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番外】焚心劫(1 / 1)

浮生相尽欢 素光同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5章 【番外】焚心劫

天界的蜀山以钻研剑道修身养性而出名,兼管人界除魔卫道之事。但近来蜀山上那位惊才绝艳年少有为的大弟子容安,却因不愿封杀出了魔障之气的人界山村而与师尊决裂。

他跨上个布包请离蜀山的那日,恰逢下界凡气动荡,剑阵百转千回避开凡气污浊,巧合般将他带去了冥界山之崖的崖底。

山之崖的入口极窄,每千年方才突现一次,进去乃是千载机缘,出来便是万般苦困。

容安在山之崖的崖底独自待了九百多年,成了个隐居避世不问纷纭的散仙。

他用竹木搭了个普通的房屋,在家门口种了些不知名的苍翠草木,地窖内是他失败几百次才酿出门道的清荷桃花酒,院内的泥缸里还有他新钓上来的几尾肥美鳜鱼。

屋内简陋的青竹书架上,有他自己用灰烬和麻草做成的纸张,其上用炭黑笔记刻了发源自蜀山真传剑谱的改良剑术。

这位曾经名扬四海的蜀山大弟子一度觉得,他会在山之崖的崖底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但他并不觉得这样无欲无求有什么不好。

山之崖的崖底再次逢千年开了口,掉进来的竟是一位云气蓬勃的红衣神女。

容安在溪流边顺着血迹找到这位天界第一美女时,她额头上磕出来的血口还没有结痂,他静立在旁边看了片刻,最终将她抱回了家。

思尔神女次日醒来以后,头疼到呼吸难以平定。

柔白的双手紧拽着容安的衣袖,蔻丹红指甲几乎嵌进衣裳的布料里,她目光闪烁默了半晌,声音极低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思尔神女的伤尚未好全,她不大能记得清从前的事,也不大能想起来自己是谁。

容安还在蜀山修习剑道时,作为师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也只不过是远远见过她几次。

他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一袭青衫温润如浸了水的竹玉,临近傍晚,斜阳映窗,绯色的日光轻轻浅浅落了一地。

他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过了凉水以后搭在了思尔的额头上,“你是上界仙位第一的神女,名叫思尔,本形是三十六重天凌霄之巅苍云池里的莲花。”

思尔闻言静默了很长时间,再次开口问了一句:“是不是一二三四的四,一二三四的二……”

容安轻声笑了笑,“是思念的思,尔雅的尔。”

思尔神女垂眸想了想,露出一个燕妒莺惭的笑,一手捧着白皙如玉的脸颊,颇为自满道:“这名字实在好听。”而后她又看向容安,礼尚往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容安在山之崖的崖底独自待了九百多年,很久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哑然片刻,缓缓答道:“容安。我叫容安。”

时光从指缝中悄然溜走,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

思尔神女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她仍旧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却能记起斑驳的菩提叶影,黑压压跪拜一片的朝臣,和白玉地板上光影交错的亮痕。

她时常想离开山之崖。

“我刚来这里时,用了很多法诀也没能出去。”容安在木桌上摆满了饭食,温声劝慰道:“你不如先养好身上的伤,等到痊愈再想办法也不迟。”

思尔神女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她很会做饭菜,性子也很活泼,失忆坠崖这样的事,并没能让她烦恼多久。

思尔神女高兴的时候,会挽起裙摆跑去溪流里摸鱼,然而一旦安静下来,又显得十分正经和端庄。

她实在生得很美。

因而无论是活泼好动的样子,还是安静如水的样子,看在眼里都是难以言状的绝丽美景。

有一晚容安和思尔坐在房檐上看星星,思尔伸了个懒腰,托着腮帮子问道:“你从前有没有听说过关于我的事?”

容安摇了摇手里的酒瓶,清雅笑道:“我在天上时,想的都是武学剑法,没有听过多少杂闻轶事。”

思尔感到有些无趣,百无聊赖道:“把你的酒借我喝一口。”

“你的伤还没好全。”容安话中一顿,含蓄地拒绝:“等你的伤好了,我再给你开一坛新酒。”

思尔神女见说话无用,不声不响动手和他抢了起来。

可惜她没能抢的过。

含着盈盈秋水般的美目眨了两下,思尔神女放柔了声音,十分诚恳道:“这酒的味道真的很香,我只是想略微尝上两口。”

容安闻言不为所动。

思尔耐着性子道:“容安……阿容……安安!”

容安失神愣了一瞬,手里的酒瓶滑落了出去,刚好被思尔接住。

她轻笑一声,捧着酒瓶一溜烟跑没了影。

容安在明澈清朗的月色下,独自坐了很久。

他忽然很想知道,所有和思尔有关的事。

次日他们二人一起吃了顿午饭,饭后思尔要去后山走走,但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天幕渐深,不多时下起了小雨,容安提着一把伞去后山找那个迟迟不回家的美人。

长空灰蒙而寂寥,清雨淅淅沥沥地浇过树叶繁枝,洗出一山的明丽翠色。

容安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一声划破落雨的虎吟长啸。

他扔下伞朝着虎声所在之地,疾风一般冲了过去。

后山有只沉睡已久的虎怪,今日碰巧醒了过来,见到思尔以后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思尔神女化风为剑,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化出来的,但那只虎怪着实令她恶心,这把剑就忽然就从她的手上跳了出来,剑尖对准了虎怪的心口。

思尔下手非常狠。

容安赶到之前,假想了无数种可能,拳头握的很紧,心也越发沉重。

然而他赶到的时候……

这位天界美人榜上排名第一的神女,正在兴致勃勃地剥虎皮。

见到容安,她双眼一亮,欢实地招呼道:“你看这皮生得多好,正好给你做一条虎皮毯子。虎骨也不要扔了,我砍下来给你泡酒,对了还有虎腰,我记得这玩意儿可以壮阳呐!”

容安脚底一滑,险些没有站稳。

细密的雨仍在绵绵不绝地下着,思尔神女扛着她的战利品,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欢欢喜喜地扛回了家。

容安看着她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上翘。

虎皮毯子做好以后,思尔将毯子甩到容安面前邀功,容安静了片刻,低头吻了她柔软的唇。

她红着脸推开了他。

此后容安时常对她亲亲摸摸,然后默默去洗一个冷水澡。

直到那一夜,思尔神女喝的酩酊大醉。

她抱着酒坛子,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容安将酒坛子从她的手里拿出来,她脚下一歪软倒在他的怀里。

思尔的衣服褪了一半,露出雪腻的香肩,和精致至极的锁骨。

容安忍不住低头吻了她,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发乎于情的吻渐渐充盈了欲.念,所有的旖旎情意都在容安解开她的衣服时宣然倾泻。

容安并没有经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被他压在身下的美人娇.喘不止,被动地承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

第二日思尔起来以后,脸色白得像是一张纸。

“你若是怨恨我,”容安从袖中掏出一把剑,将剑柄放在她的手里,“就用这把剑杀了我吧。”

他吻着她的耳朵,“能死在你的手里,于我也是一桩幸事。”

思尔执剑划破了他的脖颈,却终究没有下的去手。

容安待她愈发好,可思尔记忆中那个俊美绝伦的男子,身形却是愈发清晰起来。她不大有胃口吃东西,时常恶心的想吐。

容安为她把脉,诧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思尔……”他的声音有些激动,清俊的眉眼中含满了惊喜,“你要当娘了……”

思尔捧在手里的茶盏一歪,清叶茶水洒了一地。

十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很漂亮的男婴。

这个孩子并没有继承思尔的红莲血脉,而是随了他的父亲,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的像天边的繁星。

容安给他起名叫容瑜。

思尔神女沉默的时间愈发的长,她很少会笑,只在容瑜喊一声娘亲时,她的眸底才有几分冰雪消融的笑意。

她对这个儿子十分温柔,教他写字练笔,教他琴谱诗画。

容瑜提着画轴看向他发呆的娘亲,不明就里地问道:“娘,你是不是不高兴?”

