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窗定计
南宫琛次日向静王告辞,洛湮华也不强留,微笑道:“知道长公子事忙,不过瑾公子离开洛城时,肩伤尚未痊愈,教人十分记挂。现下既然来了,不若在庄里多盘桓几日,唐公子也在,正可为他诊治一下。”
“阿瑾见到江宗主和陆公子,又得知唐范两位少侠也在,哪里舍得走,如此便叨扰了。”南宫琛笑着拱了拱手,“江兄也需多加保重,在下过几日再来拜会。”
洛湮华认为自己歇息了半日加一晚已然足够,于是不再耽搁,从驻在怀壁庄的属下开始,先是淇碧副令主严至绪,而后是谢潇,流银令主甄梓贤,逐一听取禀报,详询金陵城中、琅環内部的态势。如是一来,琅環各令部属闻讯,纷纷赶来请见,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候在前厅。
皇兄会见部下,洛凭渊不好在场,好在庄里还有唐瑜、范寅和南宫瑾,静王让容飞笙派了两名从人,陪着几位公子外出闲步游览。
城中确有不少盛景,平堤观湖、乌衣夕照,过太平桥,经钟鼓楼,信步而行,处处皆有小桥流水,岸边垂柳苍翠如烟。
洛凭渊的心思却不在景致上,而是留意风土人情。金陵与苏州、杭州同为江南最富庶繁盛之地,居民逾百万,城内商铺数不胜数,街市上货物琳琅,不仅汇集各地特产,间或更能见到自外洋偷运来的新奇物件;城外田连阡陌,家家户户或从事桑麻,或耕种稻米水田,如此丰饶景象,令人很难相信此地向朝廷送缴的赋银却在逐年减少。
沈翎因为是官身,加上在扬州府已漏了行迹,故此没有跟来怀壁庄,而是递了勘合文书,就在金陵府驿馆住下,为五皇子的官船抵达打起了前站。他召集早先派驻的靖羽军士,忙着将收集来的消息整理汇总,准备尽快呈给宁王。
南宫瑾作为生长于斯的世家公子,本拟带几位朋友同去河上泛舟,须知不曾赏过十里秦淮、楼台叠锦的盛景,如何领略何为南朝金粉?但引了两次话头,看出洛凭渊明显提不起兴致,他也只有暂且作罢。
洛凭渊听到秦淮风月,就记起早前纪庭辉招供,与魏无泽之间联络的方式,就是到秦淮河畔一家叫做雨聆的青楼,找一个名唤霍烟的姑娘,但其时纪庭辉失陷牢中半年之久,可想而知霍烟早已行迹杳然。
琅環虽已将魏无泽的藏身之处锁定在杭州,但此人行踪诡秘,局势一乱,至今仍未找出下落;而宁王送信给师门,又从靖羽卫中挑选几名最为精干可靠的属下,密令他们四出寻找克制碧海澄心的药材,到目前为止也是毫无音讯,不由得他不心事重重。
连着两天,洛凭渊早出晚归时,都见到怀壁庄前厅聚满侯见的琅環下属,直至夜半方散,自己想和静王碰面说说话都插不进空,不免有些担心皇兄的身体。
第三日掌灯时分,洛凭渊刚用过晚饭,谷雨跑来扣门,说主上请他书房叙话,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出了客院。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怀壁庄的书房设在前院,日常主要是朱晋在使用。此刻,书案上码了不少指笺文卷,洛湮华却坐在窗前一张靠椅中,神情淡淡,手里一下下地给膝盖上的小狐狸顺着毛。
“皇兄,这两日可还安好?”洛凭渊走到他对面坐下,“总算盼到你想起为弟了。”他心中本就担忧,见到静王眉宇间有一抹意料中的倦意,语气里便加意多了几分轻快。
洛湮华笑了笑,他自继任宗主以来就未曾踏足江南,好不容易来一趟,与下属们见面既是为了处理内务、稳定人心,更有多年的情分在,故而对前来谒见的众人并不推却。只是,尽管多数部属忠心耿耿,怀有疑虑试探的也不乏其人,加上各个都少不了亟待请示解决的要事,三日下来也觉颇耗心力。今晚原本还有几名属下在等着,容飞笙怕他疲累,将人都劝了回去。
“凭渊,听飞笙说,你与几位少侠在金陵城内外走了不少去处,”他没有急着作答,顺手取过面前桌上的梨花盏,给皇弟斟了一杯清茶,“南宫二公子不曾带你们登秦淮画舫、领略南曲么?”
