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困兽犹斗
耶律世保说要到东宫谢罪并不是虚言,宫宴次日,他就带着元慎和一些礼物登门了。在旁人眼中,他的举动还算合乎情理,尽管没人相信北辽的王子前来拜会太子殿下只是为了替一个下属武士赔罪,但也绝对想不到有着如此遥远而对立关系的两人会面时究竟说了什么。至于耶律世保的随从中混了一个乔装改扮后的姬无涯,则从一开始就被绝大多数人忽略了。
洛文箫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妙,尽管耶律世保的拜会早在预期之中,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是他所等待的,但他毕竟当了很多年太子了,如今与一个北辽王子坐在一起密谋,拿自己未来要继承的禹周天下当筹码,他还是不太舒服。最主要的是,耶律世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有种掌握底牌般的得意,仿佛确信他一定会答应合作。
东宫的书房依旧精致华丽,但不少陈设近日来已经换过一次以上,都是太子心情烦躁时随手摔碎的。此刻,洛文箫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旁,神色唯见冷漠。他在所有臣属面前都得保持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文风范,但这两位来客皆是地道的小人,对着他们倒是不用过多掩饰情绪。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姬无涯讲述来意、解释计划,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末了沉声道:“如果三王子上门拜会就是为了这些事,恕我不能答应,还是请回吧。北辽这些年捞到的好处也够多了。”
“区区小事、举手之劳,太子殿下也不吃亏啊。”耶律世保神色闲适,微微笑道,“不知有何可虑?若说诚意,我昨日送上的那份见面礼还不够么?”
“论起比拼内力,你那手下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洛文箫冷冷道,“若是我当时不下场,禹周仍然会有人收拾他,只怕输得更惨。”
耶律世保却不生气:“于我等而言,逞勇斗狠乃微末小节,昨日邀战为的本来也不是较量武功,殿下心里还不清楚么?我今日前来,才是为了双方长远利益着想,共谋大计啊。”
姬无涯道:“殿下且想想看,三王子是诚心来议和求亲的,日后两国交好互通有无,不但没有利害冲突,还可为强助。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殿下须想明白,谁才是您的心腹大患。”
“若不是北辽连年犯边,逼迫太甚,父皇焉能起用他。如今这滋味如何?都尝到了吧!坦白说一句,你们越是气势汹汹到洛城生事,他就越受倚重,我也无能为力。”洛文箫声音冰冷,“敌人相同,合作并非不能考虑,但三王子所提的条件全是为了北辽和你自己的利益,看不出与铲除洛湮华有多大关系,却要我冒着偌大风险。届时你达到目的一走了之,倘若不信守承诺,甚至将烂摊子都推到我身上,我又去找谁算账?”
姬无涯来之前就预料洛文箫必定心存顾虑,不会轻易答应,便在旁劝道:“诚如殿下所言,洛湮华也是北辽的心头刺,三王子何尝不知若能什么都不做,静候一年半载,或许只消略略推波助澜,就可借禹周天子之手除去强敌,就如十年前一般。但此人一日尚在。大家就吃一日的亏,于北辽来说并非上策,太子殿下怕也等不及那一天吧。”
“时机已过,我父皇这柄刀也不是说借就借的。”洛文箫冷笑道,眼皮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跳,他过去并未与眼前之人打过交道,只知是归属北辽一方的昆仑府护法。魏无泽上次吃了大亏后一直在江南龟缩不出,又推脱说要亲自主持牵制琅環的主力,抽不出身,洛城这边的大计就暂时交给跟着北辽使团来到的姬无涯。今日一见,说出的话倒是句句都打中自己的心病,但是听到对方直接提起当年阴谋,心下又感不快。
“殿下无需担忧疑虑,在下此番陪同三王子前来,费心费力调集各方人手,就是为了一举将琅環宗主击溃,怎会错过眼下良机而不出手。殿下更无须担心事后遗患,于公,辽主当然属意殿下才是未来登上禹周大宝的最适当人选,换了其他皇子必定对北辽大为不利;于私,我昆仑府在禹周经营多年,今朝却遭朝廷查封驱逐,要恢复元气也需着落在太子您身上。故而姬某不才,定然会考量周详,绝不至令殿下受损。”姬无涯滔滔不绝,接着说道,“三王子乃是信人,对殿下也一向推许,诚心愿相交为友。只是他毕竟身负辽主所托,如今既要为殿下诛灭大敌,动用的乃是北辽多年聚拢的武林之力,若是此行不能有所收获,未免难以向国中交代,想来殿下当可体恤,不至让三王子过于为难才是。”
洛文箫听他分析利弊,也还合乎情理,但似乎又过于动听。再仔细回味,并无多少实质承诺。他思谋了一阵,终是摇头道:“我如今能做到的也是有限,关于和谈的条款,可以让臣下在朝中斡旋,三王子总不至于空手而归便是;但是这比武求亲一环是五皇弟主持,我硬要从旁插手,难免得不偿失,恐怕不能答应。”
耶律世保心中暗想,说是这么说,谁知这位太子肯出多少力,到时禹周随便给个一万两银子打发自己,也可说成不算空手而归。他如何肯满足于此,早已打定主意,只有在比武中胜券在握,取得婚约,到时禹周忌惮北辽的武力,又需为丹阳公主和亲考虑,和谈中才不敢薄待。
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洛文箫,微笑道:“能否求得丹阳公主,关系到我北辽的颜面,太子殿下当真不肯相助?”
