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流风回雪
当晚回到含笑斋,宁王有些失眠。他躺在床榻上,脑海里浮现的一幕幕都属于十年前。九岁、十岁的自己每日都在应付太傅,读书写字、学习武技,还要玩耍撒娇,过得相当充实忙碌。但有时想找皇兄洛深华,却被告知大殿下出宫去了,他就会望眼欲穿地注视着高高的宫墙,盼望皇兄早些归来,带回宫里没有的好吃点心、新奇玩意,还会讲述外面的事。应该说,作为皇子,脑中想的其实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没多少区别。
那时他也常常好奇而憧憬,皇兄出宫后有多少见闻,可结识了朋友?只是每次缠着问,用不了多久,注意力就会不知不觉转移到眼前更感兴趣的事物上,于是不了了之。
对于十余年前的洛深华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那时候,曾中过两榜进士的薛松年是洛城名士,主持西风画院,暗地里担任琅環的篆金令主。身为未来的宗主,自十四岁能够不时出宫起,皇长子进出西风画院或拜访薛家的机会,虽然比不上前往太傅章远道府上,也是不少。于是,很自然地见到小自己一岁的薛莹川。
还是天宜十年到天宜十一年的时候,薛府的长女年方十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每每落笔,引得书画名家惊艳不已,兼之才貌双全、娴静婉约,见者无不赞誉,渐渐流传开去。薛氏莹川,名满京华。
“最初教我琴艺的就是莹川,只是那会儿总抽不出时间练习,直到后来出宫住进府里,才有了空暇。”淡淡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静王的声音很平静,却并没有那种时过境迁的悠远,或许由于一切尚未真正过去。洛凭渊不禁要遥想薛家小姐当年的风姿,她与皇兄又是怎样初见、相识,该是感情很好吧,所以琅環娘娘才会想到缔结婚约。他无法询问,唯有倾听,心里却不禁怅然,小时的自己什么也没觉察,就知道傻乎乎地玩耍,对皇兄议婚居然一无所知。再想想,不免叹了口气,只因即使如今同住一府,情形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怕是仍有不知多少事被瞒着。
到了天宜十二年,如果什么都不曾发生,皇后就将做主为两人请旨赐婚;然而变故陡起,曾经共同编织的世界突然倾覆,而后就在飓浪中沉没了。十七岁的洛深华,十六岁的薛莹川,本应属于他们的年华就此逝去。
“薛松年怎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女儿?再说,既然贪慕权势,与宗室结亲还不够么,为何定要选择背叛?”洛凭渊实在听得忍不住。陡然遭逢巨变,如果薛莹川是个值得皇兄放在心上的姑娘,她何以自处?
“我曾经也这么想。后来才明白,成为皇亲国戚并非薛松年之所愿,他要的是朝廷中的官位实权。”洛湮华笑了笑,有种不期然的虚无,“那些年,眼睁睁看着昔日同窗跻身朝班,若不能位极人臣,将漓墨踩下去,他岂能心甘。回想起来,我疏忽了许多蛛丝马迹,或许当时薛松年已在盘算如何入仕,可是母后定下的这桩婚约却打破了他的预想,倘若莹川与我成婚,意味着他从此仕途无望,纵然进士出身、腹有经纶,也注定只能做个外戚了。”
他没有说下去,宁王已然心中明了,天宜朝从来忌讳外戚干政,一旦女儿被册封为未来的太子妃,固然会为薛府带来荣华,薛松年本人的野心却只能止步于紫宸殿外,看似鲜花着锦的婚约,竟成了促使最终篆金背叛的缘由。谁会想到看似淡泊名利的洛城名士,心中早已将多年前收留、扶助自身的琅環看做了阻挡前途的绊脚石呢?于是选择用出卖来铺就青云路,即使路上斑驳的血泪来自昔年恩主,以及掌珠般的女儿,也要踏着走过。
相对于宁王辗转良久方才入眠,洛湮华却很早就睡了。二月十五以来已过了将近十天,他仍然容易困倦,莹川、若菡加上凭渊,往事与现下交织在一起,格外令人疲累。
但他睡得很浅,仿佛有无数人与事在脑海中交错,又看不清、辨不明,醒来时也无法记起,余下心底一丝平静的凄凉。
刺客入宫不过短短几日,母后自尽身亡,薛松年与琅環划清了界线,投奔朝廷,尚未来得及付诸实现的婚约再也无人提起。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身陷长宁宫的自己才得知,薛莹川在家中剪断了长发,发愿为病重的母亲祈福,入家庙修行十年,誓不婚嫁。这个消息一度在洛城流传很广,可那个时候,多少人事的更替兴衰每天都在发生,一个闺中少女的命运即使激起了一点波澜,但又能维持多久呢?