思尔的眸光黯淡了下来,缓慢答道:“娘亲有了你,心里很高兴。”

容安常常叮嘱儿子要乖一些,别惹他娘亲生气。

他很听话,还会去后山砍竹子和木头,做各种东西哄思尔高兴。

直到那一日,整个山之崖的崖口都被霸道可怕的威压轰然炸开。

数十位冥司使恭恭敬敬地跟在冥界之主的身后,至轩冥君紫眸冷若寒冰,踏进了山之崖的崖底。

他找到思尔时,思尔正在和容安一起栽一棵连理树。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思尔的泪水就滑下了眼眶。

至轩冥君漠然看过容安,淡声道:“我来迟了。”随即又道:“和我回去吧。”

容安并不知道,思尔早就嫁给了至轩冥君,她不仅是三十六重天的神女,更是冥界的冥后。

“可是至轩,”思尔神女笑得梨涡浅浅道:“我已经和他生了孩子。”

至轩冥君听完这句话以后,脚下的泥地都崩出干硬的裂痕。

他说:“和我走,不出一年,你也会有我们的孩子。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夙恒吧。”

思尔神女便是在这个时候都能笑出来,她提着黑土的竹篮开口道:“别闹,三界内谁不知道龙种有多难怀。”

而后她转身走到容安身边道:“我的儿子只有一个娘亲,你还可以.....”

她的眼角掉落出断线的泪珠,语声哽咽道:“娶别的冥后。”

四周的天色骤然暗沉,哀叫的飞鸟扑棱到惊慌失措,千步之外仍震慑心魄的威压*扩张,冥界之主毫无收敛的暴怒几乎要即刻废了整个恶之崖。

待到一切都平静如初时,思尔晕在了至轩的怀里。

被凌厉的定身术按在一旁的容安,亲眼看着思尔的记忆被抽断,与他相关的这一百年,在至轩冥君的手里,被脆弱地碎成了渣渣。

只有凡人的记忆才能被修改,哪怕法力再渊博高深,也不可能动得了思尔神女的神识。

可是至轩冥君用来抽取她记忆的东西,是龙髓做成的冥君掌印。

三界内都是无价之宝的龙髓,随后就和那段与容安相识相恋的印迹一起,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半日后,靠在至轩怀里的思尔睁开双眼,她迷茫地看向四周:“这是哪里?”

而后她抬头看着至轩,开怀笑道:“你有空陪我游山玩水?”

有多长时间,容安没再看到思尔笑的这么开心。

不知何时没了定身术压迫的容安,四肢冰凉地站起了身,他听着思尔对着至轩,微含不满的语声轻轻然问道:“你怎么不理我了?”

在思尔神女转身后,她的一双明眸光辉流转,讶然开口道:“你是谁?”

容安手扶着连理树,他另一只手几乎捏碎了自己的指骨,最终侧过脸回答:“我……”

喉咙涩苦而腥甜,心口像是被剜了刀子,容安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路过。”

  ☆、第3章

夜幕渐长,云风清冷,临近冬至的那几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雕金砌玉的宫阙殿宇覆了一层剔透的轻白,悠悠然的日光一照,泛着柔和的浅金色。

这日花令写了一张非常正经的帖子,邀我去她的凝花阁作客。

花令在帖子里说,她家中养的小黄鸡都已经长大了,有几只母鸡生得又肥又嫩,她常常天不亮就爬起来,带着这几只肥肥嫩嫩的母鸡晨跑,觉得它们的鸡翅膀愈发厚实,鸡爪子也越发矫健。

恰好她最近又得了一兜南海佛山的甘甜红枣,在天时地利人和齐齐具备的条件下,她毅然决定熬几锅色香味俱全的的红枣母鸡汤,邀请大家前来品尝。

我捧着这张帖子细细研究了一会,在看到“又肥又嫩”这四个字的时候,心尖儿微微颤了一下,在看到“红枣母鸡汤”这五个字的时候,顿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次日清晨,天光微盛。

等到夙恒上朝以后,我颠颠跑去了凝花阁。

彼时花令正在院子里搬椅子,她今天穿了一件璎珞红的绫罗长裙,曳地三尺的裙摆上绣着娇艳欲滴的扶风海棠,乌黑的长发盘成了朝云近香髻,缀着一支赤霞丹玉的剔透玲珑钗。

院子的中央架着几个热气滚滚的火炉,跳跃闪动的旺盛火光不住燃现,炉子上的瓦罐冒着温热的白气,隐隐能闻到红枣鸡汤的香味。

我绕过成片的碧翠兰竹,欢快地蹦跶到花令跟前,见她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你今天好漂亮呀……”

“挽挽!”花令的眸光变得忽闪而明亮,她放下手中的椅子,一下挨到了我身侧,“挽挽也觉得我漂亮吗?”

她的话音才落,我又听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确实很好看。”

我侧过脸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右司案。

右司案大人今日似乎也是精心打扮过,黑色衣袍的衣领折的严丝合缝,袖扣也是一丝不苟,虽然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一双眸子却毫不避讳地盯着花令。

花令的面色倏然冷了下来,含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右司案的身边还站着雪令和解百忧,听见花令这句话以后,雪令的脸色微微红了几分。

他不大自然地咳嗽一声,应话道:“我昨日碰巧遇到了右司案大人,顺便提到今天要来凝花阁作客……”

“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右司案打断了雪令的话,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的木盒子,缓慢递到了花令的手中。

花令并没有在帖子上谈及,我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她的生辰,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妥帖的礼物送她,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早有准备的右司案。

可是花令她……

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盒子。

解百忧的手上拎了四坛陈酿的杏花汾,他掂量了一下沉重的酒坛子,顺水推舟地递送到花令面前,不急不缓道:“我和你打包票,你准备的那些酒,定然没有这几坛好。”

花令提过这几坛酒,秀丽的眉梢微挑,调笑一声道:“这么重,你一路提过来的?”

