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原谅
顾璟有些诧异的望着那只关了他屏幕的手直直移到了他的后脖颈上。
“疼。”
韩焕替显然是夸张喊疼的人又用力揉了揉脖子,他手法娴熟,酸麻过后很快就让顾二公子的表情变得惬意起来。
“不是坚持不加班工作吗?你都快得颈椎病了。”
顾璟反手捉住了那只还在揉按的手,轻笑一声,俊秀的脸庞在韩焕的眼中放大。
“那不是你……”你不在嘛。
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车停了下来。
墓园到了。
顾璟松开韩焕的手,先一步下车。背影匆忙得像是落荒而逃。
没有人等他回家,几点钟休息,哪一刻熄灯,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一片墓园并不是公墓,离四九城百十公里,在一片平坦的山麓上。每一座坟墓都被精心的打理过了,洁白的大理石碑上只刻了的名字与日期方便人们寻找故人。
顾璟停在了一座墓碑前,将手中那束黄白相间的花束放在了一旁,起身,看着身后人走到墓碑前,蹲下身,指尖拂过石碑上的名字。
“对不起。”
黄玫瑰柔软的绽放着,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水。
顾璟看见韩焕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他再也不能那样清晰地看着他的阿焕。他的视线模糊了,抬手,指尖滑过眼角,冰凉的,湿润一片。
“阿焕。”
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韩焕一言不发的摩挲着石碑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本就沉默寡言,此刻更是连基本的应答都不愿意施与。
顾璟走过来,影子笼罩了那张冷硬的面庞。他俯下身,在男子的耳边低声道“阿焕,你不是个好哥哥。”
仍然没有回头,韩焕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嗯。”
远处天空下的飞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南归,一圈一圈的盘旋着。
墓碑上只有两行字。
韩琳。
1994~2013。
就这样永远的留在这方寸之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韩焕站起身,正想说什么却猝不及防的被身后的人抱住。
“阿焕,如果你接受我的道歉……”能不能回到我的身边。
谁都看不见谁的表情,这样很好。
顾璟记起来,几个月前他第一次在别人的葬礼上泪流不止。
他是立碑人,碑上的名字,是韩焕。
那块碑他一直记得只有两行,男人的名字,以及……
那一句再见。
没有其他的了,葬礼上,他只记得这碑下长眠的人,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见,再也不见,或是,再次相见。
他失而复得,却糟糕的发现自己已经留不下这个人。
他们之间相差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他不知道那些时间里,现在正安静被他抱着的这个人是怎么度过的。
他过得好不好,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怎么会……
被他从背后抱住的人忽然动了动,挣脱开他的怀抱,又一次再将他拥入怀中。
“顾璟。”
他的名字宛如咏叹调般被那低哑的声音念出。顾璟感觉到了拥抱他的那一双手更加用力,他伸出了手,回抱住了男子。
“我累了。”
时间不对,场景也不对,两个人的拥抱却是那么真实。
顾璟听见耳边的低语。
“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个好哥哥,所以”韩焕轻轻拍了拍那几不可察颤抖着的背脊,声音温柔了些许“我接受你的道歉。”
“我们重新好好在一起吧。”
近在咫尺的心跳声上。
顾璟感觉鼻头发酸,却仍然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曾经在春日里失去一个人,而此刻他们离得那么近,那颗心脏正在有力的跳动着。
所有生离死别都成了过去式。
韩焕看着微笑着的男子退出他的怀抱,向后一步,微微踮脚勾住男人的脖颈。
两个人的额头亲密的抵在了一起。
“我知道啊。”
顾璟的嘴角忍不住的上扬,牵着韩焕走出了墓园,也许是长久以来的防线被这一句话瓦解,他并没有注意到男子眼中正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消失。
上车的时候,顾璟听到了一声身边人的呼唤。
“顾璟,”韩焕皱着眉,似乎剩下的话有些难以开口。
顾璟用食指揉开了男子紧蹙的眉头,转头对司机微笑道“回公寓吧,小楼那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封起来吧。”
车逐渐驶离墓园。
顾璟握住身边那人的手,忽然一用力把人拽到了自己的腿上。韩焕正在想着什么,猝不及防的便被拉成了躺的姿势,不禁有些好笑的望着男子。
顾璟捂住了他的眼睛,然而声音里的愉悦怎么藏都藏不住。
“不是累了吗,该睡了。”
真是……韩焕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样孩子气的口吻,仿佛是过往的惨烈都被抛在了身后,
在权术阴诡中行走的人已经习惯了黑暗,所以,只要给他一点光,他就会不顾一切的去追逐。
还好,是遇见了他。
番外:端午番外故人行
【君本意欲,寿与天齐,留万代功名】
韩焕从西凉回来那一日,已是一月国丧后。
偌大的皇城中,一片肃静。只有城外姑苏寺的大钟彻天彻夜地响着,一日足足四十九下,连绵不绝地回荡在青空下。
皇帝驾崩,诸皇子皆白麻戴孝,跪在灵柩前。这本是常事,这一年却是与往年大有不同。先帝十六子中,皇三子顾璟跪在首,太子跪在末,可谓是本末倒置,却无人敢言。
韩焕踏入灵堂的时候,正好逢着礼部侍郎上谏。
又是一个以死明志的腐朽儒生。
年轻轻的礼部侍郎还未来得及一头撞死在了先帝的棺木上,就被人拖了下去。
“午时斩了吧。”
一句轻描淡写,原不是无人敢言,而是言者皆已死。
开口那人跪在灵柩正前,听见从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挺住了,便微微偏了偏头,淡淡看了过来。
皇三子顾璟年方弱冠,美姿仪,面如傅粉,名不虚传。
顾璟在看到那一袭黑衣的男子,微微笑了起来,紧绷着面庞忽如三月春风拂面,眼底似有千万涟漪漾起。
“阿焕,你来了。”
这一句又换的满室的鸦雀无声。
大将军韩焕向来不参与党政,数月前奉命出征西凉,却在回京途上险些被人要了命。而就在韩焕养伤的时日,宫中老皇帝突然暴毙,皇三子携五千甲兵径直入了宫,将太子一党尽数清除,定了大局。
谁敢断言,这伤与顾璟无关?