曾经认为十年的时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在过去的岁月里,洛湮华有时会想,莹川为什么会将期限定在十年,因为她觉得如此久的时光应该足够自己了却责任,还是由于,这是她能在绝望中等待的极限?犹记夏日里同往洛水畔放灯,发觉只要在上游一处岸边将莲灯放下,总会随着水中潜流飘向章太傅府上的园林,彼此心中小小的秘密,却成了而今莹川联络自己唯一的方式。从若菡手中接过墨莲时,才惊觉光阴倏忽而过,涛涛江水已带走了莹川最宝贵的年华。
洛凭渊很少有机会与静王一道出门,与薛府约定的登门时间是下午,他想到皇兄可能需要独自安静,是以午后才来到澜沧居。
青篷车候在院外,洛湮华没有穿惯常的青衣,换了一身白色锦服。既然莲灯到了,莹川应是有话要说,或者,一切确然到了结束的时候。自己的事情还未做完,更无法带去希望,纵然如此,这一趟仍是要去的。
薛松年的府邸在城东,虽是官居高位,他的家宅并不如何宏大富贵,依旧保持着十多年前的文士风范,也因而在朝中颇受好评;不过从外门上碗口大的铜钉仍可以看出相府的气派。
闻报五皇子来访,薛松年亲自迎出二门,却看到一身浅黄常服的宁王身边,站着衣着素淡的静王,脸色不由变了变。不过他城府甚深,只是微微一怔便如常让客:“难得两位殿下拨冗前来,请入寒舍看茶。”
“不必了,五皇弟挂心国事,来找薛辅政商议,在下所为却是私事,”洛湮华淡淡说道,“不知薛先生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一见故人。”
薛松年的神情维持不变,眼角却不易觉察地一跳,当他还是西风画院的书长时,风华正茂的皇长子每次来访,总是在人前微笑着称自己为薛先生,单独见面时,则是薛令主。听惯了旁人恭敬或尊重地叫辅政或大人,他很少想起旧日称呼,尤其还是出自静王之口。
“大殿下暌违多年,只怕弄错了,鄙舍如今人丁更迭,并无你要找的人。不若还是同本官与五殿下去厅中坐坐。”
静王没有心情与他慢慢兜圈子,当然更不打算对坐喝茶,略一停顿,悠悠说道:“我今日不请自来,是要与贵府后园家庙中修行之人相谈片刻,了却昔年一段夙缘。薛辅政再是不欢迎,也当知从旁拦阻没什么意思,还是为令爱着想,不要再做为难。”
薛松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入朝后一向表现得与琅環并无瓜葛,静王这些年也未曾在人前提起与自家的渊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太子看来真的要倒,洛湮华才会病都没好全就直接上门,还借了五皇子的势。此刻当着宁王的面,说得越多越不利。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肃手作个“请”的手势,当先入府:“小女是修行之人,只怕不便贸然相见。不过殿下人都来了,若想趁着春日到寒舍后园走走,臣当命人引路。”
洛凭渊与静王并肩而行,他从出门时就觉得,皇兄的面色比前几日还要苍白,心里添了一层担忧。明知薛府小姐没有过错,可说言行高洁令人敬重,仍然免不了缺乏好感,心道眼下满城风雨,皇兄还在生病,何必挑在这个时候来招惹。
只是腹诽归腹诽,他实在忍不住要看一眼那位使得皇兄十年来都在牵挂的小姐是何等品貌,顺势开口说道:“闻说薛府后园甚是清雅,辅政若不介意,但请留步稍候片刻,我也一道略走一走就回前厅。”不假思索间,却没觉察此刻的心态快要与小师弟严荫如出一辙。
静王看了皇弟一眼,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心事重重,当真有几分哭笑不得。
宁王都直接提出了,还摆明了不要跟着,薛松年还能说什么。他也着实不好在场,否则只会更加尴尬,唯有自去厅堂,命下人为两位皇子引路,心里却不免纳罕,观宁王平日处事持重,此举不知是何用意,总不会是出于好奇,难道意在盯梢?
