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有点想先生了
府衙灯火通明。
永州人士的宴会喜爱布在夜间。影影绰绰的月光掉进黑暗里,掉进一片无言的寂静中,在凉意侵袭的夜,李景扬却是兴高采烈的。
或许这并非是他本意,而是要做做样子。
说是要给谢玹众人接风洗尘。
只不过谢玹他们都来永州数月之久,熟悉到哪条巷口有卖脆饼,哪条街边有卖刀工的都一清二楚,这接的是哪门子的风,洗的是哪门子的尘。
不过李景扬说是就是了。
只是在入衙门之前,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时隔多个月,有了圣旨,工部侍郎余潜早就火急火燎地上了工,秦庭也不知所踪,他们一行人中,便只剩谢玹一个人被李景扬请入座。
入门之前,谢玹与凤九渊同乘一座马车,凤九渊先行下车,又转过身朝谢玹伸出手:“来。”
谢玹就不是个别扭的性子,他当着一应下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将手送进凤九渊掌心。
他本可以借着凤九渊的力道轻松一跃而下,却被不知为何忽然间双腿一软,连握住凤九渊的那只手都失了力气,整个人如飘零的落叶就要往下坠。
好在凤九渊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才不至于让谢玹受伤。
“怎么了?”凤九渊将人捞进怀里,罕见地蹙起了眉头。
谢玹的脸色忽而胜雪,他抓着凤九渊的前襟缓了一会,直到指节泛起青白色。
他看起来面无表情,但细小的反应暴露了他此时并不是很好受。片刻后,他才道:“没事,昨晚吹了点风,有些头晕。”
凤九渊不语。
握着谢玹的手,都能碰到手心细小的汗。他目光幽深,想说什么,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便打道回府,身体要紧。”
谢玹却笑着指向不远处:“恐怕不行。”
只见那“久居深闺”的李景扬大人满脸堆笑,站在衙门的石狮子边,早已恭候多时的模样。
谢玹与凤九渊被隆重地迎了进去。
进到屋内,不见冬日寒冷的风,谢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回暖过来。
宴会初始,除开丝竹管弦,便是满汉全席、金樽玉液。李景扬为了赔罪下了血本,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酒宴,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面。这架势,与宫中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景扬扬袖高举酒杯,狼饮下几口,呵呵笑道:“前些日子臣身体抱恙,怠慢了十三殿下,如今臣自罚三杯‘满堂春’,烈酒入喉,就当给殿下赔不是,还望殿下海涵一二。”
谢玹没有动静。
他抱着臂,桌上的饭菜没动一筷,连手都懒得从袖子里伸出来,俨然是不给李景扬半点面子。
李景扬好歹是一介州府,官至三品,而谢玹左右数来也只有虚名一个。他接连三杯酒饮下,谢玹却连杯子都没抬起来,脸色顿时变了变。
他忍了忍,到底是没有发作。
几日前,李缙的训*言犹在耳。
“你给我先稳住他,有任何异动立马来报。我总觉得他此次下永州,并非只为监工运河的开凿。”
李景扬彼时还有些不忿:“他区区一个皇子,半点官职都无,缘何如此嚣张?”
“因为他是王锦瑟捡到的一把利刃。”
李缙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卷羊肠般细小的纸卷,那纸卷泛黄,看起来已些年头,透过薄薄的纸背,还能看见其中笔锋锐利的字迹。李缙并没有打开,只道:“你可还记得元初十年我下杭州那一回?”
李景扬一惊。
他左顾右盼,担忧隔墙有耳,小心翼翼将门窗关好才折返回来:“您当年……”
李缙将那卷信纸递出:“我当年找的东西,就在此。”
看着那卷几乎起了毛边的信纸,李景扬压根不敢去接:“您当年不是说……什么也没找到?”
“蒙蔽世人罢了。”李缙道,“只有让有心人知道我什么也没找到,他们才会心安。当年稍微了解前情的人,都知道萧家灭门并非偶然。萧家灭门之后,王骐迅速上位,雷厉风行地把控了西南军部的兵权,与此同时,王锦瑟扶持谢青山,彻底掌权。你说这其中,能没有说法?”
“那您今日将这东西拿出来……”李景扬思索着,灵光一闪,“当年探查的那事如今又有眉目了?”
李缙微微阖眼,不说是,也不说否。
看见这幅姿态,李景扬自然而然谄媚起来:“家主大人您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缙睁开眼。
他早已老去,树皮般的眼褶之下,一双昏黄的眼珠镶嵌在其中。即便岁月悠悠,时间如一条声势浩荡的河,也掩盖不住其中声势浩荡的野心。
“我只告诉你,若此事能成,王锦瑟必定会从王座上狠狠跌落下来。”李缙缓缓道,“届时,你我,皆可入座。”
“在此之前,你需先替我确认,各中之事是否有人在刻意引导我。”
“家主大人的意思是……可能是陷阱?”李景扬想了想,道,“大人想要我如何确认?”