“路上撞见了右司案,他听说这酒是送给你的,抢过来拎到了凝花阁门口。”解百忧抽过右司案手上的木盒子,顺道将木盒搭在了酒瓶口的木塞上,十分机智地提议道:“反正你已经收了我的酒,不如连带着木盒一并收下吧。”

“可惜了,我记得挽挽是不能喝酒的。”花令松开提着酒坛的手,绑在坛口的红缎带飘了两下,轻轻缓缓拂在雪上。

花令说:“既然挽挽不能喝酒,这几坛杏花汾我还是不收了。”

不收这几坛酒……

自然也不会收下那个木盒。

“盒子里的东西算不上贵重。”右司案忽然开口道,他的语声并未抬高,沉沉如初冬的夜雪,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更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抬头去看右司案,他背对着我站在茂盛含翠的兰竹下,高挺的竹子上搭着素白的新雪,像是开了满枝的玉蕊琼花。

右司案的身形比竹子还挺拔,背影却有些说不出的萧瑟和落寞。

“我可以喝酒的……”我轻声道。

冬日的凉风吹过,积雪压弯了青翠的竹叶,簌簌扑落在地上。

我嫣红了双颊,诚恳地胡扯道:“一次可以喝一坛。”

花令听了我的话,不由震惊地将我呆望着。

雪令眉头一蹙,目光严肃地凝视我,他大概是想到了上次的朝觐之宴,似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却被解百忧拉住了袖子。

最终花令收下了右司案的礼物,我的座位边也摆上了整整一坛酒。

石桌边只有四把椅子,右司案走过来的时候,花令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凝花阁的椅子不够了,加在一起也只有四把。”

右司案不动声色地接话道:“我站在你旁边就好。”

仍旧没有一星半点要走的意思。

我的脸颊腾地一红,忽然觉得右司案大人很值得敬佩。

寒鸦飞起,落雪无声,天边的暖日渐渐高悬。

我捧起热气腾腾的汤碗尝了一点,红枣母鸡汤果然分外可口,鸡肉肥而不油,红枣甜而不腻,我满心欢喜地闷了半碗。

解百忧的碗里盛满了杏花汾酒,他用勺子舀了一汤匙的鸡汤,尝过以后问了一声:“你在这汤里放了安荣草?”

花令闻言一怔,“我在书上看到的古法,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解百忧看向了闷头喝汤的右司案,唇角缓缓一勾,挑出一个充满善意的笑:“加了安荣草以后,这汤就有滋阴补肾的作用。”

解百忧在“补肾”二字上特意加了重音。

右司案低头捧着碗,语声虽然沉缓,却是分外乖巧:“我不挑食。”

他这幅模样十分的惹人怜爱。

因我昨晚在冥殿已经吃得很饱,今天又来得早,胃口并不是很好,汤也没有喝多少,约摸一碗多一点的样子。

吃得最多的,竟然是站在桌边的右司案大人。

然而据我所知,他的武学法道也是临近巅峰,应该没有什么食欲了。

他喜欢的……大概是花令亲手给他盛汤的感觉。

日上三竿时,雪令和解百忧起身告辞,我顺道和他们一起走,临出门的时候,花令要将右司案撵出去,他却没羞没臊地立在原地不动。

雪令拽着我的衣袖,将我拉出了大门。

宫道上的积雪有些深,反衬着微明的日色,折出冷冷清清的光。

我们三个走了几步以后,我仔细地想了想,斟酌着问道:“花花她喜欢什么?这次不知道她的生辰,没有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

“不用准备了。”雪令顿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她一向不喜欢别人送她生辰礼物。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她总要请关系近的人吃顿饭,以往你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做没有味道的长寿面,今次倒是头一回熬了红枣母鸡汤。”

解百忧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酒瓶来,他提起瓶底喝了几口酒,泰然自若道:“花令喜欢乖巧听话的男宠,你要是想哄她高兴,倒不如寻个俊俏贴心的男人,趁着月黑风高塞进她的房间里,兴许能给她个不小的惊喜。”

雪令的话音沉了几分,肃然道:“不要和毛球讲这些。”言罢顿了顿,又道:“我们聊些正经的话题。”

解百忧寻思了一会,“不如问那只毛球想聊什么?”

此时我们正好走到了宫墙的拐角处,琉璃墙上蒙着一层冰晶水雾,白净的初雪微融,化成的清水顺着墙壁淌成了明澈的小溪。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正是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了师父家的那头白泽,彼时它的蹄子上沾满了鲜血,痛的直打哆嗦,看起来非常可怜。

我抬眸望向了解百忧,“我师父最近……有没有找你拿过金创药?”

“咦,提这个作甚?”解百忧瞥我一眼,淡淡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最近这段日子,朝容殿的侍者来了几次,确实拿走了不少止血化瘀的伤药。”

他又闷了一口酒,低低笑道:“难不成容瑜长老又练了什么厉害的功夫,弄了一身见不得人的伤。”

雪令默了半刻,拍了拍解百忧的肩膀,又开口对我说:“容瑜长老身经百战,如今又是剑道巅峰,你不用太担心他。”

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其实心里担心的并不是师父,而是师父家的那头白泽。

它看起来就像二狗一样好欺负,除了脑袋上长了个不顶用的金角,生气的时候会哼出声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攻击伤人的能力。

在路口和雪令解百忧告别以后,我绕道去了一趟朝容殿。

许久没有来这个地方,连殿门前的梧桐树都有些陌生了,天边铅云低垂,薄薄的日色像是蒙了一层雾,轻雪覆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萧瑟寒风一吹,须臾松落一片。

我沿着宫墙走了一遭,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让侍卫通报。

在冥洲王城,朝容殿的门禁是出了名的严格,容瑜长老极少见客……我从前以为师父会待我不一样,后来又觉得他看我可能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

朝容殿的后门处,有成片的梧桐树林,绵厚的落雪飒飒,压断了几截干枯的树枝,踩在上面窸窣一响,惊起枝头栖眠的鸟雀。

我记得那头白泽正是养在后院。

后门上附了一道结界,我倚在门前,仗着狐狸耳朵尖,隐约能听见门内有细微的呜咽声。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搭上了门檐。

白衣广袖,指尖在微浅的日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挑在那毛培粗糙的木门框上,铿然作响敲了两下。

“想偷听什么?”他缓声问道。

我乍然一惊,慌忙地转过身,却见师父倾身靠的更近,琥珀色的双眼微眯,淡淡扫过我的脸和脖颈,“今天没留下什么印。”

他侧眸看向远处高广的天空,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他昨晚没碰你?”

  ☆、第3章

昨晚……

这两个字将我的耳根烧的滚烫。

昨晚上床之前,我告诉夙恒今天要来凝花阁做客,他虽然没有在我的脖子上留下吻痕,可是他想做的其他事……却还是都做了。

雪后的寒风从耳侧拂过,师父冰冷的指尖搭上了我的耳朵。

他揉了揉我的耳朵尖,嗤笑一声接着道:“不过随便问两句话,挽挽就害羞成这样。”

我涨红了脸颊,侧身靠向墙根,“不要揉我的耳朵……”

“不要揉你的耳朵。”师父的手停滞了一瞬,目光沉静地将我看着,话里无悲无喜:“你还是一团狐狸毛球的时候,我每日揉你的耳朵,也不见你如何不愿意。”

他的唇角一勾,又是一个清淡无味的笑,琥珀色的双眸映着浅浅日华,悠悠道了一句:“现在长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

天高云阔,满庭静风,初冬的日光缓缓兜洒在师父的衣袖上,衬着堆银砌玉的冰霜雪景,好看到有些不真切。

“小时候是小时候……”我侧过脸不再看他,咬字极轻道:“现在我不喜欢被揉耳朵。”

师父默然半刻,忽而开口道:“我不过碰了你的耳朵,脾气就这么大。”

他抬手掰过我的下巴,目光幽深扫过我的胸部,“夙恒即便揉了你这个地方,你也不会和他置气吧。”

我睁大了双眼,怔怔然将师父望着,“师、师父……”话中呼吸急促几分,试着推开他钳住我下巴的手,“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

“挽挽想让为师说什么话?”师父松手以后,俯身压了下来,贴在我耳畔低声道:“还是你就喜欢被揉这里。”

他鼻间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耳廓上,“我记得你第一次化形的那晚,披着我的衣服站在院中,央我揉你胸前那沉甸甸的两团,还说揉多少下都可以……我那时便想,你真是一只恬不知耻的九尾狐狸精。”

我的脸上早已绯红一片,语无伦次地解释:“我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师父的手搂上了我的腰。

我不由僵住,仿佛遭了雷劈。

扣在我腰间的那只大手更用了几分力道。

“左臂上的守宫砂,还在不在?”