宁王的盯梢并没有持续多久,陪着静王穿过垂花门,经过后宅,走近花木扶疏的后园,他就见到曲折的小径尽处立着一个身着浅紫衣裙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白皙,眉目楚楚。只看清了第一眼,他就明白这必定是薛莹川,如果说白若菡好像清盛的白牡丹,面前的女子就宛如半树洁白的梨花。他从没在其他姑娘身上见过同样的气韵,乌黑的发丝在微风中浮动,令人想到梨树下飘落纷纷如雪的花瓣。
她凝注洛湮华,目中却不见情绪波动,待他们到了近前才淡淡地施了一礼:“见过静王殿下、宁王殿下。”声音清而婉转。
洛凭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本来几乎是皇兄的正妃,可如今已是仇家之女,日后又将如何?他唯有胡乱做个免礼的手势:“不敢。”心中却想到静王适才那句“了却一段夙缘”,不禁转头望了望神情沉静的皇兄。
“凭渊,”洛湮华轻轻叹了口气,“不要让薛辅政久候,我和莹川说一会儿话。”
回去前厅议政的宁王所不知道的是,后园中久别的两人最初的谈话却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原来,那就是殿下当初口中的幼弟。”目光接触片刻,薛莹川转过身,缓缓沿着小径在前引路,“连我在府中也曾听过五殿下的许多传闻,想不到真的人才出众、神采飞扬。看他陪着你同来的样子,殿下现今可是过得还好?”
“我很好。”静王说道,望着前方女子过腰的乌黑长发,听阿肃说,曾经剪得凌乱参差,令人不忍卒睹,而今也已长回来了,“我原先在想,今年之内必定要来看你,不想就收到了莲灯。”
“约定的期限未至,是我心急了。”薛莹川娉婷的背影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这些年,外面总有断断续续一些消息传来,每到冬日洛水冰封,就觉得日子分外漫长。前些天听到夕闻鼓响,还是耐不住做了莲灯,我想看看你。”
她的话似是在诉说情衷,却既无伤怀也不见幽怨,语气很是淡然,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你憔悴多了。”
“是么,”洛湮华微笑,除此之外,他不知还能如何反应,“毕竟过了这么久,又有谁能永如少年之时?不过莹川,你的样子看起来还好。”
薛莹川似是也微笑了一下,她不再说话,一直领着静王拐过两道弯,穿过一堵青砖灰瓦的墙壁,停下来时,两人已经置身于一座不大的禅房中。
洛湮华见到四周一尘不染,南向供了尺许高的檀木观音像,墙上悬一副六组偈句,笔致淋漓,应是出于莹川之手。地上几个蒲团,窗下一座雕成棋盘形状的小桌,除了洁净之外,陈设异常简朴。此处必然就是莹川日常礼佛的所在了,十年时光,难道就在这方寸之地度过?她还作画么,可有人来陪她对弈?他心中升起一阵酸楚,抑制不住地低低咳了两声。
薛莹川本能地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扶她,但是指尖碰到衣衫,还是缩了回去:“殿下,这边坐吧。”
她请洛湮华在棋桌边坐下,取出一套茶具,动作娴雅地开始沏茶,一面微笑道:“早先那段日子确实整日都待在这禅房中,有些气闷。但是后来弟弟到外地做官,妹妹也出嫁了,我就时不时从家庙里出来,做些喜欢的事,所以其实过得还算舒服。”
