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祈愿 没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做呢
女主人猛地从男主人的怀里抬起头。
她瞪大了通红的双眼, 死死盯着男主人的表情,像是要把对方带着轻松笑意的脸深深刻入脑海。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硬了,也以为她与男人同床共枕了这么久, 知晓他的为人, 对他的冷漠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每一次, 男人都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绝情的话, 让她明白她有多天真、多可笑。
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残忍。
男主人似乎看不见女主人目光里的震惊和怨怼,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谈论着很轻松的事情,用了一种闲谈才有的语气开了口, “神不会伤害我们,它只是要我们的孩子而已, 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的字典里没有亲情这两个字,对我而言,孩子不过就是姓氏和血脉的延续,无法给我提供情绪价值,那单从利益的角度看,比起我养孩子要付出的时间和金钱成本, 孩子的回报太少了, 不值得我投资。”
“我之所以允许自己有孩子,是因为我喜欢收集美丽的事物,我已经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了,再搞一个流着我自己的血的可爱孩子作藏品,好像也很有趣。”
“我并不介意有个孩子。”
“自然,我也不介意失去孩子。”
男主人笑着道,“而在夫人看来,孩子在未出生之前, 也不过就是寄生在你身体里的一块肉而已,你对孩子没有什么感情,轻易就能舍弃,所以你当初求神的时候,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神的条件,不是吗?”
听到这话,女主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女主人:“你说什么?”
男主人:“我什么都知道哦。”
他用修长的手指托起女主人白白尖尖的下巴,拿出手帕擦拭她脸上的血,目光专注,动作轻柔,像是在保养一个心爱的花瓶或者把玩一块珍贵的玉,“神并没有修改我的记忆,夫人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女主人愣住了。
她做的一切。
她以牺牲掉未来三个孩子的性命为代价,杀了王麻子,杀了妹妹和她的孩子,还砍掉了母亲的四肢。
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已经退到门口的唐泽停住了脚步。
他挑起眉,单手扶着门框,留在了原地。
吸引他注意力的,不仅是男女主人之间这信息量爆炸的对话,更是女主人暗地里的小动作。
那个美丽的女人正窝在男主人的怀里,寻求着慰藉,似乎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信赖着眼前的男人,可她一边轻声细语地和对方说着话,一边又悄悄伸出手,把地上的刀重新拿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掌中。
她手背上的青筋都因为太用力而冒了出来。
女主人极力稳住颤抖的声音,用平静的语调问道,“所以,你明知道我杀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明知道我嫁给你就是想报复你的背叛,你却还是娶了我?”
男主人:“是啊。”
女主人的脸上沾了太多血。
擦不干净的。
为了不弄疼她柔嫩的皮肤,男主人用手帕把女主人脸上的血液擦干,就停了下来。他垂下眼睫,看着沾在女主人下唇上的一小滴血珠,伸出手指蹭了一下,把那滴血带了下来,“其实,夫人和我是一类人。”
“我们都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怨和恨,平时极尽忍耐,但一旦爆发,我们就会不择手段地报复,甚至不惜牺牲掉自己最爱的人。”
“我们都一样。”
“夫人以前承受得太多了,即便你舍弃了自己未来的孩子,杀了虐待你的男人,杀了你无辜的妹妹和她的孩子泄愤,还把你母亲变成了清醒的残废,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因为换做是我,我会做得更狠。”
“至于你想用杀掉孩子的方式来报复我,没关系,我并不在意我的孩子的死活,如果那样做会让你好受些,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大可以再多杀几个。”
“毕竟,你才是我最喜欢的藏品,孩子只是顺便。”
“说实话,比起原来那个温柔的夫人,我更欣赏你,你不但拥有漂亮的外表,还有和我一样狠毒和冷硬的心肠,你不仅是我的收藏品,还是我的同类。”
“不,不只是欣赏。”
说着,男主人忽然把指尖放到唇边,变态地舔了一下,漆黑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氤氲出了迷醉的虹光,“夫人的美丽和狠毒都令我着迷,我果然还是爱......”
