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丧母
走出兰台宫后, 王廉公在奴仆的搀扶下,趔趔趄趄上了牛车,又吩咐前面驾车的人,绕远路从朱雀街离开建邺, 便一如当年他带着家仆由这条天下最宽的道路踏入内城, 从十六岁入仕, 年过三十到了武帝朝才寻得一点机会, 爬入青云。
车驾驶至杨柳亭,朝中门生与故友都赶来送别, 他一一谢绝,不见任何一人, 被问及宫中发生了何事, 也只答无事二字。
晃晃悠悠行了三四日, 途中似是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王廉公伸手拍着身侧的木方,可因年老无力, 声音实在太弱, 一下又一下的不知拍了多久, 车驾才终于被叫停,奴仆想要上前搀扶时, 他忽变得十分固执, 不愿让人碰。
好不容易喘着气下车,又命人不准跟随打扰,自个朝着高处的一空旷之地缓慢走去, 望着一处, 正襟危坐。
心怀担忧的奴仆一直在旁边等到夜深, 待上去探鼻息时, 人已面朝隋郡的方向逝去,这位盛负仁德名声的圣贤郡公,终究还是客死他乡。
消息传回建邺的那日,三省长官立即便商议丧仪规制,考虑到王廉公此生为国操劳,最终准允太原王氏族人超规格的按照亲王丧仪操办。
而被琅琊王氏追杀二十载的胡僧玄度自言当年逃难至外地,南边大部分都辗转去过,最后在剑南道收到五公主的书信,邀他去青城山住下。
又因多年前告知如今已是天子的四大王——昭德太子会遇袭的消息,由皇帝亲自在通关文书上盖玺印,并命人护送其一路出关,送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国。
宝因想起在林圆韫满月之日来赐福的那个胡僧,似乎要寻的便是玄度,故特地命人前去告知一声,听说次日便也离开建邺。
在这些事过去两月有余后,天子不顾三族反对,下令追封昭德太子李厚为孝昭皇帝,上庙号舜宗,谓“仁圣盛明曰舜”,同时追谥十九而薨的太子妃周氏为哀皇后,与孝昭皇帝共同附太庙,接受往后帝王的日月祭祀,并念及孝昭皇帝因始终怀念发妻而再也不曾封妃,以致薨时都没有一儿半女留下,又为他们过继嗣子承祧。
天下吏人还要服丧三十六日。
因棺椁早已下葬入陵,皇帝与朝臣皆需朝夕穿丧,亲到太庙对着孝昭皇帝的神牌哭灵,而琅琊王氏更被私下勒令全族服白。
旁人不知内情,道琅琊对这位有自己血脉的前朝太子情谊深厚,多年来恐是隐忍着就为今日,王宣对此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笑叹。
叹权势式微,才让皇帝如此嚣张。
出身其族的王太后则在拜祭太庙时,因闻见孝昭皇帝画像,哭倒在地,于丧期第九日崩逝。
*
七月将至,已是孝昭皇帝丧期的最后一日。
只是天气郁蒸,便连清风都变得无力起来。
寅时还未到,眠在卧床外边的宝因便被热的实在睡不着,睁开双目愣愣瞧着苍翠色的纱幔,光是这样一动不动,汗珠就已将额发沾湿,脖颈与耳后像是被脂膏给糊了一层。
到了再也耐不住的时候,她掀开薄衾,半撑起身子,瞧着身侧安然入眠的男子,忍不住的用指腹去细细描摹这人的眉眼,玩了会儿后,转身拨开床帏,拢好木屐,走去已换上竹席的坐床边。
屈膝坐下后,便素手拾来纨扇,几指捏着长柄,轻轻摇着。
不知为何,这几日来只觉胸口闷得慌,浑身上下都燥得慌,像是要下暑雨之前的征兆。
等扇凉快了些,她才起身去拿来松香在炉中点燃,将昨夜备好的衣袍小心摊在竹篾所编织的笼上熏着。
熏到一半,红鸢来到廊下窗外问道:“大奶奶,现在可要先烧好水?”
