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翌日一早, 些许淡金色的晨光透过窗纸撒了进来,耳边传来屋外鸟雀的婉转低鸣之声。
时霁慢慢睁开双眼,看着躺在身侧的人。
她双手捏成拳, 抵在胸口,鼻尖喷洒出均匀柔缓的气息, 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安分地呆在自己身边。
竟有种分外不真实的感觉。
于邺昨日曾说许幻竹服药过后的第一日可能会有些难熬。
但实际上,她虽在白日里睡了一天, 但丝毫不影响她昨夜晚上的睡眠质量, 时霁有一瞬甚至怀疑她喝的是什么安眠药。
一张脸还睡得红扑扑的。
时霁从床上缓缓坐起身来, 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她的脖子, 伤口已经在慢慢结痂了,又捏开她的脸颊看她的牙齿, 两颗尖牙也渐渐消了。
终于放下心来。
这毒虽解了, 不过就这么在青泸郡呆着也不是回事。记得凌清虚说过这个聚灵阵会消耗入阵之人的精血, 若迟迟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许幻竹只怕也凶多吉少。
既然四人已坦诚身份, 不如叫上他们师徒俩一起商讨商讨出去的法子。
他忽然捞起许幻竹的一只手, 轻轻掰开,十指交扣着握进手里。
眉尖轻挑,脸上扯起道意味不明的表情。
顺便也好叫凌清虚看看, 那日的赌约,究竟是谁赢了。
想到这里,他偏头看向床上的人,嘴角缓缓勾起,又像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得意, 于是又抿起嘴角,恢复成那副冰冰冷冷的样子。
但大概是这事情实在是忍不住, 他扣紧了许幻竹的手,又笑了起来。
许幻竹被他这动作惊醒,懵懵然爬起来,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她好似用了一会才回忆起来昨夜两人的剖白交心,不过那会大概是吃了药,思绪飘飘,脑袋昏沉,做起事情来,也没个章法,全凭着兴致。这时候清醒了,不知怎么的,竟还觉得有些尴尬。
她想回去冷静冷静。
她往外抽了抽手,起身下床说要先回去。
那人脸上前一瞬还阳光灿烂,下一瞬便乌云密布。
“许幻竹,你不会是想要反悔吧?”
时霁抓着她的手往前一带,她猝不及防间便扑到了他身上。
许幻竹缓缓抬头,之前看他,只觉得他板着脸的样子冷漠疏离,让人难以接近,但现在看他这样,莫名还有些心疼。于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师尊我是这种人吗?”
他偏过头去,“你是。”
分明是控诉的话语,但许幻竹明显感受到,他的语气瞬间又软了下来。
他这人啊,虽然爱生气,但是好哄。
“回去做什么?”
许幻竹解释:“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想和君沉碧求证一下。”
“不必回去了,今夜我约了他们去百悦楼。”
“百悦楼还能开呐?这样也好,我想求证的就是百悦楼的事。”许幻竹坐在他腿上,并不舒服,于是一边说着,一边从他身上下来。
他又拉住她,“你又要去哪里?”
许幻竹简直哭笑不得,“我不去哪里,我就在这。”
“我才发现”,许幻竹扯了扯衣摆,在他旁边坐下,凑到他耳边缓缓道:“你好粘人。”
她以为她这样调笑戏弄他,他定然会即刻反驳,谁知这人竟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我的确很粘人,所以许幻竹”,他轻轻托起她落在边侧的一只手腕,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以后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许幻竹其实是个很别扭的人,她甚至没学过怎么去好好表达爱意,她只知道,她若看重一个人,便愿意无条件相信他,愿意为他做许多许多,若他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愿意去摘给他。
可她嘴上从不会说,于是这些情感落到嘴边,就只成了一句,“那你以后在我心里可以排第四位,我尽量不丢下你。”
“四位?前面三位有哪些?”
“我屋里的酒,檐下的鸟,院里的花。”
“可你屋里的酒是我买的,檐下的鸟是我喂的,院里的花也是我种的。”
“好像也是。”
“所以我该排在第一位,有我在,才有后面那些东西。”
“也有一定道理。”
“所以不是‘尽量’不丢下我,而是‘一定’不能丢下我。”
“好吧,一定不丢下你。”
两人掰扯完这些后,时霁去了白桂言那儿一趟,说了下许幻竹的情况。许幻竹的妖毒虽解,但经此一事,白桂言已对她有了些意见,只是怕时霁又做出什么混账事来,这才轻轻揭过,也没再谈论两人的婚事。
到了几人约定的时间,许幻竹和时霁离宫去了百悦楼。
有了前日的事情,这两日的百悦楼清清冷冷,再没了往日的热闹。
君沉碧和凌清虚先一步到了,已在桌前坐了一会。时霁和许幻竹推开门进来,桌前的两人听了动静,齐齐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时霁一只手牵着许幻竹,一只手将门扇拉紧。
只是他这关门的动作实在有些慢,许幻竹只能站在一边等着,这也便让座下那两人更加清楚地看见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君沉碧露出一道了然的微笑,甚至也没来得及去看凌清虚的表情,拉开一旁的两个凳子让他们坐下。
四人摊开了身份这样面对面坐着,还是头一遭。
有些许冷场。
许幻竹先开了腔,她看向君沉碧道:“昨日多谢你为我取药。”
君沉碧摇摇头,“不必谢我,认真说起来,你也救过我,就当是我不想欠你的。”
可能是做了两日姐妹,许幻竹忽然觉得,她和君沉碧其实还有些相似,若不是阴差阳错,若她一直在凌虚宗,两人说不准还能成为好朋友。
许幻竹这模样看着总觉得还有些虚弱,凌清虚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你身上的毒可完全解了?”
