,勒令陆六郎回自己屋里去写和离书。

  瞧见婆子对林妙意用蛮力,宝因冷瞪一眼,而后将手中纨扇递交给侯在屋外的侍儿,让人去唤来周妈妈后,徐步过去,嘱咐道:“还劳妈妈先扶着三姐去登车。”

  又让王氏也跟着一块先去车驾之上。

  妇人有些不放心:“要出了事,我如何与绥哥儿交代。”

  宝因也不顾陆府的体面,面上有笑,声音却是冷的:“我留下来拿三姐的和离书,拿了便再无瓜葛,免得日后又有什么牵连。”

  如此,王氏才跟着离开了。

  待陆府仆妇递来她们六郎写好的书信,宝因接过后,撑着椅手起身:“既已和离,陆夫人便要明白‘有缘即合,无缘即离’八字,好聚好散,夫人若到外头说些折损三姐名声的话,我自也能让你家六郎孤苦一世。”

  忽然和离,必有流言,何况林妙意刚小产不久,其中恶言只怕会偏向陆府,崔氏要留人养好身子再回林府也是此意,但此法不通,往后若有人相问,为自个儿郎说好话无可厚非。

  可女子这话,彻底断了可能,崔氏当然知道谢氏贵女在建邺的人脉比自己更甚,当下也只能咬碎牙,笑着应好。

  *

  于崇仁坊新建的昭德观中,一身鸦色衣袍的男子背手立在主殿前的栏杆处,垂眸看着底下梓人在打造三官神像。

  这座道观是天子特地为孝昭皇帝所建,已几近完工,只差殿中神像未雕,他奉命前来审察。

  站在男子身侧的裴敬搏却没有闲心看这些:“听说昨日陛下让李氏宗室的人去了西北。”

  皇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建邺风云变幻,酝酿多年的西北突厥也不出所料的趁机出现异动,虽让王桓领兵随时准备抵御,可又连派了两三位宗室去担任将军,从旁佐助。

  眼瞧着世族被再而三的压制,一心想要出头的裴敬搏自然着急。

  林业绥笑然:“也要宗室中用。”

  以往帝王为了防止出现前朝那样的皇亲夺权,始终提防着宗室,更是接连打压宗室地位,后又有世族盘踞,在其干预之下,李氏宗室便一直养尊处优,极少涉及政事与军务。

  道听途说,如何比得耳目濡染与身经百战。

  况且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如此短时间内,天子不过是徒劳无功,他死前能托孤的只有世族。

  新帝的根基也只能是世族。

  裴敬搏转而又说出几句为天下着想的话:“可陛下急着要剪除世族,不顾一国存亡,让那几人代表自己去监视,又给了便利之权,倘擅自干预征虏将军下发的军令,西北定会出事。”

  林业绥沉吟不语,黑眸睁合间尽是冷漠,天子忌讳颇深,他不能出手干预此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来让损失降到最低。

  且目前最值得注意的是七大王,太过活络的举荐宗室,不知是讨好皇帝,还是要为日后铺路。

  他敛起目光:“让东宫那边随时做好准备。”

  这趟本就是为太子而来,裴敬博赶紧应是。

  然后,林业绥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缄默中,裴敬搏分了神,远眺着不远的地方,呼出一句:“那似乎是林府贵夫人的车驾。”

  昭德观占据全坊一半之地,紧靠坊墙,三官殿又加高了地基,有长生殿之势,足有百级台阶,从这向右侧望出去,便是纵横各坊的街道。

  林业绥掀眸,目光微侧。

  一辆车舆为红,车顶为鎏金绿的牛车四平八稳的缓慢行驶着,车帏改成了细竹帘,透风却又瞧不清内里是谁。

  唯一能识别身份的便是车身所绘博陵山水。

  博陵乃林氏郡望。

  *

  回到春昔院后,林妙意瞧见那颗青梅树哭到差点昏厥,好不容易搀扶回屋在小榻上躺下,宝因刚吩咐完侍女去端来热水,紧着又有仆妇来说姮娥院那位咯出血了。

  王氏瞧出女子抽不开身的慌忙,过去说道:“你先去看看六姐吧,她那身子更要紧些,想必也是为了今日三姐的事给着急的,这儿有我。”最后仍不放心的嘱咐一句,“看完六姐,你直接回西府就是,不必再往这处来,这胎才刚坐稳,可劳累不得。”

  在妇人心中,林妙意这档子事自是比不得咳血厉害,更不值当怀着身子的女子再来操这份心。

  和都和离了,还要林府如何,所有人都围着转才成?

