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想了想,一时醒觉,不由悄悄扬了扬唇。
“你笑什么?”女帝目光犀利。
“没什么,”夭绍装作不在意地昂了昂头,指着西边天际,“这日落美得惊人。”
“确实如此。”女帝亦是微微一笑。
夭绍此言虽是搪塞,倒也不是虚话。极北之地的日落景象素来气势磅礴――长空寥廓,烟岚没霞,东方天际更有星河流动,若隐若现间宛若玉带飘卷。日与月一时交锋,天地易色的一瞬涌出万道华彩,如同神光降临,普照人间。如此壮阔绝伦的黄昏下,让居高而筑的柔然皇宫也似凌云驾雾,俯瞰着整个塞外蛮荒,那样的秀丽绝尘,远非中原钟鸣鼎食的富贵可以媲美。
比之北朝、东朝占地千顷的华贵宫阙,柔然皇宫并不算大,也不算精巧。前朝殿阁的构造一律仿照中原古制,大开大合,肃穆端庄。直待到了后宫,冰天雪地、琼装素裹之间,一汪湖色凝碧深深,岸边点缀着几座圆顶殿阁、白石寺塔,这才让人感觉有异域胡风扑面而来。
女帝领着夭绍越过湖上铁索长桥,在那座白石寺塔前止步。寺塔庄严,高达八层,塔顶上盘踞着一只由红色晶石雕琢的硕大鸢鸟,展翅翩翩,神态灵动。寺周侍卫来回巡逻,看守严密。听闻女帝驾至的呼声,守护白搭的侍卫统领忙自一旁殿阁里疾步而出,跪迎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此处?”
女帝挥袖让他起身,漫不经心道:“他还好么?”
“这个,”统领脸色有些为难,斟酌一番,才道,“陛下嘱咐臣等不可进去打扰,臣也从不曾见过华公子出塔,只有那小侍从日日出来传膳……应该还好吧。”
女帝冷笑:“还是这么倔犟!终日不见阳光,他是真想当自己已活埋在了地狱不成?”
统领闻言大惊,虽慌张但又不敢辩驳,涨红了脸小声道:“陛下,这塔里……可是保护柔然王室的神灵所在。”
“神灵?朕活了数十年,可惜还不曾见到神灵的模样,”女帝的笑声娇妩而又清澈,看了一眼身旁的夭绍,不紧不慢道,“你替朕传话,就说故人之女求见慕容华。”
统领却有些不情愿,言词悻悻:“陛下若要见他,让臣带人押出来即可,何必要对那个不识抬举的人这般客气?”
“朕自有道理。”
“是。”
统领在女帝凛然的颜色下失去了坚持的立场,大步入了白塔,半响后出来,若有所思中略带一分不敢置信,望着夭绍:“华公子请这位姑娘进去。”
夭绍虽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观其神态,已猜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欣喜,眸间亦不掩期盼,只是脚下却驻足不动。女帝瞥着她,淡淡道:“你入宫来的原因之一不就是要见他么?怎么这会倒不去了?”
“夭绍现在是陛下的女官,自随着陛下同进同出,不敢擅离半步。”
“聪明的孩子。”女帝赞叹,由夭绍扶着一起入了白塔。
慕容华被软禁于塔阁第六层,夭绍搀扶女帝一路攀登,到了第六层转弯的狭道,遇见一模样清秀机灵的小侍从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却似乎很是气馁。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侍从没好气地抬头,自昏暗的光线里依稀辩明女帝的华衣,不觉一个激灵,忙扑过来跪地,抖嗦青白的嘴唇道:“陛……”
“住嘴,”女帝低声打断他,蹙眉道,“为何不在里面伺候?”
“先生不让。”
女帝观察他的脸色:“你做错了事?”
“没有,没有,”小侍从慌得乱摇双手,哭丧着脸解释,“先生嫌弃奴婢身上有股味道,他受不了。”
女帝诧异:“什么味道?”
小侍从泫然欲泣道:“说是……妖孽的味道。”
“什么!”女帝目色猛然一变,面容煞青。
妖孽――眼前塔里的一切都似在奔腾的回忆中倒流回九年前那个冰冷无情的黑夜,他的双目刚刚被人害瞎的时候,她千辛万苦将他救出,心疼地擦着他脸上的污血时,却被他狠狠推开,咬牙切齿地骂――“妖孽!”
他那时刚从牢狱出来,身上遍布伤痕,气血不足,连带声音也是低沉沙哑,微微颤抖。即便是如此,“妖孽”两字却似晴空霹雳般闪过她的脑海,惊得她全身冰寒。他话里的恨,他心里的怒,她不需去想,也知道两人之间从此是天涯海角,难以挽回的断崖深渊。
可笑的是,她虽心如明镜,却还是止不住去幻想。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她的掌握之中,无论是劝、是辱、是远隔万里、还是近在咫尺,无论她作甚么,都已换不回他对自己的一分顾念。那样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漠然,比之当初的痛恨和愤怒,更让她觉得心如刀割。然而六天前,他却派人送来一封信,虽字里行间仍是冰冷疏离如陌生人的口吻,却毕竟是求着她将夭绍放离柔然。
夭绍――她抚摸着信帛上的那个名字微笑,于那一刻明晓,原来自己身边还是有能让他牵挂的地方。她早该料到,当年他们那群人年轻时的情义该是多深。她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虑,立即将夭绍召入宫中,她知道,只要夭绍在自己身边一日,终有一天他会低下头向她俯首称臣――二十二年前她能做到,二十二年后,也一样会得到。今日带了夭绍来此处,她心中本存着志在必得的信念,这样幼稚的想法一如年少时初见他的怦然心动,欢喜而又紧张,却是多年冰封的心底从未遇到过的暖流。
只是不曾想刚到此处,他便毫无留恋地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瞬间狼狈,险些便要失了分寸。
“怎么了?”夭绍小心翼翼开口,不得不懊恼自己对柔然话一窍不通的障碍。
“无事。”女帝秀眉飞扬,青白的面容一霎镇静,方才因怒火而起的锋利戾气也在明媚的微笑下荡然不存,亲手推开面前的厚重石门,步入里间。
白塔石壁为墙,无处可通光。慕容华又是瞎盲之人,自是不用燃灯。四周暗黑不见五指,夭绍凭借内力视物,只见正北方的书案后隐隐约约有人端坐,当即扶着女帝上前,轻声唤道:“华伯父?”
“夭绍。”慕容华声音清冽,似乎含着笑意。衣袖猛地一扬,案上灯烛遇风而燃。
夭绍这才看清案后的白衣男子竟已是华发披肩,灯下他微微仰着头,漆黑深沉的双目映着烛光,似琉璃灼火,漂亮得惊人。虽看不见,那双眼眸却又准确望着夭绍的方向。室中诸物都是白玉所制,然而他的肌肤却比周遭的玉色更为雪白透明,不见血色的空灵。
“许多年不见,你该长大了,”慕容华放下指间棋子,招了招手,“过来。”
夭绍看了女帝一眼,女帝一言不发,渐渐松开了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