如今这样的暑热,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算得上是凉爽,常人还好,可有热症的女子便难耐,一般都要日沐三次。
宝因应下一声,而后又吩咐道:“再让人提前备下些乌梅浆。”
红鸢连忙唯唯而离。
收起熏好的衣袍,宝因也回了里间,抬头便发现瞧见男子坐在床边,眼眸微微半阖,双腿敞开,赤足踩在脚踏上,撑着眉。
把衣袍放在横杆上后,她走过去,弯腰将木屐拿来:“没多久便要到卯时,你还得入宫去给孝昭皇帝守灵,怎么不多睡会儿。”
这一月有余来,建邺城内暂时取消了官员的宵禁,男子日日都是卯时入宫,夜深才出宫回府,同时还要兼顾着处理尚书省政务,有时还要综理其他两省的一些大决策,或代天子做些决策,只因朝中已有好些个臣工撑不住昏倒,便连皇帝都几次不省人事。
“积累的政务多,要提前去处理,处理完正好能赶到太庙。”林业绥皱着眉,一把捞起女子,手掌往她脖颈后面摸去,再探入被纱衣遮掩的背脊,“要生疿子了,待会你沐浴出来,我给你抹些药。”
睡觉躺着,出了汗捂着便会生。
自小如此过来的宝因不甚在意,从男子怀中离开,回身柔声问他:“还有些时辰,要不去沐个身?”
林业绥知她畏热,便也没再拘着人。
等到寅正两刻,婆子们便提水进了隔间,两人各自沐浴好后,宝因坐在榻边,垂着脑袋,露出长颈,任男子涂着药膏。
抹好后,林业绥敛眸瞧着轻容纱之下的白皙与那依稀红点,指腹在上面抚弄几下,轻声道:“幼福。”
宝因又解开衣带。
没了遮挡,白皙之上,密密麻麻的红点使得林业绥呼吸一滞,他手上不敢用力,指腹缓慢的将白色药膏推开。
感知着肌肤有清凉之意丝丝腾起,宝因倒也觉得舒适许多,不再有那么燥热,男子出府半刻不到,侍儿来推开轩窗,更是纳得些许微凉。
洗漱净面完,林圆韫与林真悫也被乳母带了过来。
只是姐弟二人还没来得及与母亲撒娇,玉藻便匆匆从廊下赶来:“大奶奶。”挑起帘子,赶紧说剩下的话,“刚外宅小厮说谢府那边来人了,已经在往我们这边走,远远瞧着像是太太院里的喜鹊。”
宝因手中托着玻璃碗,正执着小匙在喂林圆韫喝乌梅浆,边听着侍女的话,边不由颦眉,怎会是喜鹊来?
说完前头的那些话,玉藻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由在心里犯起嘀咕,喜鹊是西棠院有头有脸的侍婢,要传个什么话,何需用得着她亲自来这一趟,随便差使个小厮或小丫头不就行了。
院子里忽然响起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似是跌跌撞撞的走来,在声音愈发清晰的时候,便知人已走到了正屋门口,紧接着便是一声夹杂着哭声喊出的“五娘”。
金丝竹帘被扑开,从谢府所来的侍婢犹如腿上没了膝盖骨头那般,扑腾就双手撑着地的跪了下来:“五娘。”
宝因瞧着这副架势,额头两侧突突直跳,呼吸也变得凝重几分,赶紧递过碗盏给乳母,让人把两个孩子也一并都带了出去。
至于地上跪着的人,不需女子多言,玉藻就已急忙伸手扶起:“姐姐有什么话,起来好生说便是,哭哭啼啼岂不更加误事。”
喜鹊收起哭声,艰难爬起来:“太太...太太快不行了!”顾及这是在林府,不好哭丧,她便努力克制着自己,“自开春以来,太太身子便不好了的,一直都在吃着药,但是前几日却怎么也不肯吃了,人也开始迷迷糊糊的,李傅母不管如何劝都没用,反还次次都被太太给骂哭。今早起来说是想要吃东西,可才端进屋里就瞧见太太的瞳孔突然变大,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医工好不容易给救回来,却是让府里开始准备后事,药方都没写。”
说罢,禁不住的抽抽噎噎起来。
听到最后的后事二字,宝因脑子嗡嗡乱响,闭目扶着头,缓了好久,灵台才渐渐清明过来。
玉藻也已经叫人备下了马车。
宝因心头堵闷的连吞咽唾液都觉艰难,不知那边具体情况如何,要待多久,若是时日太长,她心中始终还是不放心这些乳母,过去东府那边把林圆韫与林真悫托付给袁慈航后,方登车去了长极巷。
进到谢府,便直往西棠院而去。
上了院门前的石阶,迈过门槛,顺着长廊就到了正屋,先见谢珍果、谢晋湟、谢晋楷几人都站在外间,眼睛都是红的,想来已经看过妇人濒死的吓人模样。
谢珍果侧目看着门口,几步上前去抱住女子,小声呢喃了句五姐,眼泪跟着跑出来。
有事哽在心里,宝因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抚慰的话来。
没一会儿,里间便传来妇人的骂声,紧接着李傅母和谢晋渠的妻子郑氏都垂头丧气的退到外间。
郑氏先万福:“五姐。”
宝因点头,唇角弯出抹不深不浅的笑:“太太这是怎么了?”
