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前奏对(1 / 1)

帝阙韶华 薄荷酒/薄荷酒BHJ 433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前奏对

  静王与宁王归途一路都是轻舟简从,不露行迹,并未引人注目。但两位皇子离京日久,而今终于返回,毕竟是一件大事,除了礼部官员按制迎接,一同等在城外的臣属也相当不少。

  洛湮华清楚多数人都是冲着宁王来的,他也没精力虚与委蛇,只在马车上略作应答,就表示旅途疲累需要休息,直接由杨越、秦霜陪着入城回府去了。

  洛凭渊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奉旨督办户部事务,必须先到驿馆候见,待进宫复旨后才好自由行动。因此尽管很想与皇兄一道回府,也只有眼睁睁看着静王放下车帘,一行车马径自离去,留下自己与众人寒暄。

  他心里有事,三言两语推掉了接风宴,一干臣属见他兴致缺缺,联想到近来正值多事之秋,也只好怏怏散去。

  洛凭渊由礼部官员陪着,到驿馆安置下来,原想着终于抵达京城,很快就能面圣,不料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宫里却像是没接到消息一般,迟迟不见旨意宣召。

  洛凭渊知道,天宜帝必定是为自己之前拖延不归的事着恼,有意要晾一晾,他面上不露,心里却暗暗焦急,放在其他时候,尽可以沉住气随便皇帝摆脸色,但眼看又是月中了,静王的病情禁不起拖延,寒毒发作一月重似一月,自己却镇日困在驿馆里候旨,实在不便外出。

  所幸,等到第三日头上,终于有内侍来传口谕,宣五皇子入宫见驾。

  九月的洛城已是秋意深浓,重华宫中景物依旧,内侍宫女仍然步履匆匆,往来进出,但再一次走在御道上,不知是否心境改变的缘故,洛凭渊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冷清而萧瑟,比从前少了几分生气。

  天宜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宁王进来行礼,却头也不抬。

  四下寂然,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洛凭渊等了一刻无人回应,心知皇帝有意慢待,只得复又出声道:“儿臣参见父皇,问候父皇圣安。”

  天宜帝这才搁下手边奏折,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五皇子,淡淡说道:“从朕下旨要你回京,至今已过去将近两月。怎么,拿着尚方宝剑下江南,习惯了独挡一面、挥斥方遒,不肯回来在朕跟前受屈了?”

  此语甚是诛心,洛凭渊低声道:“儿臣不敢。”

  “不敢么?”皇帝冷笑一声,面色如山雨欲来,“终日同大皇子形影不离,与一班江湖草莽厮混一处,连悬赏令都已遍发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五殿下不敢的?”

  他越说越怒:“枉费朕一片苦心,你实在太教人失望!”

  洛凭渊头一次被皇帝这般疾言厉色地发作,只觉一股君威当头罩下,但他连日来忧急焦虑,早已煎熬得麻木,这会儿却也没多少感觉。

  “父皇容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说道,“儿臣蒙父皇信任,委以重任,一直心中惶恐,前往江南后就待在大皇兄左右,观察武林动向,不敢有片刻稍离懈怠。但此番远离京师,不论两府清丈田亩,亦或诛灭魏无泽乱党,情势都是变化莫测,时有凶险加身。儿臣自知见识浅薄,虽然侥幸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但确有许多处置莽撞失当的地方,愿请父皇责罚。”

  他顿了顿:”但儿臣绝非有意迟归,更无半点怠慢不臣之心,倘若竟然令得父皇怪罪,儿臣实不知如何自处,望父皇明鉴!”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微哽。

  天宜帝这几日确实是故意冷落宁王,如果不是前些日子绥宁传来战报,云王和安王都受了伤,洛君平更是伤势严重,再难复原如初,令得皇帝心生感触,初抵京城的洛凭渊恐怕还要在驿馆被多晾上一阵子。

  在他而言,静王无声无息回了洛城,目前意向不明,也未见琅環有何动作。愈是如此,就愈加令人忌惮;这种紧要关头,怎能容得五皇子摇摆不定?方才一上来就先发制人,言辞责问,固然是因为心里不快,更主要的目的还是要好生敲打一番,教他老老实实谨言慎行。

  然而下拜行礼时还看不出,等洛凭渊抬头答话,皇帝就发觉他神采黯然,面色憔悴,比之年初奉旨离京那会着实消瘦了几分,不禁有些惊异。看样子,宁王中秋前说患了风寒不能及时赶回,也并非全是推脱之词。天宜帝阅历丰富,洛凭渊脸上疲惫消沉的神色是决计伪装不来的,竟像是遇到了不小的挫折。

  他不知道,洛凭渊心里也同时掠过了诧异,眼前的皇帝气色晦暗,额头眼角纹路深深,短短半年不见,竟像是一下子衰老了七八岁。难道不止含章失火,京中还发生了其他严重事端?

