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荒唐
听顺喜说完, 宋善宁的楚恒略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顺喜显然也有些尴尬,赔笑了两声,先伸手挥退了身后跟随的小太监, 才走近了几步, 压低声音,算是解释, “殿下, 驸马。您二位可千万别多心, 陛下确实是有急事。”
他往后指了指,“奏折摞了山高,半宿没睡了。”
听到这话, 宋善宁心头的大石才算是稍稍落了地。
她是宋温的长女, 底下的弟妹都还没成年, 也没见过公主出嫁的仪典,却也知道, 没有哪个公主成亲之后,第二年会不祭拜祖宗, 不叩谢帝后。
但好在皇帝并非故意避而不见, 宋善宁微笑着点头, 楚恒略也将心头的不悦藏了起来。
于是,两人便只好先行出宫, 等皇帝择日召见。
但是回程路上, 楚恒略还是有些闷闷不乐,马车行过长街, 宋善宁瞧见外面有卖蜜瓜糖水的小店, 便吩咐人去卖两碗, 带回家吃。
侍从都候在外面,宋善宁趁着马车停下的时候,问楚恒略,“怎么了,是不是还因为父皇的事不安?”
楚恒略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苦笑一声,“怪我,昨日醉死过去,新婚之礼都没有行完,今日才会这般不顺。”
宋善宁稍怔,又一下子沉默下来。
楚恒略瞧她这模样,还以为是因为昨晚的冷落让她不高兴了,虽然两人是契约成亲,但毕竟青梅竹马这些年,她终究是在意自己的。
楚恒略心中不免窃喜,但实际上,宋善宁却想到了谢谌。
昨晚他说“礼都未完,合卺酒也未喝,算什么夫妻?”
竟真叫他一语成谶,帝后都未觐见,严格来说,还真的算不上夫妻。
想到这,宋善宁不由得心神一凛,连忙将这念头驱逐出去。
只是因为朝中有急事罢了,等父皇处理完正事之后,定然会及时召见他们,补全礼节。
但她想得还是简单了。
到现在已经快要一天一夜,皇帝仍在书房没有出来。
几位宰相都坐在下首,每人的手边都搁着一盏浓茶,俨然都是用来吊精神用的。而在宰相和皇帝之间,太子宋彦文也在,他是晨起才到的,但眼底同样有一圈青紫,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
空旷的大殿内久久沉默,最终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元卿,你来说说……”
元辅和在一众宰相之中,资历最老,更曾是帝师,最得皇帝信任。
平日朝中有什么事无法解决,再或是皇帝拿不准主意时,皇帝都会教他决策,或是主持朝议,他一向以此为荣。
可在此时,他被皇帝点名,却是心里咯噔一声。
好半晌,他才说:“依老臣之见,还是……国事为重,大局为重。”
听他这样说,皇帝仿佛并不意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转头看向元辅和身边的高随,问:“高卿,你的意见呢?”
高随犹豫许久,最终拱了拱手,道:“臣,和元相意见相同。”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着高随依次问下去,殿内总共七位宰相,有人答得快,有人犹豫的时间长,但无一例外,都是赞同元辅和的陈论。
皇帝又将视线挪到离自己最近的太子,“那么,太子,你是怎么想的?”如往日一样,目光写满了慈父的柔和,还有一国之君对于继承人的期盼。
不过,在今日,又好似多了一抹期盼。
只不过深深掩藏在眼底,宋彦文此时没有抬头,也并不能分辨父亲的深意。
他犹豫许久,才缓缓地说:“儿臣以为,元相所言甚是。”
似乎是意料之内,皇帝点了点头,却没想方才似的,直接将他也略过,而是又接着问:“为何,与朕说说?”
宋彦文踌躇许久,才道:“北夷向来蛮横,尤其是八皇子登位之后,颇有一统草原的架势,大燕在这时候和他们开战,并无胜算。不若先行安抚,再联合北夷周边的牧族,合力包围北夷。”
“他们游牧为生,又生来好战,只要咱们断了他们的粮草,长此以往下去,先认输的,必然还是北夷。”
“因此,依儿臣之见,还是要长远考虑,大局为重,先行答应安抚,日后,再徐徐图之。”
说完,宋彦文悄悄抬头,见皇帝的面上并没有暴露出任何不悦,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也根本不必担心皇帝会有任何的不悦或是羞恼。
因为过去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大燕都是这般处理与周边几个蛮夷的关系的。
早些年时还好,至少还会行合纵连横的掣肘之策,但从先帝开始,国富日强,百姓安居乐业,更没有人想打仗了。
总归不过是多给些赏银,也就过个几十万两白银罢了。
对于那些地少人稀的蛮族来说,或许是一年的口粮,但是对于繁盛的大燕,甚至还没有一个高品官员的过年收的一份年礼多。
用一点银子,去换一年,甚至几年的安宁,没人不愿意。
可谁也没想到,今日的北夷会贪得无厌,仗着自己刚吞并了几个小族,来向大燕索要更多。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真的要打仗吗?
