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这是可以说的吗
萧陵幼年时受过不少苦,不过那些都是可以言明的。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崽子,在刚学会走路后,就被自己亲爹拎到了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虽不去前线,但在军中亦是条件艰苦,况且萧将军为了磨练他的意志,动辄便对他长鞭相向。
他那时总是哭——当然他自己没什么印象,都是军中那些老兵说的。他们跟了萧将军许多年,对萧将军唯命是从,不敢因为怜爱就帮他。
不过他也不是那些娇生惯养、需要人祖宗似供着的公子,哭完了也会一骨碌爬起来,扯着萧将军的玄铁护甲要抱抱。
萧将军狠是真的狠,宠起来也是真的宠。萧家就萧陵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训练时,萧将军就会把他扛到肩头骑大马,带他坐上军中最好的良驹去草场驰骋,让他抬头去看西南那处红得滴血的落日。
给他指何处是我大周境地,何处又是狼子野心的高句丽。
所以后来萧氏落败,萧家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后,萧陵身上便呈现出常人不可观之的耐性出来,那是他自小被磨砺出来的性子——只是家破人亡、天人永隔的苦难到底是沉重了些,萧陵就算再沉得住气,长到如今,性子还是会难免扭曲。
他这辈子没遇到过跨不过去的难处,就算有,也被他一剑劈开,破茧似的从中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地趟出一条路来。
可是此时此刻,萧陵却觉得自己眼下遇到了二十多年来最大的难处。
怀里抱着一颗滚烫的火球,且久久看不见熄灭的影子。那火球紧紧贴着自己,腰身处却又软成一滩春水,严丝合缝地与腿部贴在一处。
而罪魁祸首却眼一闭头一歪,趴在他的肩头已然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萧陵的腿只是筋脉有异无法站立,这么多年来却也不是全无感觉。如今被一副滚烫的躯体烙着,像是忍受了多年的寒寂,一朝被人推进花团锦簇的春里。
他知道谢玹身上的滚烫不同寻常,那是药物入体后的排斥反应。谢玹还小,排斥反应在他身上便显得异常清晰。是故即便因疲倦陷入梦中,萧陵还是能察觉到从他身上传过来的间歇性战栗。
他在轮椅上坐了许久,怀中抱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好在这轮椅够坚挺,不至于因承受二人的重量当即寿终正寝。
萧陵发着怔,第二个念头便朦朦胧胧地浮现上来:怎么就发展成如今这这幅境况了?
片刻之后,他捏着谢玹的手腕把了下脉,脉象比来时好些了。
怀中之人睡得香甜,鼻息均匀,想必毒也沉寂下去。但被汗打湿的发根、即使在梦中也不安稳的眉睫以及紧紧攥着旁人大袖的手,无一不在提醒萧陵,他刚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劫。
于是萧陵脑中的念头还未落下,手便已经伸向了他。
萧陵帮他拨开额前碎发,又用素来清爽的袖口去擦拭谢玹鼻尖的汗。谢玹睁着眼时,神色便因那双碧眼而灵动,仿佛时刻都撺着什么让人栽进沟里的阴点子,只有闭上眼的时候,才安静地像一个不过十六的少年,乖顺而让人怜惜。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这张旁人第一眼瞧见便要怵上三分的脸上,竟泄露出一丝温情出来。
很快,他下唇一抿,将那丁点的、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埋葬起来。
*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守在门外的几人连忙手忙脚乱地站定,自觉挨着墙排排站好,像是在掩饰刚做了亏心事的心虚。十皇子低头整理下袖口,忽而发觉不对。
他堂堂一个皇子怕什么!为何要跟着青竹檀夏这种下人一起站在墙角罚站?!不就是偷听墙角么!本皇子敢作敢当!
他还没问这胆大包天的萧陵为何按着自家十三弟亲呢!
可十皇子刚迈出去一步,一抬头撞见萧陵冰冷的目光,腿便不由自主地往后打开了个转,整个人又顺着原路转回了墙角。
“把你们主子照顾好。”萧陵道,“再有任何异常直接去文宣门。”
檀夏点点头,末了才想起来要回话。她头一回见这种阵仗,脸上还带着一点惊魂未定:“先生,敢问小殿下怎么了?”
萧陵侧过身,依旧保持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回来时如何对你说的?”
檀夏说:“关闭鹿鸣居,不让任何人靠近。但这里的侍卫们有些不听劝……所以鹿鸣居并不是完全封闭。”
这也合乎常理。
鹿鸣居是当初先皇托人在外建造的,院内诸多下人的俸禄不归皇宫管。先皇逝世后,供着院子的人的名单便随着他的死亡一同湮灭,太后不曾来过此处,只当这里是一个荒废的别院,不知这些被养野了的侍卫这般难以管束。
萧陵颔首,还未发话,十皇子却已耐不住走上前来:“十三弟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什么也不跟我说!连见都不愿意见我!”