  “看你还挺委屈,朕还错怪了你不成?有什么情由就直说,不必藏着掖着。”天宜帝见宁王默不作声,像是尤自又难过又倔强,哼了一声,“起来回话罢,免得旁人说朕苛待了你。”

  他其实也明白,洛凭渊这趟江南之行,对世家大族恩威并施,手段强硬又留有余地,将金陵、杭州两地的清丈事宜处理得甚是妥当,又数次与琅環合力清剿昆仑府乱党,犯险诛杀首恶魏无泽,功劳苦劳都是不小,现在风尘仆仆地回来,自己没有一句褒奖安抚,连好脸色都不给一个,也确实显得不近人情。念及此处,说话虽仍旧带刺,语气却放缓了一些。

  “谢父皇。”洛凭渊依言起身,他进宫前已准备好腹稿,整理一下思绪,就从六月初自金陵前往余杭开始叙述:来到杭州,靖羽卫如何沿着魏无泽露出的线索找到北峰山,自己带人入山探查,又如何险些中计踏入山腹陷阱,虽然在琅環帮助下擒获戴士发等党羽,却因心生误解,几乎与静王当众闹翻。等返回杭州城,自己又接获线报,只身潜入恬园,若非静王抱病及时救援,险些命丧魏无泽之手。最终是慕少卿赶到刺死魏贼,闵家获罪,唯有配合朝廷完成清丈以求宽赦。

  他之前上折,主要是禀告结果,过程经历多是约略带过,直到此刻才确切陈说。他相信天宜帝自有耳目,对江南发生的事已然有所了解,因此态度甚是坦荡,既不掩饰自身过失,对青鸾的存在和身份也不讳言,只是略去魏无泽行使离间计的部分,代之以自己急功近利、冲动鲁莽。

  天宜帝沉吟不语,宁王所述与他得知的讯息都能对上,且更为详尽合理,应是并无欺瞒。但最使他疑虑不悦的并不是刚才听到的具体情况,而是宫城失火之后,洛凭渊表现出的种种异常。就算曾经不止一次得到静王援手,擅做主张发布悬赏的行为也未免逾矩了,简直是不遗余力偏帮琅環;还有消息风传五皇子为了替洛湮华寻找解药而终日不眠不休,过于劳累才会患病,令他十分疑虑。且不说宁王对静王素有心结,明知自己忌讳琅環,却拒不奉旨,反而与静王一路同归,洛凭渊何时变得这般任性妄为了?若说当中没有隐情,实在教人无从置信。

  “你要向朕解释的就只有这些?”他沉沉问道,“再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是有一件事,儿臣正要禀明父皇。”洛凭渊躬身说道,他在途中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该是向皇帝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那一日,儿臣潜入闵家恬园,趁着魏无泽未至,曾与青鸾有过一段交谈。”他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青鸾告诉儿臣,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并非死于皇后娘娘之手,而是韩贵妃为了杀人灭口,指使魏无泽下了毒手,再嫁祸给娘娘。”

  他停顿一下,迎着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继续说道:“青鸾已存了死志,告知此事不久就饮下毒酒,欲与魏贼同归于尽,她是不会欺骗我的。当时儿臣悲愤难当,拔剑逼问,而魏无泽以为我不是他对手,已经必死无疑,就亲口承认了。父皇,此事千真万确,魏无泽早已背叛琅環,与韩贵妃勾结一处,是我一直错冤皇后娘娘,误会了大皇兄!”

  他的话有虚有实,最初获知真相本是一年前从玉帛口中;不过在恬园短暂相叙之际,青鸾的确没有忘记提到,希望转告五殿下,是魏无泽刺死了如嫔,因此也不算全然移花接木;至于后面再向魏无泽亲口求证一节,就是出于杜撰了。时至今日,于他心目中,如嫔之死究竟是魏无泽嫁祸皇后,亦或是琅環皇后因背叛而激愤动手,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记忆里柔弱哀怨的母妃何尝不是一名背叛者,不论一念之差还是深思熟虑,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不仅断送自身性命,更令家国蒙难。洛湮华不曾因此迁怒于他,自己却要为了如嫔责怪皇兄,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他目中露出了沉郁痛苦之色。

  天宜帝万万没料到,宁王会说出这么一段超乎想象的曲折,一时心中震动,却又不能不信。因为不管从任何角度出发,洛凭渊都没有理由在自己母妃的死因上说谎。

  他心里一时恍然,又不由发沉发苦。如果如嫔不是皇后所杀,宁王还有什么必要怨恨静王?两人之间的宿怨自然是不复存在。

  而在更早以前,如嫔所生的小皇子一直是放在凤仪宫,抚养在皇后膝下的,与洛深华最是感情亲厚。皇帝至今还记得,那一道年幼的小身影追在少年皇长子身后,高高兴兴叫着皇兄的情景。联想含章西偏殿烧毁,洛凭渊一连串反常举动的原因已不言自明。

  御书房里一时沉寂,半晌,端坐御案后的皇帝才缓缓问道:“大皇子目前情况如何?”

