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天为谁春 下
“父皇,四皇弟的见解儿臣亦是赞同,无论是夜闯宫城的逆贼还是宫中内应,都须得加紧擒拿,以绝后患。”太子出声打破了殿中令人不安的沉寂,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过若是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其中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五皇弟的推测也颇有见地,能单凭有限一两条线索就说出这许多,倒如亲眼目睹一般,甚是难得。只是儿臣愚见,世上尽多武功高明之人,洛城中又正值龙蛇混杂,未知琅環在江湖上还招惹过什么冤家对头,暗中伺机报复,却连累了父皇。五皇弟推测贼人的身份是一回事,待到查核案情时却不能依靠捕风捉影,还需找到真凭实据方为稳妥。”
他实在不能沉默下去,再不开口就等于默认了。常言道口说无凭,宁王所言尽管已经切中事实,但凭着一个说法还不足以构成致命威胁,他怕的是洛凭渊当场将鼎剑侯揭出来,故此这几句话讲得心惊胆战。
殿中众人对勾心斗角不陌生,但说到江湖恩怨、门派纷争,都是一窍不通,闻言又被说得有点茫然。
洛凭渊冷冷看了太子一眼,皇兄还生死未卜地躺在西暖阁,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眼前又掠过林辰苍白而决然的神情,雪凝抱住皇兄、面对太子的情景。
“启禀父皇,儿臣之所以认为昆仑府脱不了嫌疑,并非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实据。”他说道,“再过三日,儿臣就要与北辽武士当众比武,此战关乎皇妹终身,还有我禹周的荣誉。不料就在今日,儿臣的茶水中竟然被宵小暗中下了药。若非当时身边之人察觉异状、及时示警,险些就中了暗算。我已经命人查验过药性,所用之毒名为‘天无二日’,通常隔日发作,能令人连续多日衰弱无力、高烧昏迷,就如得了严重的伤寒,不仅药石无医,过后还会导致功力大损,乃是昆仑府几种最得意的药物之一,专门用于不着痕迹地加害。”
话到此处,除了云王,其他人尽皆失色。谁能想到五皇子进宫前还出了这样的意外。洛文箫色变的原因自然与旁人不同,他再不敢说半个字,洛凭渊甚至用不着提到鼎剑侯,单是将昆仑府拉扯进来,自己已然抵挡不了。他心中恨意充盈,一时却分不清该恨对头洛湮华,还是恨揭穿计谋的洛凭渊,坏事的林淮安,亦或逼迫、引诱自己合作的耶律世保与姬无涯。
洛凭渊心中悲愤,语气却愈发平静:“父皇请想,一日之内发生了两桩阴谋,大皇兄毫无提防地入宫参见,却被害得奄奄一息;如果儿臣这边也被昆仑府得逞,到了比武之日却无力应战,该是谁大喜过望、从中获利?今夜如果四皇兄没有抢着去登朝夕楼,这夕闻鼓,儿臣也是要去敲的。”
洛临翩朝他望了一眼,暗想静王的眼光毕竟不虚,五皇弟还少些历练,但确是良才美质,心性里又有一份情义与担当,让人觉得值得。只盼他日后也莫要移了性情。
天宜帝心中剧震,这才明白宁王何以傍晚匆匆进宫,他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否拿住了下毒之人?”此等大事不可能捏造,话又是从洛凭渊口中说出,他也顾不得那些扎耳的部分了。两次暗害发生在同一天,分别针对静王与宁王,如果说其中没有关联才是荒谬。他敢下狠手为难洛湮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忖度着有宁王在,当可应对接下来的比武。但是倘若静王被自己整垮了,宁王偏又在紧要关头中毒不起,辽金趁机发难,会演变成何等局面,又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回父皇,是在下午发生的,事发突然,只拿住了物证,未能当场擒获那下药逆贼,但应是昆仑府暗中所为。儿臣必定尽快查清,再向父皇禀明。”洛凭渊说道。
他答复得颇为简略,几乎等于什么也没说,但天宜帝暂时也没心思细问,他已经联想起去年七月十五,昆仑府死士夜袭静王府,意味着早在大半年前,太子已然对静王身中的毒性心知肚明。碧海澄心之事极其隐秘,宫中除了吴庸与李平澜,并未让旁人知晓;而洛湮华连云王和宁王都瞒住,可见不会自曝其短。再怎样想,北辽能获悉确切消息,最可能从中泄密的,也唯有勾结昆仑府的韩贵妃与太子了。
回思过往林林总总,连同今日作为,莫要说皇帝性好多疑,即使是个性格粗疏、凡事轻信的人,也无法不疑心大起。他神色阴沉地盯了洛文箫一眼,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通敌叛国、里应外合,真是好大的手笔,身居储君之位却背后行卖国之举,真将自己这天子当做杀人之刀了!更可怒可恨的是,下属都能看出破绽,从旁劝阻,自己却被牵着鼻子走,令对方诡计得售,不由得他不恼羞成怒。如今传到外面,即使撇开洛湮华身中至毒这一层,一个不辨忠奸的昏庸之名也算落在头上了。如果不是洛文箫意图一手遮天,擅自禁止通报,把守景清门,云王与宁王也没理由上来就动用夕闻鼓,弄得想大事化小都没了可能。
洛文箫脑中嗡嗡作响,被皇帝森寒的目光看得汗出如浆,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父皇,都是儿臣的过失。是儿臣听说大皇兄惹得父皇动怒,恐怕宫中人多嘴杂,四处传扬议论,或者有人再为此事搅扰,引得父皇愈发生气伤身,故而才越俎代庖,想让您清静一阵再做道理。儿臣逾矩愿受责罚,但确是出于控制事态,为父皇分忧,其中实无不轨之心,此情天日可表,求父皇明鉴啊!”