听了这句问话以后,我呆然抬头凝视师父,片刻后回过神来,耳根羞红到滴血。

我费力地推了推师父的身子,想要就此跑出他的禁锢圈,却见他雷打不动般站在原地,不由得心慌意乱道:“这是我和君上之间的事……师父还是不要管了。”

他不言,久久地沉默。

天际的铅云垂的更低,映日红霞似火灼,寒鸦栖息在梧桐的枝头,落雪和黑羽一齐坠地。

像是只过了一刻钟,又像是等了半日那么久,师父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哑声叫道:“挽挽。”

“师父……”我轻声道:“你放手吧,我想回家了。”

他蓦然失笑两声,低低重复道:“回家?”

我抬眸细细瞧他,依旧是极英俊的眉眼,眼中仿佛有碎玉流光,参杂了太多看不懂的纷绪。

天色日光愈发晦暗,周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新雪,飞盐扯絮般连绵不绝,敲打在金转玉瓦上飒飒轻响。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师父,也是在这样一个飞雪成絮的日子。又忽然想到很久从前,我的家里只有师父一个人。

那时师父对我笑一声,我都能高兴一整天。

可是这世间有很多事——

一旦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把你从雪堆里捡了出来。”师父眸光清淡,左手挑上我的衣领,修长的手指苍白如雪,又冷的像一块寒冰,“接着养了你十几年。”

我眨了眨眼睛,凝神静静看着他。

师父与我对视了半刻,目色微动,眸底映着的雪色仿佛化开了一般,连声音都轻缓了许多。

他说:“挽挽,我带你走吧。”

我惊慌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当冥洲王城的长老,你也不要在明年三月嫁给他。”师父站直了身体,抬袖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又冰凉,却将我的手握得很紧,语声淡然道:“我们找一个地方,像从前那般如何?你既然喜欢吃鸡和鱼,我们就在院子养几只鸡,在水池里养一群鱼。我不会再薄待你,你想要什么,便会给你什么。”

我不知道要如何应他。

师父独自思忖了一会,嗓音沉了几度,接着缓慢道:“等你以后生了小狐狸,每一只都会有九条尾巴,像你小时候一般讨人喜欢。天冥二界的孩子总是会承袭更强的血脉,你若是和夙恒在一起,往后生出来的就只有龙崽子。”

我极少听见师父一次说这么多的话,更没想到师父连往后生崽子的事都考虑过了,震惊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了很长时间后,仍旧没有缓回神。

我一直以为他十分的讨厌我。

正因为讨厌我,小时候他常要把我扔飞,化形以后很少同我说话,来了冥洲王城以后,还要用上黑室的笞刑。

我也一直以为,既然喜欢一个人,就要满心满意地对他好。

鹅毛般的飞雪漫天,穹空中一片昏暗的灰白交错,屋檐上的清水滴滴漏下来,溅在衣袖间晕开莫名的凉意。

师父清清冷冷地笑了两声,眼眸深处有淋漓清寒的雪水。

他沉沉问道:“怎么,舍不得冥后的位置?”

这句话听着有些微的刺耳。

我垂下眼睫,声音轻不可闻地应道:“我们住在傅及之原的时候……师父喜欢喝木叶茶,心情好的时候会在茶里加半勺糖,一杯茶能喝一下午。师父有没有想过,茶罐里的茶叶为什么总是满的?”

他默不作声,却愈加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住的那间房子的后面,有一座丛生草木的小山,山上有莲华木叶,生在一片荆棘从里,每次摘叶子都要被划破手,伤口划得有些深,好在掉了痂以后,从来没有留过疤。师父的衣服上经常沾了血,洗起来有些麻烦……因为那些衣服都是白色的。冬天井里的水冻成了冰,要先用锥子凿开,再用铁盆烧化,洗一件白衣,大概要用七八块冰。”

我顿了片刻,接着道:“我所做的这些,比不上师父当年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沾了些薄凉的汗意,“师父永远是我的师父。”

雪色深重,风声泠然,琉璃墙也仿佛黯淡了颜色,蒙上的飞雪融化了一半,朱漆的红木栏杆像是能浸出水来。

走了一步以后,我背对着师父说道:“我喜欢他,所以才想嫁给他……和他在一起总是很高兴,一天见不到就会想他。以后无论生的是狐狸崽还是龙崽子,只要是我和他的孩子,我都会很喜欢。”

我的鞋子穿的薄,踩在雪上一脚浅一脚深。

雪越下越大,我始终没有回头,朝着冥殿一直跑,心里想的都是夙恒。

这一天我回到冥殿以后,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生出一阵将要着凉的预感,蜷在被子里裹了一下午,躺到傍晚发起了烧。

夜色初静,殿内升起了暖云,又点了清浅的安神香,被子整个都是蓬松又温暖的,盖在身上一点也不会冷。

夙恒屏退了伺候在一旁的侍女,端过药碗一勺勺喂我。

我扯着被角倚在他怀里,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软声道:“药好苦呀,我不想喝了。”

他轻捏了我的脸,声音十分低沉好听:“挽挽乖,喝完这碗再睡觉。”

“挽挽才不要……”我从他的怀中挪出来,抱着松软的被子滚去了床角。

夙恒直接抱住了我的腰,把我重新捉回他怀里。

深紫色的宽大衣袖拂过床沿,凉悠悠的指尖挑起了我的下巴,夙恒眸色静然地将我看着,我虽然烧的云里雾里,也睁大了双眼将他回望着。

漂亮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无可挑剔的俊颜,我禁不住暗暗心想到,假如以后真有孩子和他生的很像,那应该是一个多好看的孩子。

“君上……我想和你生龙蛋。”

他手中的玉碗里的汤药,似是微微晃动了一下。

尔后他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喝药,下一瞬他已经俯身贴上了我的唇,那些涩苦的汤药渡过来以后,我蹙着眉头生生将这些药咽了下去。

随即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轻声道:“以后喝药都要你这么喂。”我倚在他肩头,往他的耳畔吹气,“这样都不觉得苦了。”

夙恒将我滑落一半的衣衫拉好,低沉着声音回答道:“嗯,我们继续喝药。”

  ☆、第3章

天色初霁,残雪凝辉,梅树的枝头上新绽了几朵红蕊的花。

夙恒在梅树边搭了个画架,他左手执了一支笔,在帛纸上勾描色泽浅淡的梅花,寥寥几笔,竟是栩栩如生。

我静静地挨在他身侧,细细看了一小会儿以后,娇软着声音道:“君上……你过来一点好不好,我想和你说句话。”

纸上的浅梅晕开了水墨颜色的花瓣,羊脂白玉笔的笔杆挑起了我的下巴,夙恒俯身靠的离我很近,声线淡淡地问道:“说什么?”