照顾人的这几日,两鬓生出白发来的李傅母叹气摇头,便是再要好的,也受不住如此一通骂:“还不是那个倔性子,有点不自在就乱发脾气,我倒还好,左右不过是个侍奉人的,该挨打挨骂的,可怜六奶奶,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还被她骂,都要去黄泉去了,她也不知给自己积德。”
郑氏被吓得连忙说道:“侍奉姑氏本就是我该做的,再说这算不得什么,要骂骂人能让太太好受些,也是好的。”
宝因手掌轻落在郑氏小臂上,脚下往里间走:“我进去瞧瞧。”
谢珍果看着女子进去,下意识也想跟着,李傅母和郑氏连忙拉住,不让这个娘子去搅扰。
来至里间,便见范氏躺在窗牗边的小榻上,面容枯槁,眼睛深陷,已瘦了许多,一头黑发也失去了光泽,便连呼吸都需屏息,才能听到微弱的一二。
宝因怕惊了妇人的魂,站在门口先喊道:“母亲。”
范氏眼珠子动了动,却没应。
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和一大滩的黑渍,宝因蹲下身子,小心捡着:“我知道母亲心里难受,既不想吃药,那我们便不吃了。”拾掇好这些,她起身,顺手放在高几上后,走过小榻那边,抚平裙裳,屈膝坐下,像寻常那般闲聊,也深知将死之人便得顺其心意来,“只是自我嫁人后,我们母女二人许久没好好说过话,如今儿自个做了母亲,不知怎么的,想回来与母亲说说话,儿还记得幼时最喜瞧那些书,什么管家女红的,一概不顾不管,急得母亲几日都没能睡好,如今多亏了母亲把儿矫正过来,若不然嫁了人,什么都不知不会,怕也没今日这样的光景了,又哪能换来儿在林府的安稳日子,大概随便个婆子就能将儿欺瞒的有苦说不出。”
范氏何尝不知那些仆妇背后怎么议论自己,便连自小侍奉的李傅母也对她多有置喙,如此推心置腹能理解她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能使得她不禁抬手擦泪,嘘声道:“林勉那个长子,五姐还是嫁对了,二十来岁便做上尚书仆射,多少也算是个相公,五姐也不似我与大姐生不出儿郎,儿女都有了,往后五姐只有享福的,再没受苦的时候。”
宝因见妇人愿意说话,不由得放下些心,继续疏解宽慰:“母亲也是个享福的人,您瞧瞧六哥娶妻成家了,七哥快入仕,九哥向来都是上进好学的,十姐在母亲的教导下,早便比我都好了,没两年就能出嫁,我们这些兄弟姊妹能有这样的,岂不都是母亲教的好,要遇到个只顾自个的,对我们这些儿女不上心的,只怕我们早成了建邺城内的笑话,被人取笑没修养。”
范氏哽咽:“五姐说的是,这辈子我也没什么可怨可恨的,这时候走反倒还是福分。”一语了了,又说,“李姨娘我让她回家乡去了,五姐应该明白,大势已去,没什么盼头了,能离开便离开吧。”
昭德太子已被追封为孝昭皇帝,甚至连他那个发妻周氏都能追谥为昭哀皇后,可谓处死非义曰哀,这位非世族出身的太子妃的薨逝自少不了三族的身影,且还是明面上没有掩饰的处死。
为的便是警告当年才十九岁的昭德太子,不要动别的心思,这件事也使得他至死身边都没个女子,或是对发妻眷爱至深,或是不愿再害别人性命,后来郑氏送女入四大王府,而非东宫,便也证明这位太子必须死。
如今皇帝能够追封,琅琊王氏全族服丧,大厦已倾,谢氏则早就在谢贤被废去司徒公时,慢慢只剩空客。
宝因从高几上拿了手帕,给范氏擦着眼泪,柔柔笑着:“儿知道,儿还得替她给母亲谢一声恩。”
这已是年初的事情,那时范氏还差使了个婆子专门去林府与她商议。
范氏像是被眼泪给哽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不停地流泪,轻轻点着脑袋。
宝因微微俯身,边给拭泪,边握着她手,抚摸慰藉。
...