“昆仑府在禹周的势力已是全力协助北辽,我自认尽力而为了。三王子提的要求太多,只有恕难从命。”洛文箫道,对耶律世保的纠缠有些厌烦,口气愈发冷淡,“想来北辽立意对付洛湮华也非一日,就算不考虑在下这一层,也是要动手的。”
耶律世保见他不肯妥协,朝姬无涯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出去。
本来就是密谈,书房中只剩下二人单独相对。
“当我自昭临动身之际,父王让我带上了一件信物。”耶律世保微笑渐去,口气里却带上了一丝惋惜,从怀里取出一封纸柬,放在书案上,“在下本来还不想拿出来,只可惜,太子殿下不似想象中好说话。”
那纸柬折叠得十分平整,不过看上去,像是很久前的东西了。洛文箫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多瞧,但又禁不住要立刻将它拿起来看个究竟。
纸张已然微黄,一望而知保存了很久,但入目笔迹却相当熟悉,抬头便是“字启耶律洪厉亲王安泰见字如唔”。
耶律洪厉是辽主的弟弟,据说由于年龄轻不少,颇受信任。洛文箫的手指微微颤抖,韩贵妃早年通辽的行为,他有所知闻。起初是北辽方面与韩氏家族接触来往,后来逐渐延伸到了宫里。韩贵妃那时见江璧瑶有琅環支持,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便抱了利用北辽的心思。明知是与虎谋皮,却忍不住要孤注一掷。自从琅環旧案发生后,由于皇后身死,韩贵妃如愿得势,便断了与辽人的往来,更小心掩饰过往痕迹。一晃十年相安无事,谁想到会被北辽王子突然摊到面前呢。洛文箫将这封书信看完,里面韩贵妃先是谢过辽人的厚礼,允诺会设法影响天宜帝对某件与北辽相关事务的决定,最后是试探辽人是否愿意将来需要时借用一些武士为韩家效命。信尾没有署名,却盖上了一枚贵妃常用的私章。
“贵妃娘娘很是谨慎,”耶律世保笑道,“每次通信时,都要求信使将她上一封写来的信带回,他亲手烧毁后才肯再次回信。可惜人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次数多了,我们那里还是保留下来几封印鉴齐全的亲笔信。”
“三王子不会以为,区区几张纸片能威胁得了我吧?”洛文箫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说这样的信不止一封,他倒是信的,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你不如今日就将它张贴到重华宫门上,且看会不会有人相信。”
“太子殿下言重了,在下只是为了提醒一下故人之情。须知殿下当初能得太子之位,我北辽可也有一份功劳。”耶律世保悠然道,“这么些年,父王虽然对韩娘娘有些失望,但殿下一惯的政见于我国还是有利的,也就没必要做些多余无用的事。然而如今情势已然改变,我北辽正在艰难之时,需要的帮助自然多一些;而禹周这边,前几年拿出韩娘娘这亲笔信,动摇不了殿下的地位,可是放在现在呢?假如在下由于求亲失利太过沮丧,不慎让它落到了云王或者宁王殿下手里,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洛文箫的脸色转为铁青,如今云王和宁王都已与他结怨,韩贵妃的密信要是被洛凭渊见到,或许还会因为顾虑如嫔踌躇一二;换了洛临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捅到君前,威力比耶律世保本人拿着宣扬可要大多了,自己未必经受得起。
他看着耶律世保慢吞吞的将纸柬折好,重新放回怀里,有种一把将它夺过来扯个稀烂的冲动。
但他到底忍住了,先暂忍一时,等北辽将洛湮华除掉,他总能慢慢对付云王和宁王。