“这么说来,你全是出自孝心,并不是故意想遮掩朕的耳目,好为所欲为,陷朕于不义之境了?”天宜帝冷笑道,“朕怎好责罚于你,看来日后是万万不能发火,否则一场气还没生完,连宫城都被封了,最后被人用夕闻鼓惊出来,朕还得感激太子的一片心意!”
陷天子于不义,岂是能轻易放过的罪名,人人都看出皇帝已然盛怒,太子怕是难逃重处。有些人心下已开始怦怦乱跳,难道过了今夜,禹周不日就要易储了?
洛文箫连话也不敢回,只是连连扣首,再顾不得太子的体面。
只听天宜帝倏然提高了音调,勃然斥道:“好一个天日可表,如此昧心之言亏你还敢说出口,若是朕再轻饶,上天怕不要被你冤死!”
洛文箫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这般雷霆盛怒,他心里本就有鬼,数层里衣都被冷汗湿透,低声哀恳道:“是儿臣擅专,惊扰父皇,险些铸成大错,请父皇重重降罪以儆效尤。只是儿臣绝无丝毫对父皇不敬之意,求父皇明察。”
他心知天宜帝当殿发难,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将错冤静王的难堪推到自己头上,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宁王揭露的事实。无论是私通北辽、加害五皇子、出卖比武胜负、指使贼匪入宫,在在都是重罪,足以压垮本就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所谓陷于不义,指的只怕不仅是阻止通报、延误时机,更多是针对施行反间计,将皇帝利用在内。
他预感到大难临头,既已生出了猜疑,想打消便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一桩桩一件件罪名都货真价实呢,哪里禁得起细查。他眼中现出怨毒,洛湮华还未死,自己难道却要倒台了?
“传朕的旨意,五皇子会同御林卫,从速查明前后阴谋的来龙去脉,缉拿幕后主使。”天宜帝冷声道,“至于太子,不经请旨擅自把控宫禁,瞒报消息,大反常态,足见心智蒙昧,德行失修。着其暂留宫中背诵祖训宫规,重温圣贤教诲,调养心性,待痊愈后再回东宫不迟。”
洛凭渊于是领旨,见洛文箫脸色灰败,却不敢有半点违抗,心里才略感平和。说是留在宫中调理心性,连放归东宫的期限都没有,可见是变相地软禁了,要等待事态的进展再决定如何发落。
距离去年中秋韩贵妃被褫夺权力,正好整整半年,太子与昆仑府还想故技重施,也怨不得重蹈覆辙,只是苦了皇兄。
天宜帝晚膳没用完,却几乎气饱,此刻认为事情也过问得差不多了,便想交代几句场面话,告诫在场众人分清轻重,不可学两名年轻皇子少不更事,须得管住口舌,不得将有些话乱说外传。
云王见太子被拘,也觉称心,但听皇帝毫无自醒之意,责任能推就推,又不免皱眉。他说道:“父皇,儿臣还有第二件事没说。大皇兄今日是无辜受罚,遭遇无妄之灾。请父皇看在他是国之功臣、身体又病弱,赐下灵药,为他根除毒性,待到身体调养康健,也能更好地为国出力。”
天宜帝最烦提到这件事,只是怀疑静王派人谋取解药,他都能怒火中烧、借题发挥,云王要求解去碧海澄心简直是个笑话。听到洛临翩之言,脸上立即布满阴霾。
洛凭渊却也说道:“父皇,如今知道大皇兄有这项弱点的敌人不在少数,难保不会借机攻击,就如今日一般平添许多事端,令人防不胜防,他的身体怕也禁不起。大内灵丹妙药何其多,只要父皇慨然应允,定能令他医治痊愈,传出去岂非一段美谈。”
他记挂着静王,竭力想打动皇帝,语气极是恳切。几位在场的宗亲都暗自点头,眼看太子地位不保,未来储君之位脱不开四皇子与五皇子,就有人犹豫是否要出言帮忙。
天宜帝有限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听到云王和宁王言语间都暗指自己难辞其咎,旁人也蠢蠢欲动,哪里还忍得住。
“大皇子身体虚弱,就让他回府养病!你们缠着朕有什么用?朕又不是大夫,方才旨意也下了,宫中的御医药材尽他去用,还想冤得朕包治百病不成!”他手中刚接过一杯张承珏送上的观音茶,当即便往金砖地上用力一摔,怒声道:“从今而后,谁若再敢提起这件事,便如此杯!”