噗呲。
刀锋入肉的声音打断了男主人的话。
男主人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一股爆炸般的剧痛从胸口处传来,男主人茫然地低下头,看到了插在他胸膛上的那把刀,刀尖已然捅进了他的心脏,他的心头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一直流到了女主人握着刀柄的手上,填满了她的指缝。
“夫人?”
男主人望进女主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里带着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看着那张属于她曾经最爱的人的脸,女主人的双眼里一下子就沁出了泪,手指细微的颤抖也暴露了她的痛苦,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握住刀柄,用力将整把刀都扎进了男主人的心口里,穿透了他的胸膛。
她早就对男人没有爱了。
她想报复他,杀掉他的孩子,才选择嫁给他。
她的疯癫因他而起,理应由他承受这孽力的回馈。
和男人结婚后不久,她就再次怀了孕。
她很清楚,她的孩子早就被她舍弃掉了,如今是神的所有物,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不该产生任何感情,但随着她的腹部逐渐隆起,里面的小生命越长越大,她隔着肚皮就能抚摸到它、借助仪器就能听到它时,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有了期待,有了为人母的喜悦。
所以她的报应来了。
在撕心裂肺地痛过后,她终于与孩子见了面。
她看见了孩子的脸。
一张肿胀变形的、青紫的、可怕的脸。
她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气息。
是她亲手杀的。
刚生产完的她突然就坐了起来,她惨白着脸,用枯瘦的手指揪住了自己的长发,用力撕扯,像是要把自己从中间撕成两半,一边撕,一边痛苦地高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她后悔了。
可是她没有办法阻拦神取回它的东西。
失去这个孩子后,她很快又怀了孕。
这次,她甚至没能等到孩子发育成形。怀孕几个月时,她扶着腰下楼,就感觉自己被一股阴冷感笼罩了,接着她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在她的惊慌中,她的脚故意踩空,人从楼上滚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一股热流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
伴随着要把她打垮的剧痛。
这个情景,和她被王麻子打到流产没什么区别。
她像是断了腰的兔子,无力地趴在地上,扭头看着地面上肆意流淌的血,泪流满面。等到仆人发现她,把她扶起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那滩血。
猩红的血沾满了她的手掌。
那一阵子,她每晚都在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她躺在一张雪白的大床上,身上穿着白裙。她的肚子又大又圆,几乎要把她的皮肤撑破了。她的双腿大开,血不断从她的腿间涌出来,浸湿了她的裙子和身下的床,让她犹如置身于一片潮湿的红沼泽。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的体内往外爬。
她的身体不停地传来难以忍受的、尖锐的撕裂感,那股痛楚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她实在遭不住了,抓着床头,撑着一口气抬起身体,朝身下看去,就见一个孩子血淋淋的上半身已经从她的腿间露了出来,那孩子扭过头,露出一张扭曲的脸,冲她邪恶地笑。
“妈妈,我来找你了。”
“为什么你不要我了?”
她夜不能寐,无时不刻承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能够支撑她活到现在的,是她最初复仇的念想。
她要杀了男人的孩子,让他和自己一样痛苦万分,也是偿还对神欠下的债,等她与神两清,她就杀掉男人,彻底了断她与这些人的纠缠,至于她以后还要不要活下去,该怎么活下去,她都没有去想。
可是,原来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孩子的死活。
只有她会因为失去孩子而痛彻心扉。
她所谓的报复,让自己就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
女主人把失去了力气的男主人推倒在地,她按着他的胸膛,把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刀拔了出来。伴随着一声诡异的、带着湿润感的摩擦声,一股血像细细的喷泉水柱一般自男主人的伤口喷了出来。
男主人痛苦地咳嗽,一缕鲜血从他的唇边流下。
“你以为我对你的报复,只是杀了你的孩子吗?”