大燕已经三四十年没有见过战争了。
这些久居金殿的老宰相们都不敢去赌。
更何况,大燕向来重文轻武,他们怎么会打得过北夷?
果然,皇帝没有再开口问什么,他垂着眼靠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出声。
听着太子条理清晰的回答,几个宰相也都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个人悄悄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件事怕是要拍板定案了。
可没想到的是,阶上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冷笑,皇帝忽而怒气,猛地将桌案上小山似的折子全部挥落。
“荒谬!”
哗啦啦奏折落地声与皇帝的怒吼一并响起,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宋温人如其名,一向温和,对待重臣更是客气守礼。
谁都没有见过他发这样的火气,因此他如此大怒之下,谁都没反应过来,倒是一直守在帘子后头的顺喜手脚麻利,默默跪过来收拾皇帝挥落的折子。
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跪倒低头,不敢再开口说话。
皇帝绕过宽大的御案,将顺喜一脚踹开,低头在一片杂乱中翻找了许久,才挑出其中一本,狠狠摔到了宋彦文的胸口。
“既然你说,可以先答应他们的条件。”皇帝气得胸膛不住地起伏,“那太子,你来念念,这北夷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折子将宋彦文咂得往后一缩,跟着顺着他明黄色的锦袍往下滑,沉沉地落在了地砖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那声音算不得大,宋彦文却像被吓到了似的,手指一颤,不敢伸手去拿。
皇帝怒道:“给朕念!”
一阵窸窣的翻页声,跟着是宋彦文略显温吞的声音,“求燕朝皇帝陛下救济相帮,八十万两白银,二十万两黄金,以解我族燃眉之困。另求娶燕朝公主殿下,为我王正妃,永结两族之好,再求二十万头山羊陪嫁我族……”
宋彦文的声音越念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皇帝冷笑一声,“且不说他这一次擅自把每年的赏银多加了三成有余,便说要求娶公主,你们想将哪个公主送去?”
又是一阵沉默,皇帝尖锐的目光缓缓从这些人的头顶扫过,知道他们的心里多半都只有一个人选。
想到这个名字,皇帝手掌撑着御案,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再开口时,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朕总归有四个女儿,三个都不满十岁,个头还没有桌案高。”
“还有两个妹妹,一个早死,一个倒是云英未嫁,却已经三十几岁,总不能将她送到北夷,那还不如直接宣战。”
“剩下的,便是其余宗室之女。要么连孩子都生了三四个,要么便是连十岁都不到的年纪,惟有一个年纪适合的……”
说到这,皇帝也不由得顿住,“是善善。是刚成亲半日的永安公主。”
“难道,你们想让朕将她送出去吗?”
没有人说话。
皇帝的视线停在宋彦文的身上,不敢相信一般,又问了一遍,“文儿,那是你的亲姐姐,你可知道,若是真的将她送到北夷,她一辈子都再回不来了。你真的想要将她送去和亲吗?”
宋彦文艰难地摇了摇头,无法回答。
而这时,一直跪在太子身后的元辅和却往前膝行了两步,拱手道:“陛下!”
“陛下。”他叩一次头,才又继续说道,“如今在北夷掌权的八皇子非同小可,自他继位以来,征战数月,迅速扩张了北夷的国土,如今想必是钱粮不足,才会来找咱们要银子。”
“咱们若是不给,他们便会与咱们鱼死网破,死缠烂打。就算最后得胜又如何?民心慌乱,朝廷得不偿失。”
“但若是安抚下去,他们偃旗息鼓之日,咱们再趁机敲打,方为上策。”
皇帝沉默一瞬,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元辅和便接着道:“更何况,以八皇子的城府,臣实在不相信,他会不知咱们大燕没有适龄的宗室女。”
“依臣之见,他就是冲着永安公主来的。”
这话一出,皇帝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既然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那么咱们不如暂且满足他们,只是委屈了公主殿下。但若是能以永安公主一人之力平息两族交战,那便是漠北,甚至整个大燕的功臣,到时候陛下再将公主殿下迎回来,又有谁敢说三道四?”