我默不作声地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他的脸。

地面的积雪约摸有半尺深,衬着通透的日光泛着微明的浅银色,我得逞以后撒腿往桑乔树下跑,没跑几步就被夙恒揽住了腰。

他的手扣在我的腰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这么调皮,昨晚没喂饱你?”

我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莹白的脸颊染上了羞怯的嫣粉,“你的梅花画的好漂亮……”话中声音又轻了几分,非常不好意思地提议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画一下挽挽……”

耐寒的桑乔树下绿荫浓郁,冬日的寒风轻飘飘吹过来,树叶枝头落下晶莹剔透的雪霰。

有轻薄的雪洒在藕荷粉的裙摆上,融化以后印出微深的烟罗红,像是初夏时节沾了露水的风荷清莲。

我抿了抿粉嫩的唇瓣,锲而不舍道:“梅花边还有一块空白的地方,把挽挽添在那里怎么样……”

夙恒低浅笑了一声,极轻地吻了我的脸颊,分外正经地答道:“那样梅花都会失色。”

依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不会把我添进画里了,可却让我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我搭上他揽在我腰上的手,十指相扣,却听他又道了一句:“不如单独给挽挽画一幅。”

我的一颗狐狸心都被这句话填的满满的,既开心又甜蜜,只觉得若是在此时化成原形,怕是要将九条尾巴都欢快地摇起来。

我家二狗就是在此刻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它的脑门上顶着昨晚刚洗过的饭盆,明亮的大眼睛比冰玉雕成的饭盆还干净,风一般地疾驰着冲了过来。

夙恒侧过脸淡淡扫了二狗一眼,格外从容地抱着我往旁边移了一步。

二狗来不及转移方向,没能成功扑到我身上,它的爪子磨在雪地上又有些打滑,我便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面前风驰电掣地滑过去,头顶饭盆栽向了远方。

几丈开外处是一片结了冰的镜湖,被泠泠雪水洗得分外净透,倒映着清明澄澈的云光日影,又隐约能瞧见冰下游来游去的肥鲤鱼。

我家二狗不幸滑到了冰湖上。

二狗在光滑平整的湖面使劲刨起了爪子,但无论它如何努力地刨爪子,最终结果都是“咚”的一声摔倒在冰上。

头顶的饭盆也不幸掉了下来。

二狗放弃了挣扎,呜咽几声以后,两只前爪按紧了饭盆,极其可怜地趴在原地,双眼泪汪汪地将我望着。

我感到有些心疼,抬起脸看向夙恒,“我们不能帮帮它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只趴在湖面上的麒麟,眸色沉如波澜不惊的深海,“若是它爬不回来,我再送你一只别的仙兽吧。”

我家二狗两只毛绒绒的耳朵顿时立了起来,它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和夙恒,眼里写满了慌张不安和惊疑失措,仿佛刚过门的小媳妇发现风流的丈夫又要纳妾。

“听说南海的重明鸟温顺又聪敏,还很擅长在山林里抓野鸡,”夙恒修长的手指蹭了蹭我的下巴,蛊惑一般低声问道:“挽挽想不想要?”

听到“擅长在山林里抓野鸡”这句话以后,我有一瞬间觉得重明鸟真是最好最可爱的仙兽,差点脱口答上一个好字。

转而看到了二狗伤心欲绝的眼神。

我顿了一下,昧着良心答道:“不想要,还是祥瑞麒麟……比较好。”

湖畔雪雾弥漫,朦胧更胜霏霏烟雨,夙恒抬手捏了个法诀,将画架和画纸一并收了,牵着我往回去的路上走。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呆愣的二狗,“我们真的不管二狗了吗?”

“它可以自己爬上来。”夙恒的指尖抵在我的手背上,若有似无摩挲两下,“不过盼着我们去帮它。”

我再次转过头去看二狗,却见它从那块冰上爬了起来,须臾竟是从嘴里喷出金红色的火焰,烧在厚实的冰块上,燃出流淌不歇的水纹。

显然二狗不是经常使用控火的绝招,又或者是因为年纪比较小,它喷了两下以后,就要挨着饭盆趴在冰面上歇一歇。

“我好像很少见到二狗喷火……”我顿了顿,复又轻声问道:“它大概要花多长时间才能上岸?”

夙恒并未回答,他接着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可以吃鱼吗?”我双眼清亮地看着他,开开心心同他说道:“清蒸的那种,鱼肚子里放着甜甜的姜丝。”

“只放姜丝?”夙恒道:“挽挽真是好养。”

苍广的碧空澄明如洗,石子道边立着几盏微明的路灯,锦丝宫纱蒙着的灯罩上,覆了一层澈白的新雪。

我伸手抓了一团雪,握在掌中揉成一个圆球的形状,“我从前和师父住在傅及之原的时候,抓到鱼都是烫熟了以后直接吃掉……好久没尝过有味道的鱼和鸡。”话出口又将手里的雪球仔细捏了捏,摆在掌心欢快地伸到他面前,“你看这个雪球捏的像不像龙?”

夙恒牵过我的手,修长的手指戳了戳那个长条形的雪块。

他的眸中仿佛映了日光山色,又柔和的像是敛尽春水的静湖,看得我心跳加快,手心温热几分,那雪团也跟着融了几分。

尚不待他回答,我轻声开口道:“送给你好不好?”

夙恒反手变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幻境,约摸只有他的巴掌大,透明的像是一块空净的玉石,将整个长条形的雪块收入了幻境里。

我呆然看着夙恒,“你要做什么?”

“这是你送我的。”夙恒握着那块幻境石,透过光洁澄明的石壁,端详被封存的雪团,嗓音低沉道:“要好好保存。”

我双颊嫣红,踮起脚尖又亲了他一下。

回到冥殿以后,夙恒将这块幻境石摆在了他的书桌上。

他的桌子上有一沓黑金帛纸的奏折,一方丹砂红玉的墨砚,还有几只灵璧玉石雕成的笔。

于是这块包着雪团的幻境石就显得有些突兀。

我双手捧着腮帮,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仔细地将自己的作品观察了一番。却有些羞惭地发现,这个雪块除了是长条形的以外,没有一点地方可以往龙的身上靠。

我沉思了一会儿,浅声对夙恒道:“待我练习几天……捏一个更好的送给你。”

夙恒轻捏了我的脸,“不用练习,这个已经很好。”言罢又低声添了一句:“雪太冷,你的手会受凉。”

他的指间尚且夹着一支笔,面前摊开的奏折上隐约浮现了三川幻景,我不经意地扫眼一看,却见幻景上皆是金字的古梵语,竟是连一行都看不明白。

我一手托着下巴挨近了几分,想要看得更加细致一些,最好能挑出几个认识的字,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文盲。

然而左手的衣袖却碰翻了刚刚磨墨用的清露水,那些水洒在我的衣领口,将薄纱的衣襟沾湿一片。

胸口倏然一凉,我低下头以后,只瞧见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顿时脸颊发烫,转身就想默不作声地跑掉。

  ☆、第3章

皎银的明月新照,窗外冷风潇潇,裹着细雪敲打在窗扉上。

我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没多久,衣襟就从肩膀上滑了下来,红着脸低头一看,才发现腰间的锦纱玉带早已不见踪影。

夙恒瞬移到了我面前,浅紫色的瞳仁里并无半点涟漪,却映上了殿内明辉熠熠的灯火,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好像除了他以外,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又觉得哪怕这样看他一辈子也不会腻。

纷飞的夜雪撒上了窗棂,隔着清澈透亮的琉璃窗,传来轻浅细微的沙沙声响,我拉过滑落肩头的衣衫,浅声同他道:“我的腰带好像不见了……”

“掉在了地上。”他答道。

夙恒将腰带递给我,轻薄的月光悄然过窗,将他的指尖衬得如冷玉一般。

他的手指拂过绣在腰带上的落梨花,“绣的很好。”

“真的吗?”我双眼一亮,兴致勃勃地贴过去,“是我绣的。”

尔后又突然想到,他是不是早就发现这是我绣的。

夙恒侧眸看着我,“为什么绣落梨?”