女主人满是血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她结束了思考,对自己将要做的事坚定不移,“我真正想杀的是你,我之所以留着你的命,是因为我还想活,我得等到还完神的债再动手,但现在,我已经不想活了,我要用我的这条命验证一件事情。”
说着,女主人将手伸进了男主人的胸膛。
男主人一向是云淡风轻的,英俊的脸上永远挂着漫不经心的温柔笑意,但此刻,面对着这种剧痛,他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猎人手下疯狂挣扎的猎物。
他的表情扭曲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额角处青筋暴起,像是青色的蚯蚓钻出了土地,他伸出手,握住了女主人的手腕,但他就如刚刚的孕妇,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主人把手伸了进去。
男主人握着女主人的手腕,凝视她的眼睛。
看着那无尽漆黑里的浓烈杀意,男主人忽然像是用光了力气,又像是主动放弃了挣扎,那只原本紧紧握着女主人手腕的手突然松开了,软软地滑落下来。
他平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一滴血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在他的脸上画出一道凄美的红线。
那是这个男人留给世界的绝笔。
在门口处暗中观察的唐泽抿了抿唇。
那滴血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滴眼泪。
没有感情的人是无法流泪的,他只能流血。
唐泽忽然想到,男主人的身上是有故事的,而这滴由无情之人流下的血泪,或许可以帮助他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到他要为此付出的痛苦,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启血瞳,寻找这故事的最后一块拼图。
唐泽抬起手指,在自己的左眼处绕了一圈。
他的左眼发生了肉眼不可见的变化,一股血色从他的瞳仁里流泻而出,如融墨于水,四散开来,艳丽的猩红将他的眼珠完全侵占,混淆了眼瞳与眼白。
血瞳开启,追本溯源。
仿佛是在玩AR,唐泽眼前的场景变了。
比他的双眼更快感受到场景转换的,是他的心,忽然之间,他就体会到了一股令人舒心的豁然开朗感,他不再身处于弥漫着血腥味的房间,他的面前出现了长满野花和半人高杂草的绿地,头顶的天空蔚蓝高远,风也清凉,带着远处的阵阵蝉鸣自他的耳边擦过。
正是夏日的好时光。
在唐泽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两人在玩水。
唐泽走到溪边,发现这两人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从他们俩还带着些稚气的、与成年后非常相似的眉眼,可以分辨出,他们就是男女主人。
时间倒流回了很久之前。
温芷还没有来得及和唐泽分享女主人的日记。唐泽不知道男女主人的故事,但他看到这对青梅竹马一起玩耍的一幕,就凭借着强大的脑补能力,把男女主人和妹妹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男主人和女主人青梅竹马,但他却想娶妹妹,姐姐以孩子的性命为代价求神,杀了妹妹取而代之,妹妹化为厉鬼,姐姐也因为承受不住报应而崩溃。
这滴血泪是男主人的。
他应该很快就能看到男主人背叛姐姐的原因了。
这么想着,唐泽抱着胳膊,在溪边坐了下来。
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姐姐自然没有随心所欲玩耍的命,她是出来干活的。她把裤腿挽到了大腿根,赤着脚走进了缓慢流动的溪水里,贴着边走,去摸水里石头上吸着的螺,打算带回去给母亲和妹妹炒着吃。
在她身边有一群鸭子,是她带出来顺便放的。
少年则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手里把玩着什么。
唐泽坐的地方离少年很近,他伸长脖子朝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少年在做一个花环。少年已经编完了大半了,在他的手边还放着很多提前摘好的野花,他准备把这些花都编进花环里,很快就能完工。
一想就知道这花环的成品会有多漂亮。
唐泽身处于血瞳给他制造的幻境中,除了静观其变,也无事可做,他便旁观着少年一点点完善花环。
少年应该是想把花环送给姐姐,做得非常专注。
他的手很巧,花环在他白皙的手掌间变得越来越完美,当他把最后一朵花编进了花环里,只差把花茎别进枝蔓组成的圈子就大功告成时,他却突然停住了。
少年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滞,紧接着,他就毫无预兆地抬起手,把花环丢进了溪水之中。
唐泽:“……”
溪水流动的速度并不快,还有补救的机会,但少年只是坐在岸边发呆,姐姐也弯腰忙着摸螺,没往水面上看,那花环就被水越带越远,消失不见了。
就这么过了许久,等到唐泽估摸着那花环都被冲到千里之外的时候,等到姐姐摸完了满满一小筐螺上岸的时候,少年才又恢复了正常,他似乎很清楚自己会经常犯这种毛病,一清醒过来便焦急地朝四处看。
姐姐:“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看见少年四处张望,一副急得快要哭的样子,姐姐皱起眉,她把篮筐放到地上,走到少年面前,弯腰托起了他的脸,用粗糙的掌面揉了揉,“是什么不见了,东西丢了我帮你找就是了,你怎么还要哭了呢。”