他最终咬牙说道:“这一次,我可以答应。但如果你的手下没本事比到最后一轮,就别怪我有力使不上。还有,无论最终成与不成,你离开洛城前都需将这封信交还给我。”
耶律世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他要的只是达到目的,当即应允下来,还顺带恭维了太子几句。
既然有了共识,接下来就要讨论一些细节,约定联络方式,要等比武进行到后半段,计划才好实行。耶律世保又让姬无涯进来,一同商议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
洛文箫唤温逾将耶律世保一行送出东宫,两个访客的背影刚从眼前消失,他就抓起了茶盏,狠狠惯在地上。
看着蟠龙五彩钧窖茶盅随着一声脆响粉身碎骨,他的脸就像带上了面具般,僵冷得毫无表情。
偶尔,太子也会思量,为什么自己脚下的路总是自然而然或者别无选择地走向阴谋、暗算,而且似乎永远在做着出卖与背叛的选择;可这就是韩贵妃给他铺就的青云路,他毫不停歇地走在上面,总觉得越来越窄,却无法舍弃或拔除早先的根底。渐渐的,由生疏到熟练,再到不假思索的习以为常,这一切渗入脑海成为他的一部分。每次不得不面对、承受方才那种反噬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用更狠戾的手段加倍报复回去,但同时也会对韩贵妃生出一种恨意,尽管从前享受胜利时,他对母妃还是非常感激敬佩的。
在书房服侍的内侍见太子不象还要砸其他物件,才小心翼翼地进来收拾碎片。洛文箫烦心地站起身,索性走出了书房。洛城正直多事之秋,他只希望隐在暗处,坐山观虎斗,实在不想再去招惹洛凭渊。耶律世保竟敢将自己当棋子用,但凡日后缓过一口气,定要教他付出代价。
接下来一段日子,靖王府中平静依旧,不过由于年少侠客们陆续抵达,有时一天就来三四拨,往日的静谧已难以保持,代之以略带喧闹的生气勃勃。在范寅和唐瑜之后,幽州云氏的云霄、武夷山古剑门的大弟子方蓝,南宫世家的二公子南宫瑾,崆峒派和黄山派各来了两名弟子……,一时间侠逸云集,各有风采,比之前封景仪拜访时还要热闹许多倍。
只有杨总管甚是头大,他早先可没想到府里有朝一日会出现如此盛况,现在找工匠来多建几处屋宇当然来不及,唯有请大家共住几处偏院,也顾不得门派有别了。
好在众人都不介怀,纷纷说这样有利于相互论说切磋,连来时派头最大的南宫公子也道甚好,还将五六个随从都打发出去自行住客栈了。
南宫世家世居金陵,在武林中出了名的高贵优雅,二公子一到,洛凭渊见他果然丰神如玉,动静举止无不恰到好处,若非从小熏陶绝难如此赏心悦目,心想天宜帝若是看到,定然十分喜爱,说不定真会考虑将皇妹许配,于是又有点忧虑。
南宫瑾却不知道他在白担心什么,听洛凭渊称赞了自己几句,摆手微笑道:“五殿下过誉了,我兄长南宫琛各方面多胜于我,本来今次应当是他前来助阵,但正逢一位朋友将他请了去帮忙,是以才换成了在下。”
值得一提的是,代表云家前来的三公子云霄或许是此次所有名门子弟中容貌最出众的。幽州云氏乃是苍山云宝的本族,云堡代代相传,但数百年来常常由于各种原因子息艰难,多数时候都是单传,有时遇到天灾人祸,没有子嗣传承,就会向幽州求援,由云氏族中择定一位出色的本家子弟继任下代堡主,延续一脉香火。
云堡历任堡主都相貌绝佳,这一点已是武林公认的传说,譬如现任堡主云毓,昔年被璇玑阁主定为武林第一美人,弄得江湖哗然,但又只能心服口服。由此种种,云霄的容貌也就可想而知,但见白衣飘逸,气质清幽,比南宫瑾还要略胜半筹。
洛凭渊默默地想,自己竟然有幸被范寅和唐瑜错认为这两家的人,实在是甚为抬爱。
众多年龄相仿的名门侠少聚在一处极为难得,每日里只闻笑语喧然,讲文论武,说不尽的武林逸事,时有意气争论,伴随着兵刃相交、机关触动、暗器破风之声,当然,还有时起时落的喝彩。偶尔胜负难分,更到静王面前要求品评。