“他倒是提了,只是如今哪里有这些闲情逸致。”洛凭渊微微摇头,“再说我一入怀璧庄,先闻江姑娘的琴音,又有皇兄与南宫公子合奏在后,其他乐音不听也罢。”
“南曲重素雅,奏乐尚在其次,吴侬软语配以琵琶弹唱,别有情调。想来那位死于万剑山庄的裴姑娘应是擅长此艺,南宫公子不是提到,慕少卿有时会唤她去唱上几曲么?”洛湮华悠悠说道,忽而转了话题,“我是在想,凭渊,去年你在皇觉寺中遇到纳兰玉,他意欲使用音韵控制你的神志,却在自认得逞之际,被你一剑诛杀。梵音僧魔绝非浪得虚名,你当时内力不继,居于劣势,为何仍能保持清醒、可还记得当时是何感受?”
怀壁庄已经遣人往漕邦总舵押解邵青全,人尚未带到,但在那份江上所得的供词中,邵青全供认,魏阴使手下的最后一名符卫,也就是埋伏在慕少卿身边的暗桩,曾得纳兰玉传授梵音术,能以声音操控他人神志。
洛凭渊听到万剑山庄发生的事件后,便已断定慕少卿应是中了暗算,以致冥顽不灵、偏执若狂,既然裴素雪并非静王所派,那么她的行动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受命于魏无泽。南宫琛未曾发觉这位琴师身怀武功,但她无疑歌声婉转,有一副好嗓音。
去年皇觉寺中血漫佛殿、惊心动魄的情景也才过去八个月而已,他脑中重新浮现纳兰玉的形貌,表情庄严,若有佛象,音色如银。
“那时候,我只觉得他的声音直入脑海,每个字都回荡不止,明知是魔音穿耳,却无法摆脱、不得不听,似乎灵台动摇,要被牵着走一般。”他回忆着说道,“他说的那些话非是随口妄语,每一句都有来由,像是事先已对我很是了解,刻意对准内心薄弱之处攻击,意图挑起心魔。真真假假掺杂在一处,若想思考分辨,立时就会觉得心神迷乱、痛苦不堪,唯有随着他的声音走,才能感到稍许轻松。”
“乘虚而入,原是最易得手,想来人皆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也就给了奸人可乘之机。”洛湮华沉思着说道,“那时凭渊先是见到血案现场,而后又中缥缈烟,能在最易慌乱时守住清明,决非常人能够做到,足见修为纯粹。”
“皇兄,我一个常人,又不是圣贤,焉能无忧无怖。那时之所以挣脱了控制,不是由于修为,而是纳兰玉所说的话,我并不相信。”洛凭渊忽而有些惭愧,低声说道,“他口口声声说你对我下了巫蛊魇镇,我如何能信,他又提起母妃之死,想挑起我对娘娘和你的仇恨,可我心里已经知道真相,闻言只觉愤怒,反而保住了一线清明。”
在太子、天宜帝、魏无泽,所有敌视静王的人眼中,如嫔的死意味着自己与静王永难解开的心结,因为有这项弱点,他们欺骗、利用,或多或少地拉拢蛊惑,一次次将利器塞到自己手中,怂恿着他指向皇兄。
“原来是这样。宫中朝野,皆道如嫔是母后所杀,难怪纳兰玉会认为,只要藉此攻心,必能挑唆得宁王殿下心魔大盛,进而反口污蔑于我。”静王的唇边多了一丝清浅的笑意,“这么说,凭渊是真的相信我?”