“所以,臣恳请陛下以国为重,以大局为重。”
说完,他藏在袖口之中的右手隐秘地后勾了一下,身后几个宰相,除了跪在最后,最年轻的徐兴之外,皆俯下身去,“臣附议。”
徐兴见此也立刻躬下身,动了动嘴唇,但到底是没有开口说出半个字来。
皇帝长叹一声,“你们先下去吧,朕,朕再想想。”
几人跪安退下,殿门合上的那一瞬间,皇帝又坐回了龙椅上。
一直跪伏在台阶上的顺喜立刻抬起腰,开始收拾地上散乱的折子,许久,皇帝冷不丁问一句,“顺喜,你说,朕还要不要坚持?”
顺喜一个内监,哪里敢妄议朝政,嗫嚅着不敢开口。
皇帝也根本便没指望他的回答,他抬手掩住半张脸,也掩住了一声叹息。
金银牛羊都是小事,送一个公主和亲才是大事。
北夷虽蛮横,这些年来却还是要依附大燕。
可若是他真的在这个时候,将刚刚大婚的公主送过去,那便是让大燕与北夷君臣之位颠倒。
不,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皇帝突然坐直身子,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空白折子,吩咐道:“顺喜,研磨!”
-
从大殿离开之后,太子便直接回东宫了,徐兴也借口家中有事,乘一顶小轿快步离开。
剩下六个人步行往宫门走去,元辅和走在最前,后面几个人隐隐以他为首。
许久,宫门都近在眼前了,不知谁问了一句,“元相,您觉得……陛下会答应咱们的奏议吗?”
元辅和捋着胡子,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其余人多半也是这样想的,见此都沉默下来。
元辅和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笑着拍了拍身边的高随,继续往前走。
其他几个人也都不敢再说话,于是一行六个人就这样穿过宫门,各自登上轿撵,回家去了。
元辅和是最先到的,因此他的轿子被堵在最里面,此时要等着其他一些人都走了之后,才能起轿。
他并不急,倚着轿身闭目养神。
大约一刻钟后,轿子被人敲了两下,他才抬起眼,是本该已经离开的高随立在外面。
高随拱手,问:“元相,天气这般热,在下想到您府上讨杯茶水喝。”
元辅和捋着胡子笑了笑,说:“高大人,请。”
很快便到了元辅和的相府,两人一路直奔元辅和的书房,相对而坐,立刻便有小厮来上茶。
元辅和挥手让人都推开,高随终于问道:“北夷的折子,是元相故意截下的?”
元辅和抿了口茶,并未遮掩,“什么都没有瞒过高大人的眼睛。”
高随摸了摸八字胡,缓缓笑了,“我就说吗?那北夷人就算再不知礼数,也不会非要求娶一个已经成过亲的女人。想来这折子应当是陛下还没有给永安公主赐婚的时候写得,但却被故意拦下,拖到了今日。”
元辅和说:“高相是个聪明人。”
高随说:“在下的确不算笨,除了猜到这些之外,还猜到些别的,元相的心思。”
元辅和眉梢一挑,“哦?”
仿佛并没有看到他眼底的威胁,高随说:“皇后一门心思要为太子积蓄势力,晋国公府终究是被她拉上了马。可如今成亲之后再去和亲,楚家难保不会借此怀恨在心。”
"没了帮衬,太子又年轻,终究还是要依仗您。"
元辅和笑道:“高大人将老夫全然猜透,可是老夫,却看不懂高大人了。”
高随说:“在下不过是一介只求安稳的普通人,漠北若是真的打仗,这户部的银子,不知道够不够用。”
户部尚书,是高随曾经的学生。
元辅和说:“放心,打不起来。”
“您这般确定?”
元辅和说:“咱们这陛下看似软弱,实际上却是有些武人血性。只可惜……”
他忽然笑了笑,说:“只可惜软弱的时候太多,等到血性被激起来的时候,手上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只有一个窦承……”
高随道:“说是已经在漠北了。”
元辅和说:“他们这些粗人只懂得立功,只想着打仗,却根本不为京中的百姓着想。”
“老夫身为宰辅,自然是要阻止的。”
三日后。
传信太监一路小跑,连滚带爬地跪到金殿外,“陛下,有漠北急奏。”
皇帝一愣,他叫人发去的密信刚过了三日,怎么这么快就有回奏?
但也来不及思索,他叫人将急奏呈上来,唰得展开,一扫而过,半晌,手指抖筛一般,竟连一张纸都握不住。
纸张轻飘飘落地,显出上面的几个字:
镇北将军窦承,已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