可眼下,这两人望着对方,虽是无言,外人却又插不进分毫。
满室的风雨晦暗。
韩焕看着顾璟走到自己的眼前,一年不见,男子似乎没什么变化,似乎仍是那年同他夜游赏梅,拂去眉间落雪的少年。
然,昔年已逝。
他侧身,躲过了顾璟那只欲为他整理衣襟的手。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躲开,顾璟也不恼,只是放下手静静望着他。
皇城外百里山河,都不如那年初见,他以伴读之名进了皇子府第一眼望到的那面绘着青山碧水的九曲屏风和屏风后的那人。
也罢。
“大将军,也是来劝我的吗?”虽是问话,顾璟却仍带着笑,与片刻前那杀伐淡漠之人判若两人。
“是。”
韩焕向后退一步,单膝跪地道“先帝并未废太子,还请皇三子还政于储君。”
他垂着头,一道明黄色丢在了他的面前,卷轴并未裹紧,骨碌着摊开一角露出半字朱批。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皇三子顾璟天命所佑,谦恭有为,今承天意,顺民心,恪承大统,明日登基,大将军对我这旨意可还满意?”
满意如何,不满意又能如何。
眼前之人,虽工于心计,却未必不能成为明君,只不过是先帝偏宠太子,不肯废除那位子罢了。
他曾在数年前便对先帝跪地而誓,言这一世定会尽全力辅太子上位。
君子一诺千金,他从小便奉行的话,今日亦该践行了。
“此旨意明日行,韩焕明日血溅于此,后日行,后月行也亦如此,臣心不改,还请皇三子成全。”
他被男子扶了起来,耳边传来一句低语。
“今夜长乐宫,就算是你我缘分尽了吧。”
【故人西辞,不问情意,有何难说明】
月明星稀,长乐宫里的烛火摇曳不休,却是晦暗不明。
韩焕被推到床榻上的时候,听到远远的有更夫敲锣打更的声音传来。
原已到了亥时,
他轻声地叹了口气,回应了身上人的吻。
顾璟的双唇冰凉,唇齿间还带着西域上贡的葡萄酒的醇美,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低下来,柔腻的轻吟带着热气在他的耳边呼出,星火燎原般燃着他的理智。
他的衣带被顾璟挑开了,露出古铜色的宽阔胸膛,上面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旧伤痕,其中有一道,正正横在心口,似是这些日子才刚刚结痂,被身上人的指尖划过,隐约渗出些暗红。
“疼吗?”顾璟
一箭穿心过,怎么会不疼呢。
韩焕看着顾璟小心翼翼的伸出舌舔舐去了那一抹暗红,任由着他动作。
……
……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么做……”顾璟说得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都漏进了韩焕的耳中。
韩焕只能瞥见顾璟那一头柔顺的黑发,火热的唇舌一路向上,最后在肩上,他被男子狠狠地咬住。
“阿焕,明日我登基,你可愿在我身旁?”顾璟说得有些含混不清,他却听的明白。
……
韩焕无声地笑了,一面亲吻着身下人光裸的脊背,一面死死将顾璟的脸按向床榻。他的样子温柔又无奈,眼底却泛起了红色。
发于情,止于礼,从此君王登临容华,永不再雌伏于一人身下。
韩焕想,原来幼时伴读三载,弱冠情定一生,风中誓言终究是借经年而破,敌不过这九五帝皇之位。
一夜无眠。
韩焕离开时,顾璟尚未醒来。
“殿下,我愿助你登上皇位。”他轻声地说。
十万大军一朝无首,便可由他怀中这人尽数收到麾下,
待明日醒来,长乐宫中不过是一朝春梦了无痕。
【手一挥,膝一跪,赦天下无罪】
人去楼空。
汉白玉铸成的高台之上,新皇负手而立。
“大将军,还真是愚忠。”
后世史官将这话录入青史,却没看见大将军问斩那一刻,沉沉冕服垂旒后,新皇湿润的眼角。
那年皇三子生母淑妃遭皇后陷害,被打入冷宫,淑妃性格刚烈,一袭红衣从高墙上一跃而下。
后,数年之中,宫中便将这面旧渍带血的宫墙称为桃花墙。
碧血染桃花,故人不来,那鲜妍的颜色便永开不败。
祈华元年,皇三子顾璟继位,改年号,大赦天下。
唯独登基那一日杀了不肯跪的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