许幻竹接过水道谢,“好的差不多了。”
她轻轻抿了一口,才放下水杯道:“对了,我有个事情想问你。”
凌清虚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幻竹接着继续道:“前日的那只怪物的模样,与十年前渔阳村中来的那场魔潮好似一般无二,明明那时我也被咬了,为何却没有中毒或是魔化?”
凌清虚沉吟了片刻,“我早就想与你说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渔阳那一次其实是有人引我去的。那人在凌虚宗留下一封书信,信上说,渔阳村有一个孩子,是阴年阴月阴时生的。我得了消息便赶去渔阳,碰上那群妖兽,之后将你带回了凌虚宗。在百悦楼与那只伤你的妖兽交手后,我昨日又仔细回想过那日在渔阳与那些兽类交手时的情景。渔阳村那一次,它们嘴里没有长起獠牙,咬伤人后也没有毒,应当并不是魔潮,只能算得上是普通的妖兽。”
原来是这样。
那袭击时家的魔潮,又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可我被咬后,也只是中毒,昨夜服下解药后今日便好了。那为何那些传闻又说被魔潮咬噬后必定堕魔,无药可救?”
“其实说起来,被咬入魔的情形,只有时家那一次动静最大。只是最后他们用鉴魔镜下了定论,应当是入魔无误了。”
“这鉴魔镜就一定没有问题?”许幻竹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相信这枚镜子。若当初时家人也同她一样,只是中毒,而非入魔,那岂不是因着鉴魔镜的缘故害死许多人?
思及此,许幻竹转头看向时霁,只见他此时仿佛还在状态外,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一双手抓着她,无意识中加大了力度。
“还有前日,带着白羽卫来抓我们的是不是那个叫喜鹊的女子?”
君沉碧点点头,“是她,穿着一身彩色的衣裳,个子高高的,我听见店小二叫她喜鹊。”
“我总觉得她有些奇怪,我在后院被那只妖兽袭击的时候,她也在。”
君沉碧:“那不如将她捉来问问,时霁不是青泸郡的少君么,去拿人应该也合情合理。”
“好”,时霁依言起身,昨日忙着给许幻竹找解药,其他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处理。是该去将这个叫喜鹊的捉来问问。
许幻竹见状正准备跟上,又被他一把按下,“你的毒才解,安心在这儿呆着。”
于是时霁便一个人去了。
剩下三人坐在屋里,又有些冷场。
君沉碧看了凌清虚一眼,见他远远望着许幻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也起身往外走,“我想起些关于喜鹊的事情,去交代一下。”
君沉碧走后。
“幻竹”,凌清虚欲言又止。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柳晔的时候也挺好的,至少用那个身份与她相处,不会叫她这么尴尬。
许幻竹也觉得,两个人的确缺了个机会好好说两句。从前在青云山,她是懒得与凌虚宗再扯上关系,每次见到凌清虚也躲得远远的。后来下凡间走了一趟,生死一线历了一遭,她又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不少,忽然也有些能理解凌清虚的纠结,别扭和身不由己。
“你有话就说,不必这样。我如今想起来,之前对你说的几次话,也有些重了,若能顺利从这里出去,便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吧。”许幻竹端起方才还没喝完的那一盏水,里头的水已有些凉了,她将杯盏轻轻磕在桌角上,接着一口喝了下去。
凌清虚点点头,“好。”
说着也拿起自己的杯盏喝了一杯。
这几杯白开水,被两人喝出了一副陈年佳酿的气势。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许幻竹看向他,“你为什么想要修道?”
当他徒弟的那几年,外人都说凌清虚一心想道,虚怀若谷,可许幻竹却觉得,他修道的时候,与其说是在追求某种境界,不如说是在完成某种责任。她觉得他长年累月的,都好似提着一口气。
凌清虚也不知自己为何想修道。他只知道,自从跟着君遥开始,修道这件事便和呼吸一样,成了他的本能。他甚至从未想过为什么。
他苦涩地摇头,诚实答道:“我自己也说不清。”
许幻竹笑笑,“你不妨尝试慢下来,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花草虫鸟,这样心境也许会开阔许多。”
有时候,没有目的地往前其实还不如停下来。
凌清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到现在才看清许幻竹,甚至到现在也没有看清。她身上有股子执拗,有时候又有股子洒脱,这两样东西交织在一起,又意外地和谐。
他或许该向她学学。
时霁进来的时候,便见凌清虚和许幻竹隔着一张桌子,一个浅笑着开口,另一个轻点着头回应,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和谐融洽,许幻竹也并不像与他在一起时的模样,反而变得温婉娴静许多。
两人之前每次见面,分明还剑拔弩张的模样。
明知他们之间没什么,但还是控制不住地黑了脸。
刚刚去追那只喜鹊,叫她跑了。本打算放过她的,如今看来,还是得把她捉了回来。
不然自己这一肚子无名之气实在无处可施。
他随即又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