“我从来都是信的,无论发生什么,皇兄不会害我。”洛凭渊脱口说道,“可不是那个糊涂自大的慕少卿,被蛊惑两句就分不清是非敌我!”此语出口时,他将自己一年前诸般不满找茬的表现暂时都忽略掉,故此说得还是很有底气的。
洛湮华目中的笑意深了些,徐徐说道:“说起来少卿遇到的不是纳兰玉,而是一个常在身边的妙龄女子,时日既久,会中了暗算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回想,他开始变得态度激烈,开口闭口不愿奉命,而是要求我回到江南,也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事。但我这些天仍然在想,少卿的心魔究竟是什么,除却南宫公子所述,以及他自身表现出的言行,会不会还有其他缘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少卿被梵音术控制的事,我们没有证据,仅凭推断,跟随少卿的人不会相信他们是被人利用,更起不到缓解事态的作用。虽然我传令大家务须克制,但琅環内部仍然起了一些冲突。鸣剑目前分裂为三股,陈副令主已前来与我相见,李副令主率部下支持少卿,还有一部分摇摆不定,正在观望,其余各令中也或多或少人心不稳。这些日子,靠向万剑山庄的一班人马又招来了不少帮会,相互通气合谋,势头很是不善,像是存心在寻衅滋事。”
“出了什么事、”洛凭渊思索静王所说的心魔,但他对慕少卿的性格心事实在谈不上了解,想了也是白想,转而担心起事态发展。
连日来,城中淇碧两处据点暴露,遭人擅闯,甄先生掌理的一处钱庄被抢掠,虽不是万剑山庄的下属干的,却也脱不了干洗。少卿的部下联同三江帮、断门刀几个帮派,与个令的摩擦不断,次次有人受伤,而就在今日上午,为了几句争执,他们围攻郁令主的属下,两名横刀子弟伤势甚重。再放任发展下去,损失势必无可挽回,即使少卿能清醒过来,也会迫于形势再难回头。”
洛凭渊未及料到在自己往城郊踏看桑麻时,情势已激化至此,心里猛地下沉,他何尝不明白这般下去的严重性。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这一切背后,魏无泽那只操控的手。
如果琅環当真内讧,事态会如何演变、从战场上下来的横刀,武林中威望素著的鸣剑,这是琅環十二令中声名最盛的两支,万一发生火并,会是何等惨烈,洛凭渊甚至不敢想象其中的厉害与后果。真若到了那时,慕少卿即使恢复理智,也是纵死难辞其疚,一切都已失去意义。
“皇兄,你怎么早不说,倒闲谈了半天纳兰玉,我这几日根本不该到处乱走,应当守在庄里才是。”他皱眉埋怨道,“莫非,你已想到了反制之策,有办法让那慕少卿赶快回过神来?”
“魏无泽经营多年布下的迷局,一招发动,容管事、郁令主、甄先生这许多熟知情形的干练人才都没找到办法,我抵达不过三日,哪里就有万全之策。只能先设法稳住局面,才谈得到其他。”洛湮华看到他目中满是期待,不禁叹了口气,“自然,只守不攻不是办法,少卿已摆出了偌大声势,不好总是来而不往,我已经让人送了帖子到万剑山庄,约慕少庄主三日后聚仙楼一会,问他敢不敢来。”
洛凭渊自洛城启程以来,传入耳中的尽是江南一带对静王的诋毁,早已听得气闷无比,如今皇兄终于一改隐而不发的风格,要正面反击,当即觉得大妙:慕少卿镇日理直气壮地讨伐,接到邀约倘若连面都不敢露,在他人眼中就成了心虚胆怯,还谈什么试剑大会扬威、组建鸣剑盟?
他点头说道:“皇兄身为宗主,多年来为琅環竭尽心力,何曾有负于他慕少卿?凭什么被平白泼上污水!合该堂堂正正把话说清楚,处罚他以下犯上之罪,传到江湖中,也是公道是非自在人心!”
义正辞严说到这里,想到慕少卿毕竟是中了暗算才会倒行逆施,鉴于自己也曾差点折戟,他勉强又将语气调转回来,“不过,为了大局着想,处置尚在其次,还是得想个办法,尽快消除梵音术的影响才好。”
“凭渊所想,可说人同此心。”洛湮华有些无奈,“谁都盼望少卿回心转意,但难就难在这个化解心障的办法。虽然承蒙南宫公子告知了内情,然而倘若我坐在聚仙楼上,向他慕少卿当面言道,在下没派人监视你,裴素雪就是昆仑府的内应,是你自己糊涂不察,空负了武林俊彦之名,却为霄小蛊惑,被利用了个彻底,你说他会不会醍醐灌顶,幡然悔悟,向我痛哭谢罪?”
