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烟恢弘,流风回雪,白裘玉冠的年轻公子负手而立,俊雅绰然,浑然不染世间风尘。丑奴何曾见过这般清风明月般的人,踟躇一番,方才上前,寒暄之际搜罗一生所学的汉话,咬文嚼字,结结巴巴地说:“柱国、柱国素闻江左云澜辰雅、雅名,特命末将前来相迎。”
郗彦轻轻颔首,抱揖回礼。
丑奴见他不说话,也不生气,倒是愈发觉得自己粗鄙,脸红了一红,才揖手道:“公子请入营。”
柔然柱国阿那纥等在帅帐外,短袍深靴,白髯飘飘,年龄虽老,精神却极为矍铄。
待郗彦上前行过礼,阿那纥抚髯叹道:“常听公主提及公子风姿,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郗彦眉眼清淡,微笑不语。
阿那纥是长靖的老师,早知他有口难言,遂挽住他的手臂,入帐落座。帐中席案上膳食已备,除了阿那纥与郗彦,偃真、钟晔与丑奴亦陪座在侧。阿那纥命人递给郗彦纸与笔,又指了指侍立身旁一位文士模样的汉人,施施然笑道:“我会说汉语,却可惜不识汉字。公子所写,便由他译给我听,如何?”
郗彦目光轻动,看了眼那位文士,又瞥眸掠过以墨玉屏风隔开的里帐,点了点头。
军中酒席没有歌舞相伴,宾主双方于清静中融洽相处。酒过三巡,偃真起身离席,将随身携带的玄铁重剑递至阿那纥面前:“柱国,此乃中原名器太阿剑,是我家公子赠给柱国的见面礼,请笑纳。”
“太阿剑?传说中战国时夏室的王者剑?”阿那纥动容,取过长剑,运气拔出。剑身出鞘,黝光凛人。虽无凤吟龙鸣声,剑身上繁密的图纹却在灯烛下光芒四耀,直侵肌肤的冰寒锋利。阿那纥举起剑微微划过半空,悬于帐顶的烛火嗤地裂开两半。剑气飘过,烛火又合。
“宝剑!”阿那纥由衷赞叹,望着手中握着的绝世兵器,移不开眼。
“宝剑……”丑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重复道。柔然精铁虽多,只是任凭匠人手艺再精巧,铸出的兵器也及不上眼前此剑的百分之一。
阿那纥盯了他一眼,插剑入鞘,放至案边,复又淡然看向郗彦:“公子说赠我见面礼,不过可惜,今日却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上一次在王城皇宫,公子可是从我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取走了熠红绫。我失职未曾保得陛下宝物,如今公子这赠礼,便当作是补偿。如今,我们两不相欠。”
丑奴正喝着酒,闻言差点被酒水噎住――
柱国原来是这般老奸巨猾,那日镇守王宫的明明是自己的父亲。
他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郗彦,却见对方声色不动,仍是微微含笑,听着柱国说话。
阿那纥说:“汉人有句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公子上次在王城盗取熠红绫,伤了数百人不说,还差点烧了我们的皇宫,今日再见,又想从我帐中取走什么?”
此话问出,郗彦这才首次落笔,于纸上写字。写完后,递给汉人文士。
文士面无表情,念道:“联盟结约,共对匈奴。”
“原来是鲜卑说客,”阿那纥眯了眯眼,一直按在太阿剑上的手终于移开,“匈奴与鲜卑为敌,与我柔然何干?”
郗彦书道:“柱国言虚,匈奴与鲜卑为敌,若与柔然无关,何故屯兵二十万众于此?汉人先贤云,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贵上素来觊觎云中城,内外皆知,如今柱国领兵来此,想必吞灭云中必是其中目的之一。然而澜辰请问柱国,是云中一隅大,还是匈奴千里无际的草原广?柱国睿智,孰轻孰重,自当一目了然。柔然若答应与鲜卑结盟,不止太阿剑此等神器,云阁将奉上万金,以酬相助。鲜卑少主亦愿与柔然订约,商旅来往,不加限阻,供柔然所需,补柔然所无。而且,澜辰曾听闻柱国身世,匈奴人灭你家族,占你妻子,此仇此恨,又怎比柱国与鲜卑之间的小小瓜葛?如今匈奴先侵柔然,后欺鲜卑,背而无信,引乱漠北,荼毒苍生,诸族该同而诛之。崴师不除,柔然能坐享家国安定?如今形势显而易见,柱国若能与鲜卑共进退,不仅可富国、强兵、积王威,便是世人评说,后代史记,也定然大赞柔然之德。”
一条一条,陈列道来。每听一句,阿那纥的目色便深一分。待文士念完,他沉默许久,终是一笑感叹:“江左独步云澜辰……此等雄辩之才,何止江左独步,当为天下国士。”他慢慢饮酒,目光有意无意瞥向墨玉屏风,言词闪烁,却不入主题。
郗彦宛若不察,又写道:“缮兵不伤众而彼服,此乃用兵上道。柔然与鲜卑联盟,不敢请柔然大军在前抵挡匈奴兵戈,鲜卑可独战白阙。当亡走匈奴时,再请柱国出师。”
“鲜卑独战白阙?”阿那纥闻之一怔,既而失声大笑,“匈奴兵可是十倍于鲜卑!”
郗彦唇弧微扬,落笔书道:“鲜卑骑兵的骁勇,想来柱国也曾领教过。”
“公子此话是什么意思?”阿那纥脸色一寒,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恼羞成怒。近些年与鲜卑用兵,无论自己这方如何将强兵众,俱是败战而回。然而恼怒归恼怒,郗彦的话却是提醒了他,独孤尚用兵向来奇诡,鲜卑兵虽少,但良将辈出,士兵也尽是精悍的骑兵,能横驰草原来去如风,作战时的无畏骁勇更是叫人心惊胆颤。
若真如郗彦所说,鲜卑顺利拿下白阙,败走匈奴。自己领兵面对独孤尚时,真能取下云中城?想起九年前赤岩山下的一战,那金弓下破风而至的灵箭似乎仍从头顶划过,阿那纥心神瑟瑟,放下酒盏,双目浮起一层薄雾。
丑奴听到现在,一直呆呆看着郗彦,忽然出声道:“你说得很对,鲜卑骑兵确实很厉害,尤其是他们的少主独孤尚,我父亲说,他是草原上的第一英雄……”
“丑奴!”阿那纥厉喝,直气得浑身发抖。
丑奴眨眨眼,紧闭双唇,不说话了。
郗彦对他微微一笑,丑奴受宠若惊,握着酒盏的手一抖,酒汁洒在衣袍上。他自知失态,忙低下头,用手狠狠擦拭衣袂。
郗彦垂首,又飞速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汉人文士接过,脸色一变,这次却不念了。
阿那纥望着他:“怎么?”
“写的是柔然字。”汉人文士看了眼郗彦,将纸张递给阿那纥。
“原来云公子懂得柔然语。”阿那纥笑得干涩,阅罢纸张上的字,目光惊闪不定,口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许久,他放下纸张,手腕微微一碰,却将案边酒盏碰落,满盏酒汁波洒,浸湿短袍。阿那纥立马起身,陪笑:“老夫失态,等我入里帐换件衣服,再来与公子饮酒。”
郗彦颔首,阿那纥闪身走入墨玉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