李缙沉默良久,忽而冷冷地提起嘴角。
只是眼下的李景扬,还没来得及摸到试探的门槛,就被狠狠下了面子。
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早知如此,当初就不给谢玹这般下马威了。
他有些悔意,却只是因为可能无法完成李缙交代的事而懊恼。正在骑虎难下之境,谢玹身旁的凤九渊忽而抬起酒杯,往前一送:“小殿下身体不适,不宜饮酒,就由本王代饮吧。”
李景扬的目光缓缓移到了凤九渊身上。
他对这位凤九渊并不熟悉,倒是对他的老子凤易有些印象。
当年他奉旨入京,凤家却刚刚失势。凤易离京时,将凤九渊与自己的王妃留在了宫中。那个中年男人温文尔雅,举手投足皆是贵气,一眼便知其乃天之骄子。
凤易不争不抢,就算离京赴往北疆,也并无怨言,走时悄声无息,从未惊动过任何人。
现在想来,他的独子凤九渊,想必也继承了他的性情。
否则,盘踞在北疆数十年的怀远王凤家一脉,缘何没有一丁点动静?
若没法从谢玹下手,转而往凤九渊身上找突破口,也并非不行。
李景扬再次绽放开笑脸,富贵臃肿的脸宛若两块刚割下来的兽肉,油光发亮:“多谢王爷赏脸。”
酒过一轮,李景扬已然喝得醉醺醺的。他看着对面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凤九渊与谢玹,蓦然起了心思。
借着酒劲,李景扬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立马有下人会意离开,似乎是取什么东西了。
“为表歉意,臣从藏品中挑出一物,特意送给小殿下,希望小殿下不要拒绝。”
这时谢玹倒是起了兴趣:“哦?是何物?”
李景扬脸上笑意更甚:“小殿下亲自看看便知道了,相信我,您一定会喜欢的。”
不多时,方才退场的几个下人脚步稳健地再次走了进来。
四人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为站位,众星拱月似的捧起一件长而方的盒子,单从盒子上繁复的雕文看,便知盒内的东西定然也是贵重无比。
等凤九渊与谢玹二人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走近后,李景扬也不再卖关子。
他走上前来,亲自打开长盒,一柄身形优美的弓箭,便静静躺在众人的眼皮之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凤九渊的微微一顿,垂眼敛去了神色。
俨然是认出了这件物什的来源。
他抬起头来,见李景扬双颊绯红,两眼充血,似是酒下腹后,酒气又顺着身体冲进了脑中,将他的神智冲得零零散散,不似清醒。
谢玹:“这是何物?”
李景扬哈哈一笑:“这可是宝贝!”
他从长盒中取出弓箭,也就是那一收一放的瞬间,窗外的昏黄灯光流星似的,从弓首流经弓尾。流光恍若有声,叮咚一声没入弦中。
凤九渊道:“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确实是好物。”
“王爷果真见识不凡!”李景扬喜不自胜,“找到这东西可花费了我不少功夫,它在我的藏宝阁中封存良久,如今正巧为它找个新主人。”
谢玹笑道:“可这般好的长弓,送予我这个连三脚猫功夫都不会的人,又有何用?”
李景扬:“谁说有用才收?臣说了,此乃给十三殿下赔罪之物,赔罪自然要诚心诚意,殿下若不收,臣可就不依了。”
他这强买强卖式的送礼,傻子都看得出来有问题。
谢玹静默半晌,还是上前将那弓箭接下。
这李景扬再大胆,总归不敢当众杀他。
弓的确是好弓,入手沉而不硌手,弦绷紧之后,宛如夜光寒色之下,亘古绵长的钟声。
谢玹翻转弓身,指尖缓缓摩擦之际,忽然在弓的内侧触碰到了一凹凸不平之处。
凑近看来,是一个字。
谢玹面色微变。
一横一竖,萧。
李景扬没有放过谢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幻。他道:“听闻这把弓是一位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所持之物,因随其征战南北,吃过沙饮过雪,几乎生出灵性。所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是谓如此吧。”
谢玹问:“可有所考究?”
“这臣便不知了。”李景扬笑道,“但这般灵物,大多都有数不尽的传奇吧。”
是啊。
谢玹缓缓抚摸着它。
李景扬想试探什么,随他去吧,他要做什么,谢玹全都有数。
只是不知这把弓经历了什么,历经风霜催刮,弓身依旧如新,即便随之扬鞭策马之人早已不在身侧。
也不知那弓身上的流光千度,是月光,还是离人的眼泪。
谢玹沉默地想。
他似乎有些思念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