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杀子
县城官署内, 一名小吏绕过案桌,手捧着一卷竹简,边拿去给长官看,边兴奋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县令脸上一喜, 赶紧接过来, 先去到厅堂, 后又走到廊下, 双手递给负手而立在看雨的男子:“林仆射,找到了一位胡人, 不过是从剑南道那边来的,并非是建邺而来。”
林业绥垂眸, 看着团貌那列, 肤色、身长及面容特点皆写得一清二楚, 转瞬他合起,冷言道:“按照律法,户籍应三年一编, 每造一次皆要一式三份, 本县留存一份外, 其余两份则要上交给郡州、尚书省保管,为何此户籍在郡州的官署内未能查到?”
县令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我近日刚上任, 还未来得及厘清, 半月之内定会整理好,再重新造户,年前便送交。”
林业绥淡瞥一眼, 未置一言, 从小吏手中接过罗伞后, 便迈步入了雨中。
目送男子登车离开后, 县令也终于松了口气,马上转身去命人把所有户版都整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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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县衙驶出的车驾,沿着官道而行,行至途中,只见路上黄泥被卷起,砸出水坑,青绿的茅草被打折。
山林草丛里,数十个部曲蓄势待发,带头的那个紧紧盯着前方,待车驾进入山道,右手举起。
随着右手的落下,众人倾巢出动。
身披蓑衣斗笠的武吏登时变得惊慌起来,与其混战,奋力护住车驾,但却是寡不敌众,落了下风。
紧接着,横刀刺进车舆,待再抽出来时,这一场无休止的春雨,冲掉了刀身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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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监观的解惑,宝因开始恍惚起来,良久不语。
五公主多年来都清清楚楚金丹是何物,故从不让别人吃,怕害了旁人的性命去,但偏偏就是她的一句心向往之,却使得那时小小年纪的太净误以为吃了便能羽化成仙。
可为何宫里一来人,便迫不及待的要死,皇宫于这位公主而言,难道比死还难以面对么。
雨水砸在瓦片上,吭吭作响。
宝因从袇房出来,顺着廊庑,一步一行的来到三清殿前,在等玉藻回去拿伞的时候,透过重重雨幕,远望那只仍在翱翔的飞雁。
她开始相信,昭德太子死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定是发生过让五公主难以接受与释怀的事情,这件事逼得年纪尚幼的小娘子痛苦不堪,厌倦皇宫,厌倦那些所谓的亲人。
这些年来,五公主躲在道观中,远离俗世,只想寻求宁静,忘却旧事,但贤淑妃和天子步步相逼,使得她退无可退,哪怕已躲到最僻远的青城山,皇宫的人还是找来了。
张衣朴的到来,似是在提醒着她,凡活于世,便不得解脱,纵是去到天外山也无用。
朦胧山色中,再也瞧不到那飞雁的身影,宝因便抬眸看从瓦檐间垂落成线的雨水,伸手出去,欲不让其落地,可终是徒劳。
心中所想也逐渐成了定论。
五公主亲眼目睹的的确是昭德太子之死。
宝因不禁沉思,究竟是谁下手,才会叫她至死都不能释怀。
遐思之际,道观外有一武吏冒雨跑来,浑身都是泥,嘴里还在叫喊着什么话,只是雨声太大,听不真切。
不消多久,人已来到阶前,双手抱拳。
正要询问时,玉藻拿了伞出来,瞧见女子被打湿的手,埋怨的拿出帕子来擦,就在此时,忽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响。