  说话间,王氏已把人给推搡到了外间。

  宝因没法,只得先往姮娥院走去。

  等女子走后,王氏回到里间,盯着周妈妈给林妙意刚净完面,没一会儿又有新的眼泪流下,反复几番后,不禁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身子还没养好,这样哭哭啼啼更伤根,莫不是日后嫁人,还想再被姑氏用小产的由头给逼着和离?”

  话头一起,再想起在陆府被那崔氏一顿讥讽,受了不少气,免不得再道:“三姐以为两姓缔结姻缘,光凭情投意合便足矣?别说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出了长乐巷,哪个门户议婚,看的不是家私门第,品德性情?这里头弯绕又岂是你能想清看清的?莫说你,便连你那母亲整日里都不知与各府夫人应酬,都难以晓得摸清,两个瞎子找夫婿,能找到什么好的?现在落得这个地步,又能怪谁怨谁?”

  林妙意终于有了反应,伏倒在榻上,哽噎道:“是,我怪不得,也怨不得,我是嫁出去的人,死活好赖都与林氏无关,哪怕和离,也只需袖手旁观。”

  听出几丝怪里怪气的王氏怒言:“三姐这话说得倒是没良心了,你要真这么想,明儿就自个回去,看那陆六郎敢不敢忤逆自个母亲,你以为今日用权势逼得陆府不敢和离就是皆大欢喜了,只怕往后更多的苦头等着你吃。”

  “我、我知道。”这两载来,除去与陆六郎相处甜蜜外,其余日子并不值得留恋,随即,林妙意忽地说出一句只有宝因才能听懂的话来,“可在这世上,惟六郎不会嫌恶我。”

  陆六郎知她所有不堪,却肯接纳她,她没有勇气再去试探旁人,女子左右是要嫁人的,日后还能嫁给谁。

  王氏嗤笑道:“他不会嫌恶你,惯会抛弃你罢了,但凡有几分骨气主见,何必事事都听他母亲的,又不是五六岁的孩童,看他自小被母亲管着长大就知了,能是个什么值得托付的,这些家私细节又何尝不能看出腻歪来,当初不惜气得你长嫂小产也要嫁的人,便是这样的!”

  周妈妈几次想要护着自家娘子,但又因着尊卑咽了回去。

  *

  已逼近酉时。

  离开崇仁坊后,林业绥径直乘车回了长乐巷。

  暮色虽还未四合,但天光渐昏,不似正午时分那般亮堂,微明院也依例点起灯来。

  男子穿过游廊,往正屋而去。

  玉藻坐在院子里缝补那两个哥姐儿的衣裳,听见脚步声,被惊得赶忙起身弓腰,尊呼一声。

  瞧着行礼的侍婢,林业绥在檐下停步,记起在昭德观的所闻所见,沉声问道:“你们大奶奶可回来了。”

  玉藻微楞,旋即明白男子是知道了大奶奶外出一事,赶忙禀他:“回来便送三娘去了东府,后来大奶奶又遣人来说要在陪六娘用过晚食再回来。”

  林业绥敛了眸光,而后不置一言的进到居室。

  他用完晚食,慢悠悠漱好口,再去解了衣袍,散了发,沐身浴发好,女子也不曾回来。

  日光彻底消弭,只余烛火时,院外走来提无骨玻璃灯的婆子。

  宝因被拥在中间,她一边抬脚上阶,一边用细白的手护着微隆的肚腹,借着烛火,小心迈过门槛,转进右边的抄手游廊。

  走至屋门口,她起了玩心,逗起那鹦鹉来。

  玉藻瞧见,急忙上前低声道:“大爷在屋里,您赶紧进去吧,可别逗这畜牲玩了。”

  许是有着白日陆府事在,宝因秀眉皱起,用丝帕拭汗的同时,拿话堵了回去:“他回来又怎的,我是他妻子,这儿是他起居之所,难不成我还得进去三跪九叩,感恩戴德一番?”

  玉藻一根舌头像是打了结,说什么都不是,她更不知女子怎么突然便有了这么大的脾性。

  话说完,宝因也觉没意思,回身进屋。

  玉藻惟恐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人,不好侍奉,忙喊来红鸢端水跟着进去,她上前为女子挽起袖子,卸了皓腕上的金镯,又脱去肘间的续寿巾。

  宝因出了一身汗,在盆中盥沐过后,思着前面的事,知道是自己错了,心间实在难耐,又满脸愧疚的挑帘去外面与玉藻万福软语告饶一番才休止。

  入到里间,男子正坐在榻边,捧书翻阅,鱼脂铜灯忽闪着,茶盏被掀了圆盖搁在一旁。

  宝因先去东壁解开上襦与围裳,随后换上大袖短衫,稍稍遮风,刚拢好,她便伸手拿来灯杖,挑起浸入脂膏中的灯芯,时不时向始终沉默着的男子打量一眼,复再垂眸,那会儿在外头说的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忆着府中发生的事,她还是先张嘴说道:“三姐今日与陆六郎和离了。”