  “大皇兄他,前段时间病得很重,现在总算稳定了一些。”洛凭渊听出他语气里的探寻之意,斟酌着分寸答道,“只是回城时路途劳累,想来缓一缓就会进宫问候父皇。一众下属虽有些焦虑伤感,但都是以大局为重的忠义之士,请父皇放心。”

  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父皇,魏无泽狼子野心,在江南煽动蛊惑,妄图挑起武林与朝廷再次对立,情势一度危急,大皇兄为了评定乱局心力交瘁,以至病情沉重,这些都是儿臣亲眼所见。一年多来,儿臣奉旨住在静王府,与他朝夕相处,也曾深自戒备防范,然而大皇兄所思所行向来都以国事大局为重,对父皇尽心辅助,从无半点不敬,可到头来,等着他的却是解药烧毁的消息。父皇,儿臣自知人微言轻,只是君臣恩义、父子至亲,已经到了这一步,您又何必执意相疑?”

  于他而言,这些想法压抑已久,在心中翻滚过不知多少遍,自有一股发自肺腑的恳切。天宜帝听到父子至亲四字,本待发怒,,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二月十五夜晚,云王在紫宸殿上拂袖而去,冷冰冰丢下的那一句“滴血认亲”,一股气顿时哽在了喉头。昔日阴影缠绕不去,随着静王回京,还有多少自己不愿理会,视而不见的隐情将要浮出水面,被人道破戳穿?

  “很好,五皇子去了一趟江南,果然长了见识,”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勃然变色,“君臣恩义、父子亲情,也轮得到你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看来朕是对你们太纵容了,一个个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非得好生尝一尝教训,才晓得何为君臣父子!”

  洛凭渊只得重新跪下:“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他知道不可迫得太紧,低头等皇帝又发过一通怒火,才说道:“儿臣愚笨口拙,不会说话,但是牵挂父皇,盼望父皇与大皇兄和解的心,却是真的。”

  天宜帝实际上也是色厉内荏,说一千道一万,静王的解药在宫里毁了,自己终归是难脱干系,此事无人不知,再闹出动静更难收拾。对于宁王,除了用君威强压,也委实拿不出降罪的理由。否则传出去宁王为重病的长兄求药求情,反而获罪,自己岂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有心叫洛凭渊滚回去闭门思过,但想想还不是得滚回静王府,只得借着台阶按下了火气。

  一番试探波折下来,皇帝不免意兴索然,本来还要询问江南世家的情况以及平乱细节,这会儿也草草带过了事。直到洛凭渊以自己年轻识浅、处事不周,请辞靖羽卫管带之权,才又有些出乎意料。

  当初将靖羽卫授予宁王,主要是看中五皇子在京城毫无根基,处处需仰赖自己支持,又与静王不睦,牵制琅環最适合不过;而今洛凭渊势头渐盛,于朝野都确立起地位,又摆明了向着洛湮华说话,如果继续掌握靖羽卫,确实令人不放心。宁王会主动提出交还权力,应是有同样的顾虑,特地要向自己表明心迹的;但也由此可见,他已下定决心支持静王。

  天宜帝思虑片刻,淡淡点头说道:“也好,户部清丈才开了头,后面要推行全国,事务必然繁多。你倘若仍然兼顾两头,难免会顾此失彼。靖羽卫统领空悬已久,朕会擢拔适宜人选担任,让你将精力都放在户部。”

  他已经想好,要收回靖羽卫也需有个体面的缘由,而清丈田亩头绪繁冗,耗时费力又得罪人,大可让洛凭渊继续督办下去,远离琅環和江湖那一套,好好磨一磨性子。再往后,六部多的是历练机会,宁王在朝中做事,处处仰仗自己,自然会更加懂得利害,收敛盛气。

  放在以往,洛凭渊今日言行或许会令他大为恼怒,甚而降罪,但静王已命不久长,无论对朝野还是其他皇子的影响都注定不会持久,自己又何必计较太过,反而在气度上落了下乘。

  主意一定,他的神情也就温和下来:“凭渊,你刚回来,便好生休息几日。你的宁王府七月完工,内务府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不妨先去看看,待钦天监定下吉日,朕自会下旨赐你入住。”

  “是,多谢父皇!”洛凭渊领旨谢恩,心里一阵怅然,意料中的安排还是来了。不过现在,住在哪里只是一件相对次要的事。

  召见已将结束,他陪着天宜帝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便适时地告退,离开御书房,脚步匆匆,很快出了重华宫。

  作者的话

  因为要处理一点事情,下一章要晚几天,只好让皇兄再等一等,会尽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