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坦诚道:“因为落梨花做成的甜糕很好吃。”

他默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

夙恒一笑,我也跟着十分高兴,乖巧地挨在他的身侧,矜持地同他表明心迹:“我听说冥界的少女常常会给心上人绣一个荷包,荷包上缝着自己的名字,一般都是青藤连理枝的样式,我也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他并没有直接答应,转而问了一声:“挽挽从前都绣过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如实回答:“从前住在傅及之原的时候,缝过鞋子和腰带。也想过要做衣服,但是扯烂了一块布也没有做成……”

夙恒将我的腰带放在了桌上,平淡如常地问道:“鞋子和腰带,都是做给容瑜的?”

“对,因为……”我抬起脸将他望着,下一句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我原本想说因为那时候很穷,许多东西都买不起,所以只好自己做,但见夙恒眸色很深,有些难以捉摸,我立刻踮起脚尖亲了他。

我倚在他怀里,软着声音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夙恒的手指搭上了衣袂的边沿,他将我的衣领重新勾开,不带任何风月旖旎,嗓音凉淡道:“衣服沾了水,得尽快脱掉。”

他倾身而来,靠近几分,语声低低地问我:“肚兜也湿了,贴在胸口不难受?”

我双手扶上了身后的桌沿,接着被他抱上了桌子,微凉的指腹搭在我的后颈上,轻而易举挑开了绳结。

胸前饱满丰润的两团失去了束缚,掩在半敞的薄纱衣领中,微微轻颤了一下。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

微凉的吻落在我的脖颈上,沿着被水打湿的地方一点点往下,间杂着令人脸红心跳的舔舐吮吸声,在莹白的雪肤上留下浅红色的吻痕。

“君上,不要这样……”我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只觉得脸颊一片滚烫,“这里是书房,假如有谁要来书房见你……”

话音才落,门口竟然真的传来了通报声。

我心头一颤,走神没有听清求见的人是谁。

夙恒反而将我按倒在桌上。

他取下了我的发钗,如瀑青丝铺满了桌面,浓密如盛开的黑莲。

湿热的舌尖舔过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我的呼吸倏然加快,忍不住轻吟出声,但想到高木华门外正有人站着等候,顿时羞耻到无以复加,“君上……”

寂静安谧的冬夜里,窗外落雪有声,冥司使的话音沉然如水,十分敬业地再一次通传道:“启禀君上,容瑜长老求见。”

容瑜长老求见。

像是有道惊雷劈在耳边。

“不要了……”我尽力推着夙恒的胸膛,用生平所能达到的最软的声音求他,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骨头酥麻:“求你了,放开我……”

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终于松手放开了我。

我慌忙从书桌上跳了下来,躲进了绣着江雪朗日的屏风之后。

书房的高门被缓慢推开,师父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传过来,我不知道他方才站在门外时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假如他真的听到了……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师父在朝容殿外的那片梧桐树旁,说我是一只恬不知耻的狐狸精。

我红透了双颊,心里有些委屈。

偌大的书房通亮而高敞,刻在紫晶盏上的山水画浅若秋光,悬挂于房梁的宫灯璀璨流火,我做贼心虚地侧过脸,立刻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上。

夙恒和师父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又恍然悟到他们大概是在用古梵语或者上古天语之类难懂的语言进行交流。

檀木竹纱的屏风旁边,立着一方高约一尺的紫檀木柜。

我迟疑片刻以后,双手抱膝变回了原形。

接着窝成毛球打了一个滚,成功地滚到了柜子边,再抬眸看那屏风时,果然寻不到自己的影子,只瞧得见柜子的倒影。

我心满意足地躺平,许久没见到九条蓬松又柔软的尾巴,也是有些想得慌。

夙恒走到屏风后面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抱着九条尾巴中的一条,用雪白的狐狸爪子磨地板上的花纹。

“挽挽?”他弯身唤我。

我抬眸将他看着,抱着尾巴又滚到了墙侧。

他单膝跪地,挨在我身边摸了摸我的脑袋,指腹在我毛绒绒的耳朵后磨蹭,“和小时候长得很像。”

我被他摸的特别舒服,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于是矜持地摇了摇尾巴,“为什么会这么说?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他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将我抱进了怀里。

变回九尾狐以后,那些湿了的衣服,还有戴在手腕上的璎珞玉镯,都散落在了屏风边……因而我再次化成人时,便是全身光.裸一丝未.挂。

我把脸埋进夙恒的衣领处,并紧了修长笔直的双腿,“我想去穿衣服……”

“穿衣服?”他低声道:“即便现在穿了,待会也要脱下来。”

我脸上绯红,在他怀里贴的更紧。

夙恒将我抱去了内殿的床上。

他两指挑起我的下巴,目光淡然扫过我的脸,又从脖颈往下看,路过丰挺的胸时停滞片刻,接着肆无忌惮地一直看到我的双腿。

我想问他和师父说了什么,犹疑了一会还是没有问出口。

夙恒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松开我的下巴,缓缓开口道:“我问了容瑜有关你的事,他夸你乖巧又讨人喜欢。”

我讶然听着,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师父的风格。

依照师父的风格,他应该冷嘲热讽地说我是一只没羞没臊的狐狸精。

明澈灯辉落在夙恒的眼中,与我的倒影交叠在一起,他沉默少顷,忽而道了一句:“若能早点重遇你……”

我听不懂“重遇”这两个字,扯过被子裹在了身上,抬眸定定将他望着,“不管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浅风低吟,朔月流光。

殿外仍在落雪,漫空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深夜的月景沉静安凉,如同一方结了薄冰的湖泊。

我就像是溺在湖畔的一尾鱼,被一浪强过一浪的冲.撞顶到快要散架,又有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快.意袭来,蚀骨销.魂难以言状。

后半夜时,我缠在他腰上的腿已经全然无力,嗓子早就叫哑了,松软的被子上都是被我攥出来的指痕。

待到天色微明,我伏在夙恒的身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君上……你今天还要上早朝……”话才说完便觉得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脖颈,“我等你回来。”

他静默片刻,伸手揽着我的后背,“今晚是冥界的灯元节,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我下意识地挨紧他,诚心诚意道:“只要有你在。”

虽然觉得又困又累,这一觉却睡得很浅,夙恒离开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他的衣摆拂过地板的声音。

午后的日色极暖,天空澄蓝如一汪碧水。

我披着衣服从浴池走出来,光着脚走了窗户边,却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呜咽声。

殿内比殿外暖和许多,只披一件衣裳也不会觉得冷,琉璃窗上蒙了一层薄透的水雾,日光轻暖,雾色迷蒙,映着影影绰绰的雪地和天空。

推开窗扇以后,我震惊地看见了我家二狗。

我家二狗一身的雪还没化掉,双眼亮如繁星地将我看着,尾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头上的饭盆里似乎……

似乎还有一条冻得硬邦邦的鲤鱼。

我依稀记得昨日那片镜湖下,好像真的有几条来回游曳的肥鲤鱼,不由怔怔然问道:“这条鱼是送给我的吗?”