“林仆射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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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清都观相隔四十丈的一处道观外,列队站有百余名铁甲兵卒,奉命卫戍在此。
接到消息的郡守也匆忙赶来这里,在山门前躁动不安的来回走着。
直到两三刻之后,不远处的山阶才出现了一个人影,郡守立即认出其中一个是统率本郡守军的将领姚丰。
一息没有,便见男子撑伞走来,鸦青衣袍湿了大半,脸上毫无血色,在他身旁跟着从建邺带来的奴仆,身后则是持着兵器的铁甲卫戍。
走在前头的姚丰也立即停下,伴随在旁。
郡守急忙弯腰请罪:“今日之事全因我部署不力,才让仆射遇刺受伤。”
林业绥立在雨中,左手垂落在身侧,指尖缓缓滴血下来,薄唇轻启:“我无碍,多亏姚将军及时赶到,此事也非郡守之过,不必如此。”
姚丰拱手低头,以示不敢敬受之意,随后便和郡守一同跟在男子身后进了道观。
走到供奉三清的主殿檐下,林业绥将伞交给奴仆,淡淡吩咐:“玄度法师接来后,还要有劳姚将军负责警备。”
还没来得及站上去的姚丰,赶忙便先高声回道:“定不负林仆射所托。”
没多久,郡守叫人去请的医工赶到。
林业绥转身,回到居室,让人简单处理过伤口后,便起身解衣去沐浴。
隔间的水声断续响起,男子再出来时,身上已换成白色交领的衬袍,披着件黑底暗纹大袖外袍,徐步走去卧榻边坐下。
一直候在这里的医工即速上前,重新用盐水沃伤,敷以膏药,最后拿丝帛小心裹好伤处,在收拾东西离开之前,恪尽职守的叮嘱道:“林仆射日后需少动,避免扯动伤口。”
林业绥缓缓扯下宽袖:“有劳。”
医工急忙作揖行礼,随即退了出去。
一个擦肩,童官也喘着气前来回禀:“法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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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官殿内,岁至花甲的老丈点燃三柱香,恭恭敬敬的插在神像前的香炉中,随后又用衣袖擦着神龛,他一头断发,面部已垂老,眼珠瞧不出异色,任谁也想不到这位便是三十余年前到建邺开坛说法的胡僧玄度。
林业绥站在殿外,抬眼朝里面看去,语调平和:“法师乃佛徒,缘何为道神上香扫尘。”
“举手之劳,何必分佛道。”玄度开口即是雅音,而非拗口的外域音,等转过身来,面容和蔼的笑道,“林檀主想必是为了昭德太子的事找我。”
内有灰尘,林业绥抬手轻咳一声:“某确是为此而来。”
从建邺启程到今日从县衙离开的中间数十日都相安无事,偏偏直到要去找胡僧才遇袭。
他们这时动手,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当年我说法至建邺,与昭德太子也仅是探讨佛理,未曾涉及国政,故所知也并不多,但后面的论法,太子突然开始说起佛教轮回与罪孽业果,问我杀孽是否要堕入地狱道,又问有何法可解。大概那时他就已知晓自己会死,在端阳前几日,太子更是彻夜诵经,只为给那人消去杀他的罪孽。”玄度说罢,双手合十,口称一句阿弥陀佛。
林业绥渐渐屏息敛眸,昭德太子痛恨世族,若真是世族要杀,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至亲之人,方会担心对方因杀自己而堕入地狱道。
“可知是谁?”
“太子只说一切皆是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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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袭两字犹如利箭,刺入心间。
宝因鼻尖发起酸来,脚下踩着木屐,舍了安全的廊庑,从眼前的台阶下去,淋着雨,径直走过离观门最近的青苔石路。
玉藻一边撑开伞,一边担忧的喊:“大奶奶您等等,雨大路滑!”
