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青山依旧在(五)
紫鸾殿。
闹剧匆匆结束,皇帝中途身体不适,随德全一起回到了上阳宫。太后则召集众臣商议今日祭礼之事。
叶文栩因年迈而告病在家,因此躲过今日一劫,顶替他上朝的,便是那位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柳大人。
柳大人虽有亲卫护着,但混乱之中还是被人撞掉了帽子,狼狈万分。那些有反意的人伪装在朝臣里,被太后下令抓的抓,杀的杀,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众人面对太后时,更是多了几分心惊。
朝野之上,也只有这位柳大人率先开口了。
太后见他缓步出列,知晓他是为了向众人讨要个原因,于是略一抬手:“今日之事,我事先心中有数。”
柳大人一愣:“什么……?”
“想必诸位爱卿近日听过许多荒唐的言论。”太后一眼扫视下来,不怒而威,“不外乎哀家残害忠良、祸乱朝纲。其实在数月之前,这些说法便隐隐传到了哀家的耳中。”
“但有些事,若非亲眼所见,诸位也不会亲信。正好,哀家借今日祭礼之事,给诸位看看真相。”
在太后的叙述里,今日之事,不过是她早已做好的局。
流言四起前,太后深知,口头上的辩解与权势上的镇压并非是长久之计,要想让流言彻底消失,就要让伤口赤裸裸地坦露在众人的眼前。
伤口只会越捂越烂,只有摊开来,给旁人看清楚,即便是扯得鲜血淋漓,也有痊愈的机会。
他们好奇萧家是怎么死的,好奇先皇是怎么死的,好奇让谢青山犹如活死人的究竟是病还是毒,好奇太后的权柄究竟是怎么来的……
那太后就一一给他们答案。
自流言开始,太后便想着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一面借流言,引出暗中有反心之人——一旦太后陷入劣势,他们必定按捺不住反心;一面还可以整顿朝纲,让这些人再也不能拿这件事要挟太后,否则,就是故意纠缠不清,心有不轨。
果不其然,真假谢青彦一出,流言便不攻自破。只是此计到底有风险,倘若无法掌控全局,将会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还有人想到,若御林军仍然留在宫中,那么,王骐将军率领的护城军队,又是从哪调动来的?
细想下去,太后的心思当真可怕。
而事实证明,太后依旧稳稳地站在了这个象征天子权柄的九天之上。
“哀家接受诸位对哀家的猜忌,这恰恰是诸位对大周负责的表现,但是……”太后微微一顿,“此番过后,若有人再提及此事,格杀勿论。”
柳大人略一俯首:“是。”
但他还是想了想,问出声:“那那位雍王殿下……”
“雍王?”太后侧眼看她,眼中有种冰冷的意味,“那是假的,也是哀家设立的诱饵。”
柳大人被着双眼一看,霎时间低下了头,再不敢言语。
但仍有人心中对此有疑问。
若出现在御林军手中的雍王是假的,那凤九渊带来的雍王,又是假是真?
若凤九渊手中的雍王殿下为真,那么,那些流言……岂不是也有是真相的可能性?
然而,时机已失。
现在若再提出质疑,换来的不会再是太后的解释,而是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
与所料想的一样,混入宫中的,是一些没什么姓名的喽啰。而那些在祭祀上妄图趁乱拉下太后的,都分散在朝野中的各个官位上。
一夕之间,朝野上下经历了一番大清洗。
比较麻烦的则是京城之外的叛军,王骐只调动了半数西南的兵力回京,而城外的叛军在数量上竟然丝毫不逊于他手下的军队。但天时地利之下,王骐依旧险胜。
消息传进皇宫时,赵闲正在给太后沏茶。
赵闲最初便是奉茶太监,手艺自然不必多说,太后撑着头看奏折,许久之后,忽然喊了一声:“赵闲。”
赵闲吓得一激灵,险些拿不住茶杯:“娘娘请吩咐。”
“太子呢?”
赵闲:“太子殿下应当在上阳宫陪陛下,陛下身体不适,太子殿下现在恐怕离不开。娘娘若是急着召见,奴婢可以去跑一趟。”
“不用了,他在那我就放心了。”
赵闲起先没听清:“什么?”
然而太后忽然又话音一转:“王骐还没回么?”
“王骐将军刚传讯回宫,想必半日后就到了。”
“嗯。”太后搁下手中的折子,翘首往外看了一眼,看见紫鸾殿外夏色依旧,想必是宫侍为了让贵人们舒心,特意剪花修枝,推迟了秋色。
她缓缓坐起身,琥珀眸微微转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
王骐回京并没有花费半日之久,就在赵闲给太后沏完茶的功夫,殿外的太监便拉长了嗓音,高声宣唱:“王将军到——”
太后从假寐中苏醒,睡眼惺忪地看了赵闲一眼:“叔父回来了?”
赵闲轻声道:“娘娘若今日累了,奴婢便回了王将军去。”
“不必。”太后从长椅中起身,“让他进来罢。”
王骐一身胄甲,身上的血还未来得及清洗,就这么大踏步地走进了紫鸾殿中。
都是王氏后人,想必因为那么点亲缘的关联,在某些时候,竟奇异地心灵相通起来。
太后看王骐身上的胄甲,看他袖口的鲜血,看他的神情。
最后,她略一抬眼,改了口:“王将军。”
*
上阳宫。
这是皇帝的寝殿,亦是谢青山待了半辈子的地方。
在祭祀仪式上尚且能自如行动的谢青山,不知怎么,回来就病得只能躺下了。
不苦着急忙慌地赶来,把了把脉,在谢端焦急的视线里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谢端一把抓住不苦的袈裟,“摇什么头,说话!”