少年:“我的花环掉到水里了。”
姐姐:“哦,就花环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姐姐漫不经心的语气让少年有些难过,他缩了一下脖子,头从姐姐的手里抽了出来。他一边揉着眼睛,不让自己真的没出息地哭出来,一边委屈地低声道:“可那是我做了很久的花环,我想要送给你的。”
少年还没说完,就见姐姐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姐姐仰头观察着少年的表情,轻笑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得赶紧去找。那我走了,你帮我看着这些鸭子,一共十三只,别让它们跑丢了。”
少年乖乖地点头。
姐姐说完,穿上鞋子,沿着小溪往下游跑去。
姐姐刚走,唐泽就看到,那群玩水的鸭子里,排在队尾的一只小鸭子钻进了杂草丛,毛茸茸的黄屁股一撅,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草丝的掩映之中。
唐泽立刻偏过头,朝身边的少年看,却见他正在把几只妄图越狱、爬出了筐的螺捡回去,当他把螺都捡完,他记起了姐姐的叮嘱,对着溪水里的鸭子数数。
少年:“一、二、三……”
数完十二只鸭子,少年就安心地玩起了衣角。
他根本就没意识到有第十三只鸭子存在。
唐泽:“……”
唐泽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投入剧情了。这些都是早就发生过的事,他的行为左右不了故事的走向。他咳了一下,收回情绪,安静地观看着剧情的发展。
花环被水冲走有一阵子了,姐姐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来,她用小指勾着还在滴水的、有些松散了的花环,走回少年面前,她一边把手里的花环递给少年,一边转过头盯着溪水上的鸭子,在心里数着数。
只有十二只。
姐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注意到姐姐的异常,少年疑惑地抬起头。
姐姐吸了一口气,“丢了一只鸭子。”
这里的草太茂盛了,那么小的鸭子跑进草地里,根本不可能找到。姐姐皱起眉,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走进了草地。除了人们踩出的小路外,这周围都是杂草,锋利的草叶把她的腿割出了一道道血痕。
忙了半天,她除了布满伤口的腿,什么都没得到。
姐姐有些累了,疲惫地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
少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在姐姐面前蹲下,像一条认错的小狗,“对不起,你明明叮嘱过我的,我这个笨脑袋还是忘了。你弄丢了鸭子,回去又要挨骂了吧,我去家里拿一只小鸭子给你,鸭子长得都一样。”
姐姐:“你想什么呢。”
姐姐对着少年的额头来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你家的情况比我家还要糟糕,你可别想着救济我了,况且这不是你的错,怪我,我明知道你……”
面对少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姐姐说不出话了,她清楚自己不该戳他的伤疤,哪怕他不会因此而难过。
她抿了抿唇,换了更加温柔的语气。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太阳慢腾腾地走到了天空正中央,到了午饭时间。
姐姐和少年回到了村子,向对方告别。
姐姐:“你早点回去吃饭吧。”
自从回到村子,少年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姐姐屁股后面,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此刻,姐姐站在门口,回身就看见少年站在不远处,用担心的目光盯着她。
她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家门。
待姐姐的身影消失在了紧闭的门内,少年就悄悄地绕到了她家院子的侧面。他贴着墙根站着,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他记得这面墙上有一块砖是裂开的,其中一个碎块可以抽出来,留下一个可以窥视的小洞。
少年一边摸索,一边支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夏季的蝉鸣太过吵闹,在一群昆虫的吱哇乱叫下,姐姐和老母亲的说话声显得模糊而遥远。少年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不过从老母亲较低的音量,他感觉得出老母亲并没有发怒,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没有害姐姐遭殃。
少年摸到了那块碎砖,准备把砖抽出来。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老母亲充满愤怒的尖利声音,“你这个没用的废物,让你放个鸭子你都能看丢,你还能干明白什么,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来气我的?”