窗边范氏渐渐合眼睡了,宝因始终陪在一旁,待妇人不再流泪,便搁下手帕,伸手拾来团扇,轻摇送着清风。
*
夜渐深的时候,屋里屋外都点起了蜡烛铜灯。
醒来的范氏倏然说想要吃荔枝膏,喜得李傅母赶紧去吩咐疱屋的那些婆子。
做好端来,宝因亲自捧过,舀了小口喂过去,但妇人又摇头不肯吃了,她借着昏黄的烛火打量着,眼球深陷的更加厉害,枯竭之相愈发严重。
鼻头一酸,她也不忍相逼。
范氏偏头看向窗外:“还没来。”
宝因把水晶小碗放在旁边几上:“母亲是想见大姐她们?”
范氏没再说话。
正巧这时李傅母悄声走到里间门口,挑起门帘,喊应女子后,使着眼色的同时,还往外努着嘴。
宝因抬头,瞧了眼窗外,见起着风,拿来薄衾给妇人盖上,才轻手轻脚的起身离开。
一到外间,李傅母便问:“太太都自个想吃东西,是不是好了?”
郑氏也说:“听说还能吃东西,便不用担心人会没。”
看着面前二人如何乐天,宝因却是长吁口气,摇头:“嘴唇开始发乌,眼珠越来越凸,太太已经想见人说话了。”
李傅母与郑氏均是愣住。
谢珍果却还是没能接受,小声问了句:“太太...太太真的撑不过去了?”
谢晋滉和谢晋楷也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屋里比他们年长的人。
宝因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人,过去抚着谢珍果的头,嘱咐了几句:“待会儿十姐有什么话想与太太说,便都说了罢,七哥和九哥也是,说了这次就再没下次,不要叫自个日后想起后悔。”随后,看向李傅母与郑氏那边,“其他人还没来?”
知道范氏是真的快不行了,李傅母一下就变得萎靡:“官人与六郎一早就进宫去哭灵了,三姐太远,只怕赶不回来,大姐的姑氏身体也不好,大概是在照顾着。”
她们刚说完这几句,范氏便开始在里面喊人。
宝因赶紧进去,却发现妇人说话越来越小声,只能附耳去听,隐约听得是想要见谁,可把人一个个的说过,都没回应。
直到说谢贤时,范氏终于眨眼。
她赶紧转身去外面与其他人商量,但还没开口,便被脚步声打乱了措辞。
婆子打起帘子,才看到是谢晋渠从宫里回来了。
他扫了圈偏暗的外间,先开口喊人:“五姐。”接着才问,“太太如何了?”