二狗头顶饭盆跑了过来,两只前爪搭上窗台,雾蒙蒙的大眼睛更亮了几分。

我立刻领会了二狗的意思,端起它头上的饭盆,称赞道:“不愧是二狗亲爪捞上来的鲤鱼,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话中停顿一下,又接着道:“一定比重明鸟捉的野鸡好吃。”

最后又不吝言辞地肯定了它的地位:“祥瑞麒麟真是最好的仙兽了。”

二狗欢实地刨了刨爪子,头顶两只金色的犄角比太阳还灿烂。

而后它仿佛乍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直挺挺地卧倒在地上,粉红色的舌头横歪了一半,目光呆滞地凝望天空,一副快要歇菜挂掉的样子。

我着实一惊,又问:“你这是在学谁?”

二狗立刻从原地跳起,忽然将下巴抬得特别高,眼神也变得特别倨傲,漆黑的鼻孔都快要昂到天上去。

我端着饭盆的手抖了抖,反应过来:“是那只白泽吗?”

它重重地点头,又使劲地摇头,眼里有茫然的浅光。

硬邦邦的鲤鱼摔到了雪地上,我轻声问它:“你的意思是……那只白泽快要死了吗?”

二狗呜咽了一声。

我穿好衣服从冥殿奔出来以后,跟着二狗腾云飞向西南方的森林。

雪令曾经和我提过,师父还没当上冥洲王城的长老时,常在冥界的八荒十六洲游荡,那时他就已经养了白泽神兽,不过每次出门之前,总会把白泽寄养在别人家的马厩里。

于是这只白泽小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是一匹马。

我和二狗找到白泽的那一瞬,它就像一匹普通的马一样,四蹄伸的笔直,侧卧在堆砌厚实的雪地中,林中夜雪深,将它的身子埋了将近一半。

我脚下踉跄一步,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白泽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看见是我以后,眼中的明光卒然熄灭。

我团起云朵要带它走的时候,它哀鸣一声,蹄子上裂开的伤口绷出血来,染红了白如棉絮的新雪。

我侧目看它一眼,“还在等师父来找你吗?”

净空澄澈,天光格外高远,远处吹来一阵瑟寒的风,带着昨夜的轻雪缓缓兜洒在裙摆上。

“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晚上了……”我扒开压在白泽身上的雪,用云朵将它包起来,“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第3章

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这话落音之后,伏卧在雪地里的白泽极轻地嘶鸣出声,沾着血冰的蹄子缓慢地晃了晃,一双湿润的黑眼睛里有晶莹剔透的泪光。

有些话无论怎么说,听在耳边也像是一把森寒的刀子。

我家二狗十分同情地低头看着白泽,它走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带上心爱的饭盆,连带着昨晚捉的那条鲤鱼也硬邦邦地躺在饭盆里。

二狗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把盆里的鲤鱼叼了出来,又将自己的饭盆推到了白泽的身边。

我团好云朵,瞧见眼前的这幕惊讶一瞬,弯腰摸了摸白泽的耳朵,“二狗想把它的饭盆送给你,你不要难过了。”

日光轻暖,林中风寒,白泽神兽看到那个冰玉镶金的饭盆以后,乌黑的大眼睛泪光更甚,喘出的气都变薄了许多……

仿佛更难过了。

我这才想起来,跟着师父的白泽似乎是不曾拥有过饭盆的。

白泽是天界少有的驱邪神兽,又因为皮毛亮泽模样讨喜,得到了许多天界神仙和冥界领主的垂青,成为了天冥二界名流贵族家中必备的坐骑。但因为白泽的脾气一向都比较怪,一公一母两只白泽很少能相互看对眼,所以很少有小白泽降生,它们的数量也一代比一代少了起来。

白泽似乎极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总是一副你们都好讨厌别来烦我的样子,但是我也听说,白泽神兽都很喜金光璀璨的东西。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一点一滴尽数流泻在澈白的雪地上,将缓慢腾起的云雾都衬得更通透了几分。

我家二狗将自己金光灿烂的饭盆又往白泽眼前推了一点,心里大概又是非常舍不得,因而刚刚推了将近半寸的距离,就别过脑袋不再看那只被自己送出去的饭盆。

眼见白泽越来越难过,眼中的水雾越来越多,我赶忙转移话题,“我带你去解百忧那里……他是冥界第一药师,一定可以治好你。”

冬雪接连下了一整夜,王城内外皆覆了一层皑皑白妆,然而解百忧的药山上却是一派春意盎然,岭上锦绣繁花红,陌边采桑高木绿,瞧不出半点冬日萧冷的残景。

我在山顶的药舍里找到了解百忧。

杂花生丛树,道狭草木长,栅栏边青翠欲滴的鲜笋高约半尺,娇嫩的笋尖还挂着几滴清透的露珠。

屋舍的竹木柴门半掩着,我倚在门边轻敲了几下铁环,却听不到任何回音。

但见包裹在云团里的白泽神兽进气多出气少,我即刻推开了这扇门,进去的一瞬被一道结界乍然挡住,挂于腰间的月令鬼玉牌铿然一响摔在地上。

雪令衣衫不整地从内室跑了出来,一张白皙清秀的俊脸涨的通红,漆黑的眸子里有着小鹿受惊般的悸动,瞧见是我以后,他凝神呆滞一瞬,转息之间又抬脚跑回了房间里。

房内传来解百忧低哑的笑声。

我家二狗年纪还小,并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特别茫然地将我望着。

我觉得自己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师父家的那只白泽受了重伤,还在雪地里躺了一整晚,四只蹄子都冻僵了……”我站在内室的门前,嗓音抬高道:“能不能帮忙救一下它的命……”

雕花木的房门被蓦地打开,隐约还能闻到清浅的药草香味,衣衫依旧不整的雪令站在解百忧身后,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推出了房间。

解百忧披着一件颇为宽松的黑衣,慢悠悠晃到了白泽身侧,他的手中破天荒地没有拎酒瓶,修长的手指上还有一个被咬出来的齿印,看得我呆然片刻又耳根嫣红。

解百忧侧眸发现了我的目光,伸出那只被咬的食指,似笑非笑道:“被家里的猫咬的。”

随即眼神含笑看向内室。

雪令重重关上了木门,似乎已经没脸再出来。

解百忧勾唇一笑,这才认真观察起白泽的伤势,他弯身看了一两眼,不甚在意地开口道:“放心,死不了。”

言罢他又抬起白泽的一只蹄子,蹙着一双好看的剑眉,安静无声地凝视了半刻。

解百忧说死不了,就必然没有生死之忧,我弯腰摸了摸白泽的脑袋,却在此时听他低声道:“你看它的这只蹄子上,扎了多少淬毒的银针。”