“端儿。”谢青山撑着身体,怏怏呵斥,“不得无礼。”
谢端忽然整个人一松。
他颓然地退后几步,心中好似有预感,一把推开不苦往殿外走去:“我去找皇祖母,皇祖母一定有办法!”
此话一出,不苦与谢青山瞬间对视了一眼。
年轻的帝王微微叹了口气,抬手一挥,谢端便只觉眼前一花,他连不苦出手的姿势都没看清,整个人便猛得被掼到了墙边。
他到底是太子,抬眼间戾气一涨:“放肆!”
谢青山:“何时知道的?”
谢端:“……”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眼谢青山,见自小在他眼里满是威严的父亲,如今枯老地像冬日里的死树。不苦单手合十,寻寻常常的和尚模样,却不离不弃地守在谢青山的一侧。
他的视线落到不苦身上,眼中的茫然终于褪去:“……一年前。”
“这么早啊。”谢青山笑了下,“你一年前就与王骐牵扯上了?”
谢端:“……父皇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谢青山说,“你皇祖母知道的,不知道的,我全都知道。”
在这时,他好似终于有了点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连气色都红润了几分。
偌大的上阳宫里,见不着几个宫侍的影子,即便四方都有绸缎似的光从窗棂倾洒进来,然而当谢青山俯仰四顾时,依旧觉得整个大殿如同一副看不见的牢笼。
蓦地,谢青山轻轻呛咳着,吐出一口血来。
谢端大骇:“父皇!”
他从未见过谢青山吐血,即便病痛缠身,他也一直很隐忍。身为皇帝,亦需维持自己的威慑与尊严。
被惊恐包裹,谢端来不及思考。一时之间,他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将不苦钳在肩膀上的手掰开,不管不顾往外冲。
他要去找皇祖母,他要去找王锦瑟!
用毒药控制父皇这么多年,王锦瑟一定有办法救父皇!
谢端冷着脸,不顾不苦阻拦,手已按在了门框之上。
这时,谢青山又开口了:“你出不去的。”
谢端怔住:“什么……?”
然而谢青山实在是太虚弱了,连不苦这种常年悲喜不辨的佛者,也露出一丝不忍来。
他“阿弥陀佛”了一声,而后替谢青山答道:“殿下可看看门外。”
天子的寝宫之外,原本应当是整个皇宫里最森严之地,如今,竟被御林军围得严严实实,谢端只将门推开了一丝缝隙,便有人冷眼扫过,语气生硬:“殿下请回。”
不说原因,不行敬礼。
他们被软禁了。
不,或许更糟。
谢端想到了什么,他几乎凄切地望向谢青山,却换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无碍。”谢青山轻声道,“相信你的皇弟。”
*
“如何?这笔交易对你来说应当很划算。”
太后递给王骐一封圣旨。
圣旨上只有寥寥几句,大意是,元初三十六年,西南镇军统领王骐将军大战有功,按大周朝律例,掇升为一品护国大将军。
内容的最后盖着一个硕大的龙玺印章,彰示着这张圣旨的权威。
“我知道你对我二人的利益牵扯不是很有信心,所以才试图与谢端合谋,将我从龙椅上拉下来。”太后说,“但你是否忘了,你也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若真的助谢端坐上了皇位,一年两年或许可以,时间一长,你,与你的西南镇军,在这京城是否还有一席之地?”
王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也比被你捏着把柄强。”
当年萧氏灭门,是王骐与王锦瑟联手造成。
为了掇取谢氏皇族的权势,他们狠毒且无情,手起刀落既快又狠。在王骐接手西南镇军之前,整个西南都是萧家的人,即便萧氏灭门,萧慎独已魂归高天,他们对萧氏的信服依旧深刻在血骨之中。
王骐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才慢慢掌控整个西南镇军。
如若让那些老兵们知晓,自己的顶头上司便是害死萧氏一族的人,后果是什么?
这就是他落在王锦瑟手里的把柄。
这么多年,他早受够了!就算将谢端扶上皇位的后果未知,也比脑袋上悬着一柄剑要来得强!
王骐挥开圣旨,冷笑道:“不必多说,你既然已发现,我便……”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打算利诱罢。”太后忽然开口。
王骐一愣:“……什么?”
“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确仰仗你,仰仗你手中的兵权,但是叔父……”太后拨开开垂于前胸的碎发,站起身来,笑得一室生春,“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呀。”
“……你什么意思。”
“你不如差个人去上阳宫看看?”太后说,“不过即使你现在去,恐怕也来不及了。”
王骐陡然反应过来:“你——你要——”
“弑君。”太后冷冷接话,“怎么,我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杀了谢青山,杀了谢端,再嫁祸到你身上。叔父,你穿着甲胄入宫,手上还拿着兵器,真是……其心可诛!”
王骐看着王锦瑟,看着他名义上的侄女。
曾经会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求叔父救她一命的侄女,如今冷静得像个疯子。他原本想问,如果杀了那对父子,如今在京中,可没有人做她手中的傀儡了。
可王骐转念一想,为何手中需要傀儡呢?
为何……这九天至尊的位置,不能王锦瑟她自己来坐呢?
反正,她已经坐了这么多年了。
王骐颤声道:“可还有谢玹……”
说到谢玹,王锦瑟冷凝的神色,忽而像撞进了火种之中,奇异地温柔下来。
“星澜啊……”王锦瑟笑道,“他应当……”
“砰——”
紫鸾殿合上的大门忽然间被人踹开。
逆光之中,谢玹站在门口,像一道被日光投下的剪影。
剪影缓缓成型,碧色的眼波明丽而温和,但几乎无人不能从他这双眼中感受到力量。
他已换回男装。
“皇祖母。”迎着二人的视线,谢玹迈进殿内,“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