宝因道:“太太已到大限,想要见大人。”
谢晋渠走到门口,远看了眼妇人:“大人、郑彧还有王宣都被留在了宫里,要他们几个今夜给孝昭皇帝守到子时。”
他们都只能无奈等着。
将到亥时,范氏的情况却愈来不好,好几次都突然一口气没能缓过来,眼神涣散,像是整个魂魄都跟着散了。
看着母亲苦苦生挨,谢晋渠终于是坐不住,大发起怒火,命人赶紧去宫里把谢贤请回来。
只是宫门非这些奴仆能进去的,宝因沉思片刻,单独再喊了个婆子,又把自己的手帕交给她,嘱咐道:“你先去林府一趟,问问林府大爷回府睡下没有,若回了,把这手帕给他,便说我求他进宫去把大人带回来。”
虽未必能成,但好歹还有些盼望。
婆子也知这事紧急,一面欸着,一面已经拔脚离开。
*
孝昭皇帝丧期期间,建邺城各坊对官员均不设宵禁。
谢府车驾出了长极巷后,急忙赶到长乐坊,在林府门前停下后,婆子立马爬下车,直接上台阶,去敲府门,好不容易敲开,连口气都不敢歇,急道:“谢家五娘...”说完意识到不对,赶紧改口,“你们绥大奶奶有要事找绥大爷。”
林府上夜的小厮警惕问道:“不知阿婆是哪位贵人府上的,我们大奶奶要有事,怎会让您来。”
婆子怔住,谢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哪能记得谁是谁府上的,再说那会儿她们五娘带来的侍女也不在屋里待着,可不就是看见谁便喊谁。
她咬着牙,急中生智下,掏出那块帕子:“我是长极巷谢府、绥大奶奶娘家的,这是你们绥大奶奶的手帕,这趟深夜来,自是有要紧的事,不然岂敢来叨扰绥大爷。”
小厮犹豫半响,最后喊了个管事婆子来带人去微明院。
只是院子里没了多少烛火,寂静得很,就剩个守夜的仆妇还醒着,听了谢府婆子的那些话,硬着头皮去正屋廊下,喊了几声。
知道女子去了谢府的林业绥早已睡下,可不知为何,许是没能适应身旁没人,短短一个时辰,便醒了三四次。
他无奈叹气,半坐起身,借着烛火下了床,刚走去高几旁,倒了盏放凉的茶汤喝,便听廊下的喊声。
“何事?”
没听到男子声音里的愠怒,仆妇松了口气,利落回禀:“谢府来了个婆子,就在院子里,说是大奶奶差她来的。”
林业绥慢悠悠的转着手中瓷盏,沉声道:“带她进来。”
仆妇应下,忙不迭去叫人。
披了件外衣后,林业绥也去到廊下。
婆子见到人,双手递上那块水缥色的帕子,声音不仅急,还有哭颤:“我们太太已经弥留,最后一眼,只想要见见官人,但宫里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进去的,所以五娘才叫我带着这块手帕来见绥大爷,说是她求您进宫去把官人带回来。”
求。
林业绥接过手帕,右手背过身后,细细摩挲着,眸色暗沉,最后还是道:“叫醒童官,备车。”
婆子看着男子转身进屋,又看着男子换了衣袍出来,悬着那颗心安下来。
抵达宫门外时,林业绥冷声吩咐谢府的人:“等在这里,接谢仆射。”
接着,便只见林府的车驾顺利驶进了兰台宫。
今夜之事也不过是天子顺利追封,探到三族已毫无招架之力,故开始报复性的折磨。
只怕往后还会更甚。
男子入长生殿,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从殿内出来后,直接去往太庙,冷眼看着孝昭皇帝画像前所跪的三个人影。
林业绥道:“陛下特准谢仆射与中书令先回府。”
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宣则要继续跪着,这是他给皇帝想出来的折辱之法,才有后面皇帝松口让谢贤出宫。
捎带着被准允出宫的郑彧也不多想,拖着跪麻的脚,瘸着离开了。
谢贤却纹丝不动,不愿受男子的这份恩。
过去近半刻后,林业绥隐忍着心中怒火未发,眉目尽是鄙夷嫌恶,嘲弄道:“岳媪弥留,岳翁与其相伴四十载,竟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想见?”
谢贤瞬间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又不敢相信的瞪着身后的人,然后匆忙往宫外赶去。
宫门外,盯着人上了车驾后,童官扭头跟车舆内的男子禀告,而后又问:“大爷可要回府?”