“……”洛凭渊一时无语,用脚趾想也知道,事态若能这般理想,又何至有今日之忧。想当初,即便心智无损,静王的解释自己也是万万听不进去的。再说就算是误会,宗主监视部下这种事,关起门来分辨都显得尴尬,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自出事以来,想必已有不知多少人劝说过少卿,其中不乏挚友、长辈,如果他神志正常,怎么也该起到一些效果,事实却是好心规劝如同火上浇油,越劝越糟,说明他中梵音术已经很深。”洛湮华说道,“那位裴姑娘是以命相激,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我所想不差,唯有采用对症的手法才能解开。要将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来,或许反是在逼他一头撞死在南墙上。我想,即使在聚仙楼见到少卿,也不可能在这一时三刻间令他有所改变。”
“那么,晤面时要如何安排?”洛凭渊心里忽地有些沉重,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裴素雪已经死了,不可能复生,难道唯有任凭慕少卿就这样执迷下去,再无解救之法、即使还有其他办法,却多半已经来不及去找了。
他于短短瞬间想到一些可能,静王身为宗主,必须以大局为重,道理讲不通,就唯有动武。趁聚仙楼会见之机,布置人手制住慕少卿,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
只是鸣剑令主不可能毫无准备就前往赴会,真要刀剑相向,会不会再也无法阻止琅環的分裂,陷入自相残杀之局、魏无泽必定潜伏在暗处观看、布置,或许正在等待静王对慕少卿出手。眼下的江南武林暗流处处,一着不慎就可能陷入彀中。
以洛凭渊对洛湮华的了解,不到万不得已,皇兄一定会寻找其他方法,这一场晤面究竟是何目的?他说道:“到时,我陪着皇兄一起去。”
“不必,还没到见分晓的时候,应该不致动手。”洛湮华看出弟弟的思虑,“琅環内部虽起了纷争,但自己人不能相残,否则就是亲痛仇快;再说,现在发动攻击,武林瞩目的试剑大会怎么办?我们赶来是为了平息事态,可不是要江南从此多事。”
说着,他淡淡一笑,“我即使要与慕少庄主算账,也会等到他恢复清醒再说,所以这次聚仙楼约见,只打算亲眼见到少卿的状况,看能否给他撤一道火,最好是试剑大会之前不要再有过激的举动。到时有玄霜护卫,飞笙与晚璃与我同去,还请了南宫公子作陪。不过,为兄自认也不是打不还手的君子,还是打算趁机安排一点计谋,不知凭渊可愿帮我?”
“皇兄你说,”洛凭渊立时说道,静王凡事都尽量循正途,但偶施小计,总是令他十分惊喜,于是也笑道,“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窗外树影婆娑,月色如霜,不觉间两人已对谈了近一个时辰。听洛湮华将设想细细讲明,洛凭渊反复思索推敲,暗想的确值得一试,说道:“到时我依计而行,只是皇兄,你觉得那个顾筝人品能力,确实担当得起这件事?”
“顾筝是顾笛的弟弟,武功虽稍逊一筹,但性格机敏灵动,在万剑山庄上下人缘极好,他与飞笙有些交情,变故发生后一直没断了联系,这两日趁着外出办事悄悄来求见我。”洛湮华说道,“我看,他或许能行。须知少卿的属下同样是琅環中人,以顾笛为首,尽管对少卿一贯忠心,但他们也多有踌躇顾虑,不愿与昔日关系和睦的其他各令形同陌路以致拔剑相向。特别是少卿将朱晋关起来,不肯放人,山庄里大都私下认为不妥。因此只要处理配合得当,也许不需要动武,我们就能将朱晋救回来。”
两人杯中的茶水都已凉透,他将残茶倒去,重新执壶斟满:“朱副庄主身陷万剑山庄两个月了,琅環人心惶然,大半是少卿折腾的,小半就是由于少了他,飞笙、谢潇他们都恨不能前去抢人,是我担心万一事态恶化,再无回转余地,下令大家忍耐至今。比起与少卿纠缠理论,先将朱晋救出来,才是我这个宗主第一件要办的事。”
“皇兄,我这两日就找机会见一见顾筝。你放心,除了带出朱副庄主,我会尽量查看万剑山庄的状况。”洛凭渊说道,又有些担心,“只是这一招调虎离山,如果慕少卿小心谨慎,宁可失了面子也不肯赴聚仙楼之约,办起来就麻烦多了。”
洛湮华坐得久了,这时有些疲惫,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才悠悠答道:“不要紧,如我所想不差,但凡少卿尚存三分神志,接到我的帖子,一定忍不住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