她将茶盏推到静王面前,说道:“毕竟是顶着修行的名义,我仍然茹素,晚上睡在家庙中,每日礼佛一两个时辰,但除此之外,在府中其实很是自由。你知道的,我总能将自己安排得很好,不愿意受苦也不肯吃亏。这些年来,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洛湮华淡淡一笑,曾几何时,莹川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在被人称道的娴静婉约之下,她一直都有着小小的狡黠,常常在自己面前宣称怕痛怕苦怕麻烦,还受不了寂寞。纵使她伤心流泪,或者满含怨怼,甚至性情大变,都不会令他感到如此深邃的痛楚与负疚。那无忧无虑的少女不见了,可是薛莹川还在,这般温柔坚韧地等待;然而曾经的皇长子洛深华也不在了,留下残破的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心力再接续昔日憧憬。
他们分隔十年了,共同拥有过的美好被拦腰斩断,不能修补也无法痊愈,往事不可忆,来者不可追,夫复何言?
莹川该是同样明了吧,她却依然含着微笑在等,自己能带给她的又是怎样的结局?
“莹川,我让人接你离开薛府可好?不要留在这是非之地,出了帝京,处处都有青山碧水。”他缓缓放下茶盏,竭力让声音显得平稳轻松些,柔声说道,“换一个环境,用不了一年,我或许就能将事情办完去找你了。知道你是有本事安排生活的才女,那就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这次一定不要拒绝了,好么?”
“我在想,深华,”薛莹川怔了一下,她盈盈的眼瞳里终于浮起水雾,忽然改了称呼,“如果我没有放下莲灯,你准备在什么时候来呢?会不会就是选在对父亲动手之前,先命人将我带离这座府邸,不用亲身目睹家破人亡的过程?”
静王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撕扯,疼痛而无奈,静默片刻,他才说道:“我来看你,是为了赴十年之期。至于与薛辅政的恩怨,我也不确定会是什么时候,但总是要清算的。所以莹川,我希望你能答应。待在此地越久,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室内一片寂静,薛莹川慢慢摇头,轻声说道:“是啊,其实早就是这样。我明白你不可能放弃,我只是一直盼望,父亲或许没有犯下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盼望一切只是误会,还有机会解开,不至于走到绝处。”
她没有啜泣出声,但泪水还是沿着白皙的脸颊滑下,一滴滴落在桌面上:“我只是舍不得你,曾经的宫廷内院,如今的碧水青山,如果那些地方没有你,我去做什么呢?这么多年我等着噩梦醒过来,可它不会醒了。父亲做得再错也是我的父亲。我们回不去了。”
洛湮华默然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感到两只手都是冷的,就像彼此心里的温度。如来时所想,莹川用莲灯传信,是为了诀别。她的手指依旧纤细修长,曾经那么灵活地拨动琴弦,一下一下地按着自己有点无所适从的手指,笑话他怎么还没记住指法。曾认真地期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差一步已是咫尺天涯。
“我已经想过,即使分开,你和我总要各自活下去,我不能永远拖延,所以犹豫着是否应该主动搅扰你,还是继续等着你来。”良久,薛莹川才接着说道,“那一日宫里钟鼓鸣响,我听说你病得很重,突然就觉得再也忍不下去,想着虽然任性,也是最后一次了。可是,深华,你将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说到最后,她刚恢复几分稳定的声音又变得哽咽,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收住泪水,低声说道:“有一件事,原先不知应不应说,但我想,还是该当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