林业绥揉眉:“跟着去谢府。”
回去也睡不安稳。
*
谢府西棠院的里间,哭声断断续续传出。
除了那些奴仆要开始哭丧,便是几个主子忍不住内心的悲痛。
宝因领着谢珍果几个小的站在一旁,谢晋渠和郑氏垂头跪在小榻前,眼睛通红,却一滴泪都没掉,听着母亲临去前的训诫。
范氏不放心的叮咛:“你日后是要撑起谢氏的,不要再想些什么高山名士,虽说谢氏再像从前那样是不能的了,可好歹也要好好护着自己的栖身之所。”而后看向郑氏,“七哥已要入仕,他和九哥婚事我也议好,如今虽不知日后还有什么差错,但总之现在是没什么差池,只剩十姐一人。”
妇人顿了顿,抽噎道:“她是个女郎,不比你们这些儿郎,夫婿定要仔仔细细给她选过,不求多贵,也不求爱她,只要尊她敬她这个妻子已是大幸。”
谢晋渠代妻子一块恭敬答道:“母亲放心便是。”
妇人交代完后事,谢贤也赶来了,屋里的李傅母听到动静和婆子的喊声,马上过去帮忙掀开帘子。
宝因偏头看去,触及谢贤目光里身为父亲的威权时,猛然记起自己出嫁女的身份,微微垂眼,默默退了出去。
大人回来,谢晋渠夫妻便膝行退到了一旁,谢晋渠、谢晋滉、谢珍果也抽噎着跪下去。
谢贤慢慢走过去坐下,就如此几步便已劳累的短叹一声。
这样的老态让范氏笑道:“你老了。”
谢贤迂缓了好一会儿,才答:“是老了。”
看着眼前这个相处了近四十载的丈夫,范氏不禁忆起自己为人妇的岁月,年轻时所受舅姑的刁难,这人的斥责,一下都从心头冒了出来,她只想无愧的走:“嫁给你以来,我自问从未有过差错,侍奉舅姑,养育子女,操持后宅,为谢氏尽心尽力也不比你在外头做得少。”
垂坐在凳上的谢贤无力开口:“我知道。”说完觉得还不够,但又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仍还是苍白的一句,“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听到辛苦二字,范氏想起的却是谢贤心中那位志在山水的女郎,若是那人,得到的可也会仅是这样的一句话。
她很想问,但不会问,话到嘴边,说得也是儿女的事:“高楼要塌,不是你能挽救的,要真还念着我对谢氏的一点辛苦,只希望你为七哥、十姐他们想想,能伸能屈才叫好,不要让几个孩子落不到个好下场。”
谢贤只道:“你不必忧心这事。”
范氏便也无话可说,伸出手去。
谢贤一声不吭的望着这位妻子,心里还在期盼她能再与自己说些什么,待看到那只手,落在膝头上的手动了动,可妇人一句“十姐”,又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谢珍果抹了两下眼泪,哭着赶紧跪扑在榻边:“母亲。”
“我走了,你要、要好好的。”
*
宝因刚走到外间。
李傅母便急忙凑上来,说道:“五姐你那位夫君也来了,现下在正厅坐着,你先过去陪陪。”
见这边已没有再需要自己的地方,宝因颔首,在仆妇把帘子打起来后,抬脚出了屋,转进抄手游廊,往正厅去。
男子安静的坐于圈椅中,浅垂长眸,似乎已累极,旁边四方桌几上还摆着一宽口茶盏,圆盖轻轻搭在盏边。
宝因顿时心怀愧疚,谢贤能出宫,必是去过皇帝面前一趟的,其中还不知处于何种危殆之中,便是没去,那也是违背了圣意,前面一时心急,只能想到他。
如今思来,她的确冲动了,说到底这是谢府的事,与他无关,何况谢贤与他还有朝堂政事的纠葛。
刚成婚次日便来了个金殿会审。
宝因苍白道:“今夜的事,多谢。”
林业绥撩起眼皮,淡吐一口气,将身旁的高椅拉出来了些:“你我是夫妻,幼福又是求又是谢,莫不是有意要与我生分?”
宝因缓步走过去:“可说到底,这事你本可以不管的,要是林氏因此遭到陛下猜忌或厌恶不喜。”
林业绥轻笑宽慰:“陛下未曾责怪,我心中也自有分寸。”他不想在这上面与女子过多纠缠,亦不想让她再生内疚,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岳媪如何?”
今日发生诸多事,宝因早没过多的心力去深思,对方说什么,她便答什么:“已经在交代后事了。”
话才出口,就有一个仆妇哭着跑来向他们报丧:“太太没了。”
正欲要在男子身侧落座的宝因滞住心神,远远看着西棠院的方向,哭丧声正在越来越大,府里的奴仆都在忙着去报丧,准备丧仪。
然后便见地上被水打湿一片。
女子抬手扶眉,凝噎难言。
林业绥情绪不由松动,起身牵着她往那边走去。
待到了院子里,谢珍果等人的哭声翻江倒海的响彻耳畔,李傅母更是几度昏厥,而谢晋渠始终把伤痛憋在心里。
宝因走到蒲团前跪下。
林业绥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