走至半途,宝因忽嘶牙停下,泪水也不受控制的滑落至下颚,手扶着眉头,哽咽难语。
追上来的玉藻心疼到跟着哭出几滴眼泪,搀扶着女子慢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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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完玄度后,林业绥立在居室临窗的案前,垂眸审视着眼前这首李月所书《读史五首》的誊抄本,逐字阅过后,眸光微闪。
再想及今日行刺为首的几人乃淮阳郡与邵阳郡的口音,而淮阳前身是陈郡,邵阳前身是昭阳,分别是谢氏、郑氏的族地。
那人妄图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一阵山风猝然卷来,他右手去拿青铜犀牛压住诗文,吩咐室外的人:“明日启程回建邺。”
童官恭顺应下,要离开去准备车马与路上所用之物时,迎面遇上一人,立即避开,口称“大奶奶”。
外面的动静使得林业绥掀起眼皮子,剑眉转瞬便拧成一团。
女子站在那儿,安静且令人悲悯,双眸湿透,发丝贴鬓,红色暗纹裥裙沾满泥点,从足腕往上湿了一大截,白底撒花的袒领上襦因受了雨而紧贴着肌肤,露褐色的交衽半袖又贴着白色织锦布。
玉藻适时哽咽道:“听到大爷遇袭的消息,大奶奶匆忙回来的途中,不慎崴了脚。”
林业绥喉结上下滚动:“备好热水。”
行礼点头过后,玉藻识趣走开。
缓过神来的宝因也挪动脚步,手扶着门,欲要进去,可还未抬足,便察觉到眼前有黑晃晃的身影,整个人也都腾空了。
她焦急抬眼:“你的伤。”
走到榻边,林业绥将怀中的人放下:“只是左手小臂被刺伤了。”
宝因执着的要亲自看看,但还没等男子挽袖,动作极快的玉藻,盯着人把热水提进了隔间后,马上便来扶女子去沐浴。
瞧着不甘离去的妻子,手臂隐隐作痛的林业绥唤来医工重新裹伤,换掉染血的布后,又另要了治伤的药。
宝因沐浴出来,便见男子坐在圈椅中,手中把玩着瓷瓶,神情散朗的望向窗外,不过一个眨眼,已眼中含笑的观她。
她让玉藻搀自己过去。
等人在对面坐下,林业绥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抬起女子先前走路有些异样的左足,想要去揉,却被躲开了。
宝因拗别道:“我要看伤。”
林业绥抬眼,瞧着嗔怒的妻子,淡淡一笑,无奈伸手过去,只见她小心挽起,看到丝帛无血渗出后,眉眼也随之舒开。
然后,他反客为主:“这下也该我看了。”
宝因没有再躲,但还是心虚的说了句:“崴的不严重。”
足腕泛起红,已有肿的趋势,林业绥的神色说不上差,可也不能叫好:“何必如此慌乱。”
宝因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或是不知要如何回答,闺中所学的那些东西使得她始终无法做到就如此袒露出自己的心意。
但林业绥已低笑出声:“怕我死了?”
宝因闻之颦蹙,匆促倾身过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女子有如此反应,林业绥却笑得更欢了。
知他是在捉弄自己后,宝因偏头不理,仅剩的那点伤心忧虑也没了,转而是浓重的药味萦绕鼻尖。
正过脑袋,林业绥近在咫尺,揉完药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撷取了女子满腔的清芳,方满足的去濯手。
宝因红着脸,掩唇动了动舌后,说起今日在清都观所发现的事:“五公主是吃金丹自杀的,到青城山的次年便开始吃了,可这还仅是让自己慢性中毒,直到九载前,官家遣人来寻,才使得她果断寻死。”想了想,补充道,“公主在死前留下《读史五首》,还送进了兰台宫,此诗只怕内有乾坤。”
林业绥浸湿手,拿松香胰涂抹过一遍,仔仔细细洗过,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两字。”
听到改字,宝因急着要去找来翻看,她记得抵达青城山的次日,男子便命人誊抄了一份,全诗共有三百九十个字,只改动两字,倘不逐字逐句的细看校对,很难引人注意。
发觉女子的意图,林业绥擦干水迹,扶她去到案桌边后,食指轻飘飘的落在黄纸一处,如此姿势,于悄然无声中把人半圈在怀中。
宝因垂目,喃喃道:“掇蜂杀爱子,掩泪戮亲儿。”
原诗的“宠姬”二字,改为了“亲儿”。
世间唯有文帝与王太后能称昭德太子一句亲儿,而王太后是在昭德太子薨逝后,才入住蓬莱殿的,且再不愿见文帝,哪怕最后一面。
帝后向来恩爱,何至于此?
作者有话说:
玄度在66章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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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个有奖竞猜,谁是真凶?线索都在细节中了~猜对的,下章更新后就发红包mua!只准猜一个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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