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闯入的小村落, 对着一个认识才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他本没有必要袒露心中隐秘。
但也许是这山村中的春意烂漫,漫山遍野都是生机。
也许是这春风温软, 遥送花香,惹人沉醉。
也许是许幻竹今日随口喊的那一句‘相公’, 让他心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如野草般疯长。
他往前遥遥看去,声音又轻又慢, “我……的确喜欢她。”
他喜欢许幻竹。
爱意从心底里萌芽。
或许始于空间阵里替她扶起桃花簪, 临水阁外替她摘下发间的花叶, 又或是秘境中那个唯一温暖的拥抱和颈间淡淡的药草香……
这感觉起初不过就是有些痒麻, 那时不去管顾,忍一忍, 仿佛也还过得去。
只是后来不起眼的情绪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风一吹, 就能落下叶子来。
一发不可收拾。
以至于有人这么不经意地一问, 他就能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仿佛他讲得多些, 屋子里那个人也能有所感应似的。
“你呀, 我就知道。”王婆婆笑得十分开怀。
时霁说完这一句,低下头来,被她感染着眼底也溢出一丝笑意来, “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他突然想,外人能看出来,许幻竹会不会也能?
心里莫名又紧张起来。
王婆婆于是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今日你们二人送我回来,不过半柱香的路,一路上你便瞧了她十几回。”
“是吗?”他自己好像都没有意识到, “那婆婆可注意到她瞧了我几回?”
王婆婆仔细回想了一阵,才含含糊糊地开口:“她也是瞧了你几回的。”
时霁不打算这样被她糊弄过去, 于是继续追问:“几回?”
“一……回。”
王婆婆犹豫着开口,似是怕他伤心,又连忙补充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再说了,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们在这儿多呆上几天,婆婆从前可帮村子里许多人做过媒,经验相当丰富,一定好好帮你!”
原本王婆婆说许幻竹只看了他一回时,他心里还十分不是滋味。
毕竟那日在夷正堂,他看得清清楚楚,许幻竹可是瞧了凌清虚不少次的。
只是听到那句‘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他心下顿时又明朗起来。
他是许幻竹唯一的徒弟,他们日日相对,形影不离,没有人比他离许幻竹更近。
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是他,以后也不会是别人。
时霁黝黑的瞳孔之中划过一丝涟漪,满院的月色拢在他的肩头,他说:“那就先多谢婆婆了。”
那不过是普通寻常的一句客套,可他说完这句话,却在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明白,简简单单的单方向的喜欢已不能满足他。
心底里生出更荒唐的妄念。
“不必说这些谢不谢的,你和慈儿瞧着差不多大,婆婆今日一见你,就觉得心中亲切。这几日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先住下,你放心,以后你的事情就是婆婆的事情。”
王婆婆再开口说话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她的嘴皮子上下开合,眼角的笑意随着皱纹拉开,末了又缓慢落下。
他最后只敷衍地冲她点点头,便提步进了屋子。
许幻竹跟着王婆婆进来收拾好了屋子,想着等时霁进来一块商量商量明日的事情,于是便在窗前坐了一会。
她不过是让时霁把脸洗一洗,应当快得很,可他不知怎么在院子逗留许久。
后来听见隐约的说话声,她顺着窗子往外望。
窗扇关着,她懒得打开。
于是只见到两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王婆婆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两人聊得好像十分开怀。
她还以为,以时霁那个性子,是不大爱搭理旁人的。
夜色渐渐深了,许幻竹收回了视线,拨了拨烛台上的灯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几个人怎么样了,但愿明日能将他们找到才好,不然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的师尊们交代了。”
许幻竹这一边,有个安稳的住处,还吃了两顿饱饭,实在称得上岁月静好。
另一边就不是这样的场景了。
另一头的夜色里。
“上次在秘境挖石头,这次又在这儿挖石头,咱们是和石头杠上了吧。”
宋辰推着一车矿石,一步一步走得艰难缓慢。
“别……别让老子看见那只绿毛臭鸟,老子见它一次,揍它一次!指的什么破路!”
杨文楠抬起脸,只见他脸上布满了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嘴巴肿起,说起话来还含糊不清。
“你小子还不服气?”一个壮汉从后头上来,皮鞭子抽在地面上,卷起一块石头,弹在翟永脑门上。
翟永默默后退,与杨文楠拉开一道距离。
杨文楠立马噤了声,推着车子往前走,不敢再说话。
是什么让杨文楠和翟永这两个混世魔王在这儿任劳任怨地搬着石头?