他从袖中摸出三个清绿色的药丸,一股脑全部塞进了白泽的嘴里。

我闻言一惊,提着裙摆蹲在白泽跟前,仔细端详它的蹄子,却见几支灰黑色的针头极其骇人地藏在它的皮毛里。

我家二狗也跟着凑了过来,毛绒绒的脑袋紧挨着我,它看清楚了白泽的蹄子上有什么以后,被吓得浑身一抖,叼在嘴里的饭盆也摔掉了。

解百忧目色沉静,语声却夹了几分冷然:“虽说白泽的脾气不大好,容瑜长老也不该用它来试毒。”

我抬头盯着他,“不是我师父,师父不会做这样的事。”话中又想起他曾经让我去黑室领罚,三百杖的笞刑可能会让我残废一辈子,语气就变得有些不确定:“这只白泽跟了师父很多年,我师父他……他应该不会那样待它。”

解百忧没有搭话,他将白泽扛在肩上,默默去了另一间屋子。

我跟在解百忧身后,看着他把白泽放到了光洁如镜的圆桌面上,又用四条纱布缚住它的蹄子,掌中幻化出几个蚕豆大小的青虫。

“这是要做什么?”我轻声问他。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把这些毒针□□。”解百忧从旁边的桌台上拎过一壶酒,打开酒塞闷了两口,上挑的眼角扫过白泽,低低一笑道:“白泽的蹄子比玉石坚硬许多,却能扎的这样深,还蕴了内力,普通人根本做不到,也亏你师父能下得去手。”

话中虽然带着笑,却有着极其浓重的嘲讽意味。

我还想和他说什么,那些话却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几只青虫爬上了白泽的蹄子,它们先是将那些银针一点点吸出来,又将黑色的毒液一滴滴吃干净,整个过程尤为漫长,且十分痛苦,那只白泽起初还有劲挣扎,到了后来已经疼的动不了。

我家二狗也跟着很难过,它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边,毛绒的脑袋搭在爪子上。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转过脸看向解百忧,“你看白泽已经疼成这个样子了……”

解百忧叹了一口气,半眯着双眼望向窗外,“你若能早一点带它过来,我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但毒液已经渗得深了,只有用采毒虫才能保住它的命。”

语毕他重新提起酒壶,对在嘴边喝了一口,“不过痛苦一时,却能换回来一条命,能忍便忍吧。”

正于此时,门边传来轻缓一声:“毛球,这里有芦花鸡你吃不吃?”

我循声朝着门边望去,衣冠整齐的雪令侧倚门扉,雪白的袖口搭上了木门边框,十分贤惠地温声道:“若是想吃,我这就去给你烤一只。”

“那些芦花鸡都是我用仙草灵药喂大的。”解百忧放下酒壶,缓缓道了一声:“专门给身残体虚的病者服用,若是给这只活蹦乱跳的毛球吃了,大抵会体热流鼻血。”

雪令的脸上浮出浅红,他背靠着雕花木的门框,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我立刻跟话道:“来这里之前刚吃过,现在不是很饿。”

雪令点了点头,搬过一把椅子让我坐,随即不声不响站到了解百忧身边,屋内陷入了一阵无人打破的寂静。

窗外一行踏云的白鹭飞过,高木扶风,枝翠花繁。

待到那些青虫将毒针拔光以后,已经是落日西下的傍晚,金红色的夕阳余光洒满了漫山遍野,天边的云朵也染上了绚烂如织锦的霞光。

解百忧走到药柜边,挑挑拣拣翻出一个瓶子。

他将这瓶子直接递给了我,“抹在白泽的四蹄上,七日差不多能好。”

我接过瓷瓶,又问解百忧要了几根水灵灵的白萝卜。

想到我家二狗非美玉不吃的食性,我抱着一把萝卜觉得白泽神兽可真是好养多了。

风过花叶浅动,晚霞流照长空。

临出门前,解百忧忽然叫住我,“暂时别把这只白泽还给容瑜长老。”他提着酒壶走到门槛处,“它如今这般虚弱,经不起第二次针扎。”

解百忧似乎已经认定,白泽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师父害的。

我没有数它的蹄子上一共有多少毒针,也不知道它昨晚在下着雪的树林里等了多久,漆黑的长夜漫漫无边,那么冷又那么疼,却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可是等不来的人……

终究不会来。

我抱着水嫩的萝卜呆了一会,腾起云雾带着二狗和白泽回了金碧辉煌的冥殿。

薄暮的日光依旧晴朗,天际流霞如火,地上白雪茫茫,琼楼林立殿宇巍峨,水榭亭台都镀上了夕照的浅金色。

我家二狗不仅乖顺还很识大体,它主动让出了自己在冥殿西南方偏室的窝。

二狗的窝也是由专人布置,桃花木刻成的圆形木板上,垫着一层柔软的云絮锦被,旁边嵌着几块青玉石的浮雕。

白泽的眼神还是有些懵懂和迷茫,像是没从拔针抽毒的疼痛中缓过劲,我给它上完药以后,又在它身上铺了一层软毯,随后摸了摸二狗的脑袋,语气和缓地同二狗说:“你看白泽现在这么可怜,脑袋也不是很清醒,你能不能守在旁边照看它?”

二狗很善良地同意了。

它将那个带了一天的饭盆推到我面前,盆里的肥鲤鱼冻得僵硬,我双手托腮看了半晌,想到这条鱼今天似乎被二狗舔过,不是非常想收来吃,于是含蓄道:“看上去好像很冰,直接吃了一定会胃痛。”

二狗低头想了想,打了一个饱嗝以后,张嘴对着那条鱼喷出火来。

我退的很快,虽然火星四溅,也没有被烧到一点。

再去看那条鲤鱼时,却发现……

已经被烧焦了。

二狗呜咽几声,终是忍不住哭了。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二狗含泪望向门口,特别委屈地呜呜出声。

“挽挽。”

听见夙恒的声音,我双眼一亮,转身瞧见他以后,心花怒放道:“你今天回来的真早。”

他长身玉立在窗边,夕阳的余晖尚未落尽,轻浅落在他的衣袍上,此景堪可入画,好看到让我呆了一瞬。

今天下午的不快一扫而光,我颠颠地扑进他怀里,“有没有想挽挽?”

“有。”夙恒揽着我的腰,低声道:“总是在想挽挽。”

他并没有问有关白泽神兽的事,也没有管被二狗烧焦的鲤鱼,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转而问道:“想不想看冥洲王城的街市灯火?”

我记起今天乃是冥界尤其盛大的灯元节,早晨夙恒似乎也问过我想去哪里……

在冥界,灯元节素来是一个重要的节日,普通人家到了这一日,都要给孩子们准备糖果和红包,家家户户都会挂起形态各异的灯笼,商户小贩走街串巷,闹市街头漂浮着晶莹的灯盏。

灯元节有多热闹,我并没有亲身体会过。

小时候和爹娘住在一望无际的苍苍密林里,甚至不知道这个节日的存在。后来和师父住在傅及之原,灯元节那天若是他在家,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是他不在家,我一心一意只想等他回来,并没有上街凑热闹的心思。

“街上有很多卖小吃的吗?”我抬头将夙恒望着,十分欢快地问他:“就像人界的元宵节那样热闹,有卖面具人偶软泥塑的,还有云朵一样的棉花糖,他们还会猜灯谜放水灯……”

夙恒牵过我的手,倾身吻上我的唇,半晌后,他缓声答道:“冥界的闹市比人界丰富。”话音落后,他又淡声添了一句:“喜欢什么便买什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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