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越鸟巢南枝(1 / 1)

栖皇 来风至 222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2章 越鸟巢南枝

  朝会待到日上三竿才散。众人面色各异,从紫鸾殿的三侧门涌出,无论清醒糊涂,皆对今日这场仓促朝会的结果心知肚明。

  这运河,是不修也得修了。

  不与李缙同党的大臣们暗暗思度,这秦家宁愿冒着悖逆祖训的风险,也要出钱修这运河,是否其中真的有利可图?

  他们能轻视如今的秦家,却无法轻视当初的秦家。尚且为一方威慑四方的门阀之时,秦家可是出过数代帝王之师的——至少在选皇帝一事上,足以证明秦家人眼光毒辣。

  众人脸上喜忧参半,各人有各的算盘。杜喻之揣着袖子慢悠悠随着人流往外走,一抬眼就瞧见秦庭正逡巡在龙陛一侧,仿佛不舍离去。他顺着秦庭的视线往回看,尽头是紫鸾殿中,仍未离去的谢玹与太后。

  寻常来说,散朝时最先离开的应当是皇帝——也就是太后,然而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后竟先教太监遣散朝臣,自己与谢玹留在最后。

  杜喻之想了想,上前找秦庭攀谈道:“秦大人?还不走?”

  秦庭回过头,眼中带了点困惑:“不知为何,下官忽然间有些心神不宁。”

  思及坊间传遍巷陌的说法,杜喻之不免打趣道:“难不成是蓬莱山的道长们显灵,今日要给你托梦?”

  秦庭听罢,脸上的犹疑还未散去,却还是面向杜喻之展颜说道:“说不准呢。”

  他摆摆手,终是自龙陛旁的台阶缓步而下。直至平坦的砖石路上,他又顿步回望,可此时,他已看不见紫鸾殿内的景象了。

  *

  偌大的殿中,太监与宫侍侍奉两侧。人潮散去后,只余四方空荡,若有人在其中踱步,都能听见回音阵阵。

  太后坐在龙椅旁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没有发话,谢玹也只好在殿下等着。

  散朝时,对开凿运河一事反对最激烈的一行人毫无异常,就连李缙都仿佛接受了这个结果。唯有一样,唯有一人——谢玹并不眼生。

  那是一个年轻人,刚入仕,胸中那一腔热血尚未凉透,亦是他在谢玹方才说话时眼眸最为明亮。他未拜天未拜地,甚至下朝时拜太后的动作都有些敷衍,可离开殿门之前,却向谢玹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躬身拜礼。

  在那一刹那,谢玹没有放过太后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你知道哀家为何让你留下么?”九龙攀附的浮雕之后,太后悠悠开口。

  谢玹拱手道:“孙儿不知。”

  “哀家刚才看你在殿中侃侃而谈的模样,想起了刚摄政时的自己。”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她向来如此。如此轻的年纪,却已好似旧庙里一鼎见惯晨昏晴雨的钟。喜怒哀乐皆隐蔽在那副艳丽的皮囊之下,不曾露出过半点波动。而此时,不知是何物在那副皮囊上切开了条口子,这才让谢玹窥见了一丝“年少抛人容易去”的触动。

  位于左侧的龙椅无人落座,光辉熠熠映照在太后的脸上。她抬手拂过灿金的椅背,向阶台之下的谢玹伸出手:“来。”

  她要谢玹上前来。

  九尺之高的阶梯,象征着九天之上的权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谢玹走上这道阶梯并未花多久。

  太后牵起谢玹的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拽了拽。

  谢玹起先还有些疑惑,但很快,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人都道“膝下承欢”,太后再朝野侧目、再年轻,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九天,也寂寞了许多年。