是一顿顿胖揍。
昨日在山洞中休息,天刚亮,几人也是从洞里出来时发现外面变了天。
洞前忽然出了两条路,一条往南,一条往北。
众人犹疑不决时,翠翠叼着范玉珍的衣领往南走。
他们那时候觉得,这是许幻竹养的鸟,或许和许幻竹有着什么天然的感应,于是纷纷跟上了翠翠往南边去。
谁知竟被它带到了一处采石场。
立在乱石嶙峋的荒地上,几人正手足无措之际,几个壮汉二话不说涌上来,将他们几人抓了。
那三个姑娘稍稍好一些,被拉去后厨做活。
而宋辰他们三人就倒霉了,跟着采石运石忙了一天,累得没了脾气。
终于熬到晚上休息的时候了,没人再盯着,于是几人偷摸摸地聚在宿房外的角落里商量对策。
“昨日进山洞之前,外头分明没有这两条路。怎么还自己变出来了。”
“对啊,而且这地方古古怪怪的,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逃出去。”
“他们现在看我们看的紧,况且我看他们大概也只是普通的凡人,应该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不如先静观其变,等我们搞清楚了状况再说。”
那几人讨论地热火朝天,杨文楠罕见没有出声,背对着几人,脸也不愿意露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踢着石子儿。
范玉珍悄悄戳了戳翟永,问道:“杨文楠怎么了?”
翟永压低了声道:“你知道的,他那个脾气,今日干活的时候被那监工的给揍了,揍得鼻青脸肿的,估计心里难受了。”
“那你们怎么不帮帮他呢?”
宋辰和翟永虽看着疲累,身上倒是没什么外伤。
翟永:“苍天在上,打他的时候我俩被带到其他地方干活了,可不是见死不救啊。”
宋辰:“不过说实在的,他那个脾气,若是不收敛收敛,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翟永跟着点头。
宋辰揽上他的肩继续道:“你们看,小永就不一样,平日里虽也跟着一块作威作福,但遇到打不过的,该认怂还是认怂。”
翟永继续点头,又摇头,随即拍开他的手,纠正道:“你莫要瞎说,我那是审时度势。”
童锦芝:“小永?啧啧啧,这才一日功夫,你们关系就这样要好了?”
姜颂靠近小声道:“这是不是现下修真界正流行的,两个男的在一块的那种爱情?”
“阿颂,你别说还真有点感觉。”
“诶,姜颂,你平日里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俩清清白白!”
“好嘛好嘛,我以后不在你们面前说就是了。”
“你……”
范玉珍悄悄退了出去,回了白日里几人干活的后厨。
今日拣菜时,她发现菜堆里混了几棵三七,随手将它们藏到了后厨的柴堆里。
这会趁着夜色正黑,她悄摸摸地拿出来,用小碗捣碎了藏在怀里,往宿房外的墙角走去。
等她回来时,那几人都已走了,只剩杨文楠一个还抱膝蹲在那儿。
听见脚步声,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又埋下头去。
“你上哪去了,他们都去睡了,叫老子在这等你。”
范玉珍将碗递过去,“你擦点药吧。”
浓绿色的汁液混着植物的残破的茎秆聚在碗里,发出一阵土腥味。
他抬起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臭死了,老子不擦。”
“这是活血化瘀的,你擦了好得快些。”范玉珍往前推了推药碗。
范玉珍脸上也溅了药汁,和那碗里的草药一样,沾染上讨人厌的气味。
“为什么给老子送药,你是不是暗恋老子?”
杨文楠的左脸高高肿起,眼角青紫斑驳,好像个肿了一半的发面满头。
此时若是有面镜子,他应当不至于说得出这话。
范玉珍闻言急得连忙摆手,“你……你误会了,我就是想告诉你,翠翠它应该不是故意的,我们出去以后,你能不能不要生它的气?”
“为那臭鸟?范玉珍,老子真想看看你脑子里装的什么!真是活了十几年没见过你这样的二百五。赶紧拿着你的臭药给老子滚!”
宿房里传出人声。
“大半夜的,谁还在那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想起白日里被揍的教训,杨文楠立马闭了嘴,不敢说话。
范玉珍本就不善于与人交流,平日里能不说话时也不说话,被他这样一吼,更是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委屈巴巴地上前端起药碗,准备离开。
“喂!老子让你滚你就滚啊?”
“什……么意思?”
杨文楠不耐烦地上前,“拿来吧。”
“那你不生翠翠的气了?”范玉珍双手捧着碗递过去。
真是服了范玉珍了,这种时候还不忘了替那只破鸟求情。
“神经病。”他低声嫌弃,却还是接过药碗。
明月高悬,两人一站一坐。
杨文楠手里抹着药草,嘴上依旧不停骂骂咧咧。
范玉珍安静站在一边等他擦完。
“你怎么还不走?”杨文楠顶着一张黑绿的脸,抬头问她。
下一句“老子就说你暗恋老子”还未说出口,手上一空,药碗被她端走。
范玉珍拿过空碗,强压着突突直跳的额角,朝着那绿脸怪道:“我得把碗拿回去”,接着急急转身,目不斜视,语速飞快:“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杨文楠看着姑娘匆匆逃离的身影,一只手卷起额侧的一缕头发,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个傻子,定是被老子的魅力所折服,与老子才稍稍单独相处那么一会会,就害羞难耐。若是这日后历练路上日日与老子呆在一处,那岂不是更加无法收拾。”
他似是十分苦恼,“不行,得找个时间跟她说清楚。”
范玉珍拿着碗飞快回了屋子。
方才杨文楠那张脸简直是太恐怖了!
若是再多看一会,晚上怕是要做噩梦。
幸好自己跑得快。
她摸了摸睡着的翠翠的鸟头,小声道:“翠翠,你放心睡吧,他不会来找你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