洛湮华有时看一眼屋梁,会觉得秦肃话虽然少,倒很精辟,常常一语成谶,比如他说府里很闹,果然热闹连连,而平素还算稳重的五殿下,好像也被感染了。
洛凭渊的确对一道切磋武技大感兴趣,各家武功均有特色短长,他的江湖历练不足,正可在交手或旁观中得到补足,自觉颇有进益。他还破例允许准备参加比武的靖羽卫也到府中走动。众人最为兴致盎然的,还是单挑或者联手去破解玄霜暗卫们的七人剑阵。
日子一天天过去,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是关于林辰。鼎剑侯自从得知儿子被接到静王府上养伤之后,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是送信又是派人登门,拐弯抹角地向宁王表示不敢过多打扰两位殿下,想将林辰接回去。
洛凭渊如今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但一来对林淮安这些年昧了良心领受荫泽的作为有些鄙视,二来林辰的伤腿不宜移动,因此始终推说要再多留些日子,料想林淮安总不敢公然抢人。
没想到鼎剑侯竟然跑到天宜帝面前求情,他当然不敢说宁王不好,只是哭诉自家夫人见不到久别的独子,天天在家里哭,虽然知道五殿下与林辰交好,多留些日子是一片好意,但眼看班师都一个半月了,老不回自家也不是个事啊。
天宜帝听他说得这么惨,向宁王问起。洛凭渊想想林辰的腿伤已经复原了四五成,经得起马车颠簸,加上现下府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都是为了打退辽金而来的,但三国比武毕竟顶着求亲的名义。林辰自己不能参加,总是看到这许多来向洛雪凝求亲的优质人才,难免会觉得郁闷,或许还不如暂时回到鼎剑侯府静养来得清静。
两人略略商量,林辰于是辞别了静王、梦仙谷主和府中众人,坐上侯府的马车,他要等彻底痊愈后再来拜谢。
上元过后,柴明遣人让洛凭渊来一趟豆腐店:“听说比武的最后一环,你要逐一与前几名优胜较量。评定最后胜负,你可有把握?”
洛凭渊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有些不确定。他准备作为最后一道屏障,即使北辽或夷金有人杀到最终,只要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皇妹就仍然是安全的。他有几分信心,但也不敢当着寿山明王的面说有把握。
“有一阵子没看过你的进境,千峰竞秀掌练得如何了?”柴明淡淡道,“不可掉以轻心,你的对手未必只有那些个上场比武的外夷。”
洛凭渊在庭院的古树下站定,凝神聚气,将一套掌法从头至尾演练下来。自初次得蒙传授至今已半载有余,他数番求教,又一直用心揣摩习练,而今火候仍需磨练,但对其中奥妙已是领悟颇深。
柴明负手站在一旁,直到洛凭渊练完收势,并未出言指点,而是沉吟不语。他过了片刻才说道:“我平生绝学,除了这千峰竞秀掌,还有一套惊涛掌法,乃是在东海边与潮汐巨浪对掌,有所悟而创。本想过两年再说,而今观你心境,虽仍有迷障未解,但已进展了一层,今日便传与你罢。”
洛凭渊不禁大喜,满怀感激,于习武之人而言,此等际遇比奇珍异宝更加珍贵难得。千峰竞秀掌已令他得益匪浅,而今听柴明口气郑重,这套新掌法必定非同小可。心知寿山明王必定是虑到自己将要迎敌,才会再次以上乘武功相授。
他于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授之恩。人皆有困惑,正所谓当局者迷,未解时便成了迷障,更有甚者化作心魔。只是不知自己的心障究竟在何处,而进展又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