紧接着,什么东西抽打皮肉的噼啪声响了起来。
那是竹条。
比小拇指还要细上一点的竹条,割下来,在太阳下曝晒成干黄色,扎成一小束,用力握住,在空中挥动几下,就能听到堪比利刃的破空之声,打在皮肉上,只要一下,就能留下一条蚯蚓般又红又肿的伤痕。
少年的指尖发着抖。
他的指腹已经按在了那块碎砖上,却迟迟不动。
他没有勇气亲眼目睹姐姐挨打的画面。
他不敢。
少年惨白着脸回过身,靠着墙角蹲了下来,他伸出双臂环抱住了自己,将身体紧紧缩成一团。他埋头于膝间,默默听着竹条抽打的声音,声音响一下,他就不自觉地瑟缩一下,仿佛那是打在他身上似的。
老母亲近来的心情不太好,姐姐正撞到了枪口上。
这次抽打持续了很长时间。
等到老母亲累得气喘吁吁,她才觉得惩罚算是差不多了。她端起盛满田螺的竹筐,不耐烦地瞧了一眼面前的姐姐,“别在这杵着了,看到你我就心烦,你爱死哪去死哪去,天黑前就别回来了,不然我……”
两人身后的屋里突然传出一声虚弱的咳嗽。
老母亲眉毛一挑,也顾不得再骂姐姐了,她连忙回到屋里,口中念叨着,“我的乖女儿,都说了你这些天要好好躺着休息,你怎么还下地了啊。”
姐姐看着老母亲匆忙离去的背影冷笑。
她一声不响地走出了院子,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蓝得刺眼,太阳亮得刺眼,就连风也恶意满满地往她的脸上吹。她的脸颊还挂着挨打时留下的泪痕,泪水渗入她脸上的伤,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感。
姐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把脸上的泪水抹掉,又将裤腿放了下来,盖住了腿上交错纵横的伤,这才走到了院子的侧面,看见了墙根下那仿佛像是被谁遗弃了的、可怜巴巴的少年。
姐姐走过去,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少年的小腿,“我就知道你会躲在这里听墙角。看来你好像不是很着急回家吃饭,既然这样,你陪我去林子里散散心吧。”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当看到姐姐的手臂,他眼里的泪就要刹不住了。
为了不让少年哭鼻子,姐姐已经有在遮掩伤口了,但她穿着半袖,胳膊上的伤是藏不住的。她的双臂上布满了一条条红肿的抽打痕迹,有些地方破了皮,血渗了出来,成了一条条红丝,看上去就像是被猫挠过。
姐姐:“停,憋回去。”
姐姐伸手想把少年拽起来。
少年怕姐姐牵动手上的伤口,连忙自己起了身。
姐姐既已下了命令,少年便不敢再哭了,他笨拙地抹掉眼角的泪,只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像是受了气。
这副模样倒是让姐姐的心情好了一些。
姐姐拉起少年的手,走进了村子旁的山林之中。
姐姐并不像她口中所说的那样,是去林间散步,她行走的路线非常明确,且态度相当从容,明显不是第一次走了,很快她就带少年来到了她想要去的地方。
唐泽一直跟在两人的身后,也停了脚步。
他看着不远处那熟悉的建筑,皱起了眉头。
那被林木和杂草掩映着的,不就是神庙吗。
少年把唐泽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这里是神庙?”
姐姐在草地上盘腿坐了下来,她支着下巴,盯着神庙的门口,眯起的眼里不知盛着何种心思,“对,听说,这里面住着一位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的神明。这些天,每一次我被母亲打的时候,我都会生出求神改变容貌的强烈欲望,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
少年:“那你向神许愿了吗?”