萧陵冷眼看他:“这得问问你自己。”
倘若当初谢玹没有选择如此高调地吸引太后的注意,那么如今承受这一切的便是他谢端。谢玹有一万种方法得到太后的宠溺,他这般的人物,想要什么迟早便会得到……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激进的一种。
选择谢玹,对太后来说是一步险棋,对谢玹来说,又何尝不是?
他最终可能步上谢青山的后尘。
只是太后太喜欢谢玹了……即便谢玹会成为她戴上权柄之冠前最大的拦路石,她也想要看看谢玹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登上天梯的。
——太后给谢玹下的毒,毒性都不及谢青山身上的千分之一。
萧陵不再说话,甚至懒得再分给十皇子半个眼神。他从未有过看人走眼的时刻——如当初在练武场说的一样,谢玹是一把锋利的箭,愚钝之人又怎会明白箭的意义。
有些人无论见多少次都是如此冥顽不化,他谢端如今十年又八,床榻边的妾都比谢玹这穷酸鹿鸣居的护卫要多,当真半点不知如今朝局变化?
他是不知,还是逃避着,将自己困在安全的茧房里捂着耳朵不愿意知?
无人知晓。
但萧陵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不喜欢他。
若谢端当真是脑子里塞满棉絮的草包,即便是激将法,也不会有那般胆量当众射杀自己的亲兄弟。
萧陵不再看任何人,抬首示意青竹推他离去。
可寂静无比的鹿鸣居忽然间刮起了风,这风来得毫无征兆,似是预示着漫漫天地即将迎来一场暴雨。随后,那蜿蜒小径的另一侧,一座四方斜翘的屋檐之上,翩然飞起一个绯色身影。
那人像天神下凡似的,手持一柄枫红折扇,身后有翩然纷飞的竹叶作陪,恰似冬日里的寒英。
他顶着万众瞩目的视线,优雅地落在小径之上……
然后没站稳,崴了下脚。
好在最后关头他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在重心不稳时调整了下姿势,以至于落地时还是一个偏偏风流的才子佳人。
青竹认出来人,白眼翻得朝天,原本想出声让他“劳驾不要挡道”,结果扭头见自家先生稳坐如山,甚至还微微俯身含首,朝他打了声招呼:“秦家主。”
青竹瞪大了眼。
秦庭也有些诧异。不过他各色各样的人见多了,萧陵这种冷面阎罗朝他行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于是坦然接受,抱拳回礼:“萧先生。”
他们这应当是第一次见面……这萧陵怎么看起来像认识他许久似的。
秦庭沉了眼色,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春风笑意。
只是今日来此还有正事,秦庭俯身告退,便要绕过萧陵的轮椅奔着谢玹去了。
“家主大人是想见十三殿下?”萧陵侧过眼,语气不咸不淡,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威压,“十三殿下正在休憩,眼下恐怕不便会客。”
秦庭笑着看向萧陵:“是吗?那可真是赶巧。”
方才还和声细语的萧陵,此时又露出那种一抬眼就能立马冻得人彻骨生寒的眼神,好似方才那柔和的会面只是错觉。
是因为他要去见谢玹?
这偌大的占有欲与宣誓主权的味道熏得他脸疼。
秦庭缓缓摇扇,脸上不辨喜怒,笑道:“无碍,既然小殿下在休息,我也不好打扰,那便……”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萧陵的神色,最后才悠悠道:“我便在外等着罢,小殿下总会醒的。”
旁边的三人:“……”
萧陵:“请便。”
在鹿鸣居停留够久了,再不回宫就连龙阳之兴四个字都拦不住内务处的问责。青竹心中有些急切,便要兀自推着轮椅离去。
岂料秦庭却又步伐一转,将脚拦在轮椅之前,“哗”的一声打开折扇:“萧先生近日内火有些旺盛啊,怎的嘴上都燎起了泡?”
青竹一愣,忙低头去看。
只见萧陵的下唇上果然有一个细小的伤口,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不过那形状好像不是火泡,反而像是从外及内的伤口……
先生身体早年间落下病根,一丁点小病痛都会让他浑身不适。青竹不敢怠慢,想俯身去细瞧,结果被萧陵抬手弹了个爆栗。
他捂着头退开些许,心中犹带疑惑。紧接着,他忽然福至心灵般想起什么,话语竟未经脑中,径直脱口而出:“家主大人莫要胡说,这应当是咬伤罢!”
萧陵:“……”
作者有话说:
我来晚了——
(一个滑跪)(双手趴地)(砰砰砰砰)
-
秦大人:青竹是个好孩子,要不要跟我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