伴随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殿中立时静得呼吸可闻,内侍宫女个个噤若寒蝉。云王离得最近,白衣上溅到几点水渍,一块碎片恰好擦过脸侧,白玉般的面颊上立时多了一道细细血痕。
这是明摆着要耍赖了,洛临翩的脸色变得冷峻冰寒。他本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但考虑到若然再争下去,只怕适得其反,要连累了静王,他压了压脾气,生生忍着没有立即发作。
洛凭渊只觉周身冷飕飕,心知四皇兄动了真怒,急中生智上前一步:“启禀父皇,天色已晚,儿臣回府后便加紧查案。关绫两日前为昆仑府所掳,靖羽卫需要向他询问一些情形,不知父皇可否恩准,将他暂时交给儿臣?”
对付昆仑府是靖羽卫的职责范围,他方才就想着须得将小绫带回去,皇兄才能安心。见了皇帝的态度,他同样怒火上蹿,但唯有先转移注意力,事情看来只能从长计议,如果说得太僵,今后会更不好办。
天宜帝见宁王有鸣金收兵的意思,算是退了一步,神色才略有回转。这是件小事,如果再驳了,不知还要折腾到几时,他哼了一声:“你与李统领商量着办即可。”
洛凭渊知道皇帝是默许了,也就谢恩。他还急着去看皇兄的状况,也无心再耗下去,便朝云王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如一同告退。
洛君平本在惶惶自危,然而看到洛临翩终于被甩了脸色,一股幸灾乐祸不受控制地直冒上来,连自身处境都忘在脑后。从来都是他在君前碰钉子,洛临翩却是处处受宠,擅闯朝夕楼击鼓这等大逆犯上的举动都干出来了,自皇帝以下竟硬是没一个人提到要处罚他,别说刀山钉板,连根毫毛都没动。好容易皇帝被触怒,此时不挑拨,更待何时。
“四皇弟,不是我说你,和大皇兄走得太近可不是好事。今日许多麻烦还不是他的暗卫闯祸在先,他又顶撞父皇在后,才惹出来的。”他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都说近墨者黑,看你回来才多久,就学会了对父皇无礼,又照着大皇兄的做派弄个影卫在身边,更挑这时候带进宫来,父皇怎能高兴得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改改这一套,收起架子,低调些罢。”
云王本就余怒未息,闻言更增恙怒,当即冷笑道:“安王殿下说笑了,让小霍随我进宫又如何?前车之鉴不远,若不带个影卫,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派出刺客忽施偷袭,再趁着我重伤昏迷之际来个滴血认亲啊!”
话音清冷,满殿都听得一清二楚,紫宸殿瞬间静得如同深山古刹、密林幽潭,并非有意屏息,而是人人全身僵硬,惊得忘了换气。
此乃最隐秘的禁忌,天宜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哆嗦,手边暂时找不到可摔的物件,只有颤巍巍地戟指着云王。众人但见他胸膛起伏,脸色竟在短短瞬息间涨得发紫,暴喝道:“洛临翩,你给我滚!回府反省一个月不准出门,未经奉召不许入宫,朕不想看见你!”
连二十多年不曾用过的“我”字都出了口,足见气到什么程度。洛临翩掸了掸自己一日间历经波折荼毒的白衣,在炸雷般的怒喝与满堂瞠目结舌中,冷冷拂袖:“儿臣遵旨。”
作者的话:第三卷 已进行到四分之三,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
谢谢gun们的回帖和票票鼓励,主角们可以回家喘口气了,苦命的作者还得替他们收拾善后,线索既要铺得出去,又需收得回来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