  林业绥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对此丝毫不意外,回府也多少有听底下那些个婆子嚼了舌根,只是他心绪并未有多少波澜,于他这种一旦做出决定便再无回头路可走的人来说,主动选择便意味着心甘情愿的承受,故语调平平,显出几分冷漠:“和离回府养身子也好,接连小产,可见那陆府是没上心的,继续留在那里不过是白消耗气血,她日后要想再嫁,林氏也照样是她的底气。”

  一语说完,男子提起刚才所听到的事,嘴角有了笑意:“幼福先前便是为这个生气的?”

  果然听见了。

  宝因不再说话,和离休弃之事并不罕见,可那些男子都有薄幸无爱的由头或是寻尽妻子的错处,她对此早已看开。

  左右又不是不能再嫁。

  今日却是头一遭遇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待妻子还有情的儿郎。

  不正是应了谢氏嫡母范氏死前嘱咐六哥谢晋渠的话,要为十姐寻的夫婿,不求爱,不求贵,只求尊,只求敬。

  范氏不便是如此度过的么。

  孝道之外,大多时候谢贤都是尊她敬她的,不是范氏所做,也会为其在母亲面前辩白,但陆六郎若是尊敬林妙意,便不会放任崔氏乱想,让自己妻子在姑氏那里担上个不贤的名声。

  可见是易得有情郎,难求无价宝。

  见女子眉目沉沉,林业绥搁置下书,谨重将人抱来自己膝上坐着,漆眸被火光染了一抹亮色,似泪点:“其实幼福不必如此急着进屋,为夫还是可以继续等的,再说那侍婢所说的话原也不是我吩咐下去的。”

  如此委屈可怜的为自己辩解。

  宝因心里登时不是滋味,酸楚冒上来:“那句话本该纠我的不是,平白无事的冲她发了气,又连累你,怎么一个个的倒小心翼翼的来迁就我。”

  这样的姿势,女子又挺直了腰,林业绥也未仰头,薄唇正好抵在那儿,他禁不住这样蛊惑,隔着锦布,偷咬了几下红果。

  酥麻颤栗之中,宝因恼到直咬牙:“我刚真是白对你愧疚了。”随后嗔言,“我白日发了汗,也不嫌脏的。”

  林业绥先说:“还隔了层,有什么脏的。”然后又狎笑道,“这样才叫不嫌。”

  宝因顿觉前面显得空落落,低头才见是诃子被解,半耷拉着,堪堪挂住。

  捉弄几番,饕餮饱餐一顿的林业绥望着女子眉间总是隐隐有散不去的愁绪,用手帕拭粉皮葡萄上的口涎,温声宽解:“府中还有何事扰你,不如都说与为夫听听?”

  两颊潮红还未全褪的宝因细细喘着,指腹抬起,揩去男子嘴角的水迹,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如今在朝中的步履艰难,本不想把王氏说的那话讲与他听,但既问了,又顾及着要给妇人一个交代,稍微润色过,才说:“三叔母问我卫罹何时能回来。”

  伸手为女子系诃子的林业绥一听便知所为什么,简单又不算敷衍的答她的话:“他前两月在南边立了一功,陛下打算岁末诏他回建邺团聚,到时叫他行完亲迎之礼再走便是,妻儿也可带去那边郡县安置。”

  南边立功?

  宝因听了直问:“南边不是向来都平安无事?”

  正因如此,天子才将人调迁去那里,而当年与林卫罹并肩作战的兵卒却早已是西南将领,据守重郡。

  林业绥把女子小心安置在榻边坐好,自己则起身去净手,又执来湿帕给她仔细擦手:“海上有流寇忽然袭击,大概是那几个岛国所行,知道如今天.朝政事不稳,所以趁机作乱,好在不成什么气候,那边能独自应对,因而才立了个小功,呈述文书也是昨日才送达尚书省。”

  宝因喝下男子前面所晾凉的汤水,不由幽思。

  西北不太平便罢了,可连向来安稳的南边都生了异变,只怕往后不太平的事还会更多。

  林业绥收了帕子,看着女子沉思的模样,圆月那样的面容变得清瘦,耐不住的抚弄几下她乌发,这样的贵女怎能受苦。

  他眸光忽变得幽沉。

  三族可以倒下,世族不能。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也算是两更半了吧qwq(戳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