姐姐摸了一下自己坑坑洼洼的脸,目光有些黯淡,“你忘了,我和你说过,这个神虽然神通广大,但非常邪恶,一旦许了愿,你是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的,我的父亲就是因为求神而死的,我的脸也是因为神才变成如今这样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求神。”
姐姐这么说着,紧抿的嘴巴却暴露了她的想法。
她一直都很想求神,只是理智压住了她的念头。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不知道还能被压多久。
姐姐说完,就叹了口气,再次起了身,“算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还是去别处走走吧。”
少年被姐姐拉着走远了。
他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神庙。
唐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他的不祥预感立刻应验了。
唐泽眼前的景象如被石子砸破的水面般震荡起来,所有的色彩交织交融,成了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颜色才分离开来,重新组成了新的场景。
一段新的剧情出现了。
这里是神庙的内部,时间点依然停留在过去,这时的神庙有点破旧,不如现在修缮得那么好。唐泽挥了挥手,驱散了在眼前舞动着的灰尘,一偏头,就看到那个少年站在神庙的门口,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
原来男主人是在这个时候求神的。
唐泽往旁边退了退,让出了从门到神像前的道。
少年好像有点害怕,他谨慎地将头探进门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确认了里面没有其他人,才像只耗子似地,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来到了神像面前。
他跪在了神像前,双手合十。
但他在顾虑着什么,迟迟都没有许愿。
“孩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少年还在犹豫的时候,神忽然开口了。
神的声音没有直接在少年的脑海中响起,而是在少年的身边发出,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就像有看不见的人在少年的身边讲话一样,神破天荒地用了极其温柔的男性声线,如一个慈祥的老者在与后辈交谈。
少年原本已经打算离开了,但看到神明显灵,他就不敢再动了。他把头垂得很低,低得快要挨到了胸口,声音也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我是来求神的。”
神温和地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见神如此柔和,不像姐姐给他描述得那么残忍可怕,少年鼓起了勇气开口:“我知道自己的脑袋不太灵光,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总被人欺负,还会拖累对我好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变聪明,像个正常人一样。”
这并不是少年真正的愿望。
他想求的,是让神恢复姐姐的容貌。
但是,他虽然总是忘事,却把姐姐几天前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求神可能会给人带来厄运,既然如此,他便先拿自己来许愿,有什么恶果也只会应在他身上。
神:“是这样吗,真是感人的心愿。”
神似乎看穿了少年内心所想,语气意味深长。
伴随着石头摩擦的沉闷响声,圆台上的巨大神像缓慢地活动了起来,神俯下头,六颗脑袋仿佛戴上了假面,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此时此刻,它倒是真像一个爱护弱小的神明了,“我很喜欢你的愿望,因此,我可以破格减轻你要付出的代价,不牵扯到你在意的那些人,只从你的身上收取报酬,你看如何?”
少年闻言松了一口气。
如果只让他付出代价,那对他来说没什么。
少年的心思太单纯了,他不懂得“免费的就是最贵的”的道理,也不明白,对于这种以玩弄人心为乐的邪神来说,它口中的破格关照,背后意味着什么。
少年:“好,我愿意求神。”
神说:“这个愿望的代价,是你的情感。”
神的语气充满了愉悦,仿佛它的面前已经开始上演痴男怨女互相折磨的好戏了,“当我说完这些话后,你就会如愿以偿,但是,我将剔去你灵魂中的情感,你会变成一个冰冷无情的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至于你原本的意愿和情绪,将休眠于你内心的最深处,在你掌控身体的决心足够强烈的时候,你的意愿也可以影响到行为,前提是,你想要做的事对你有好处。”
“毕竟,你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唯利是图的人。”
神微笑着对少年发问:“你说是吗?”
少年已经无法回答它了。
自从他答应许愿后,每当神说出一句话,他脸上的血色就会减少一分,此刻他的脸已经白得像石灰了。
少年紧闭着双眼,咬牙站着,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身体也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会摔倒在地。就在他如一座危险的活火山,即将爆射出滚烫的熔岩时,突然,他的抖动停住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少年安静了下来。
神没有开口,像是早知如此,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黑色眸子里,再也见不到一丝涟漪了。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原来那个温柔的小傻子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面无表情站在神像前的、周身散发着能凝成冰的冷意的少年,少年的容貌没有一丝改变,气质却截然不同,他的唇角微微扬起,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说不清的邪气。
少年的嗓音如春风般和煦,语气却清冷如冰。
“没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