  谢玹在太后身侧曲腿跪下,又偏过头轻轻搁在了太后的腿上。

  太后的衣裳样纹纷繁复杂,可身体是软和的,覆在谢玹发间的手亦是带有温度的。

  她轻轻抚摸着谢玹的发髻,像普天下无数的长辈,露出慈爱的面容来。

  “你父皇也曾这般枕在我的腿上,那时他才五岁。”太后的目光悠远,好似透过大殿上那道幽长寂静的长廊,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彼时先皇骤然驾崩,大周山摇地动,谢家处于众多世家环伺之地,根基地位不稳。你父皇的兄弟们亦死的死,痴的痴,唯有五岁的他能活着登上这九五之尊。我那时若不作为,就要跟着先皇去死了。”

  “人总是被推着向前走的,星澜。”太后缓缓道,“若没有世事逼迫,你永远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你父皇登位,我垂帘执政,其中艰难,唯有自己得知。”

  谢玹仰躺在太后腿上,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太后。他假装听不出太后话里的深意,表现得异常顺从,乖乖答道:“皇祖母与父皇相依为命,那想必皇祖母还是更喜欢父皇一些。”

  太后被他这吃味的语气逗笑了:“你父皇可没你这般机灵。他幼时蠢笨,时常惹我生气,五岁的个头还不到我的膝盖,每每见我生气了,嘴上功夫又差,只会爬上膝头抓着我的手摇晃。”

  谢玹煞有其事地点评道:“像极了十哥。”

  这一回,太后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

  她的脸上终于恣意地露出笑意。一个人的喜怒可以假扮,悲欢亦可作伪,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欢愉作不得假。

  王骐说得没错,她确实有些耐不住寂寞了。

  从一无所有到如今,从险些命丧黄泉到手握万千人的性命,一路走来,已经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她这双眼。他们看着她时候,眼中要么是畏惧,要么是恨不得将她掐死的恨。

  形形色色的眼神看多了,于是那日家宴之上,故意从酒桌内翻滚到她跟前的谢玹,便显得犹为出挑了。

  片刻之后,太后脸上的鲜活淡去,笑意也像数九寒天里泼出去的冰,无端的消融沉寂。太后轻拂在谢玹的眼睫上,迫使他阖上眼。

  视线受到遮挡,谢玹再看不到太后的神情,但他听得清言语中那彻骨的冷。

  “星澜,太子的位置,我可以给你。”

  谢玹沉默不语。

  “运河你得修,世家你得打,这世上任何在你成皇路上阻你拦你的人皆可杀。”

  太后站起身来,拂开谢玹的手。而那象征九五之尊的龙椅之后,有太监悄声接近,手中端着盏一握而已的酒盅。她俯身回望,见谢玹仍已原本的姿势跪坐在地,眼中的依赖还未来得及褪去。

  但她已心硬如铁。

  “我会成为你最坚定的后盾。”太后冷酷地将酒盅递到谢玹跟前。

  谢玹垂下了眼。

  置于身侧的手还残留着触感,那是原本太后掌心的温度,如今已然凉透了。谢玹发觉,即便自己对眼下的境况早有预演,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慌起来。

  前世被李缙束在笼中的厌恶已浸入骨髓,他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可到如今怎么就又怕了呢?

  那盏酒盅如此普通,你能在皇宫的任何角落里找到它存在的痕迹,它里面不过是装了一杯酒而已……谢玹,你怕什么?

  脑中纷繁复杂,众多如云雾般的思绪如翅动般扑拉飞过。在无人探访的虚幻梦境里,十五岁的谢玹将头埋进双膝,双手颤抖,无人可拥。

  忽而有一人出现在他身前。十五岁的谢玹仰首望去——他看见了自己。

  空旷无声的紫鸾殿中,谢玹看向那杯酒,酒水晶莹剔透,看不出落了哪一种毒:“皇祖母说话算话?”

  “一言九鼎。”太后淡淡道,“况且,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日光大亮,殿中金色的窗棂被那日光烫得血红,与墙头摇摇欲坠的桃花枝一起,粼粼落下。

  谢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