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陈炳荣意图率领千牛卫杀出重围, 负隅顽抗,却被太子带来的禁军当场擒获。
混战之中,温清平和一众医工闻讯而来, 挎着药箱趋步行进。
他们指挥着宫人,将身负重伤的谢言岐和桓颂二人, 各自送到就近的暖阁诊治。
——虽说桓颂罪不容诛, 但这件事情尚未定论,是以,他的性命暂时还得保住。
待到他们将一切安排妥当, 太子此行率领的禁军, 也终是制服了陈炳荣和他的一干千牛卫,并且押解监看了起来。
这晚, 华清宫始终灯火通明。
身为尚药局奉御的温清平,几乎没有得过片刻的休憩。
前半夜, 他接连为遇刺的虞崇峻、以及旧疾复发的圣人诊治, 如今,又要应对处理谢言岐和桓颂的伤情。
灯烛璀璨的暖阁之内,一道珠帘隔断里间和外头的情形。
看着里边不停走动的人影,镇国公的心里备受煎熬。他起身, 不安地来回踱步。
橐橐的跫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
初沅坐在一旁的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
她眼睑微垂, 对着手上沾染的血迹怔怔出神, 纤细指尖是止不住地轻颤。
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 始终是方才, 他失去意识晕倒在她怀里的一幕。
圣人坐在上位。
他瞅见初沅煞白的小脸, 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 她和谢言岐的关系匪浅。
可他身为父亲、身为君主,却完全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份隐秘情愫。
此情此境,关乎谢言岐的性命,圣人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主动问起他们的事情。
他稍作迟疑,临到嘴边的责问,最终,还是化作了关切,“阿妧,这里有镇国公府和尚药局的人守着。你今晚已经受了不少的惊吓,就先回去休息罢。”
初沅向来是个温柔婉顺的性子,不会让人劳神操心。
然而这回,竟是破天荒地学会了忤逆。
她轻抬睫羽,望向身边的圣人,一双眸子好似秋水浸过,盈盈流转着泪光,却又克制着,不曾落泪。她颤着嗓音,脆弱又倔强地说道:“阿耶,我要等着他的。”
她这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是让圣人心疼得,不忍拒绝。
末了,他还是默认了她的一起等待。
晚风透过窗牖,吹动屋内烛火摇曳,就好像整间屋子里,定不下来的人心。
每一寸流逝的时间,都如同慢刀子的凌迟。
半个时辰以后,天边浮现鱼肚白,里间的温清平拔除了谢言岐身上把柄软剑,嘡啷一声扔在铜盆。
又是一炷香过去,日已三竿,明光瓦亮,外头的世界逐渐苏醒,变得喧嚣,而里边的动静却是慢慢停歇。
这时,温清平终是挑起珠帘走出,疲累至极地回禀道:“陛下,谢大人中的这一剑,几乎穿透了胸膛,仅差分厘毫丝,便伤及了心脉。眼下,他虽已无性命之忧,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这两天,需要有人时时守着,以防他感染发热。”
闻言,圣人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是眉头紧蹙。
——他没想到,谢言岐真的是在用性命相救。
一旁的镇国公亦是攒眉蹙额。
只不过,意味却全然不同。
他是由此看懂了,谢言岐这样做的用意。
他就说,以蕴川的功力,不可能打不过桓颂手里的剑——当时的情况,他分明可以有万般方法制止,毫发无损,可他非要选择最为笨拙和冒险的一种,落得如今的身负重伤。
恐怕,这所谓的负伤,也是他精心设计好的。
距离心脉只差分毫……
显得伤势危重,却又不会真正伤及他性命。
这世间,也就只有他自己,能掌控得住这个分寸了。
思及此,镇国公不由得怒极反笑。
这小子,算准了今晚的一切,未曾想,临到最后,竟然连圣人也一道算计了进去。
镇国公实在不想理会谢言岐的自作自受,但碍于圣人在场,他也不得不配合着,上演这一出苦肉计。
他唤来几名扈从,事无巨细地做好安排,吩咐他们轮换守在这里,时时留意谢言岐的状况,末了,又象征性地向温清平多问几句,记一下期间的避讳,佯作关切。
瞧着他们来回忙碌,初沅虽然很想进去看一下谢言岐的状况,但她在镇国公府的一干人面前,不过是个外人,没有立场、也没有正当的理由,去插手他们府中的事情。
她在这里等到现在,已经是逾矩之举了。
正当这时,圣人也关切地再次问道:“这回,总该回去好生歇着了罢?瞧你,这一整晚没睡,眼睛都红得像小兔子似的。”
初沅闻言一怔。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后,起身向圣人辞别,“是初沅任性,让阿耶操心了。”
顾及她通宵未睡,圣人也不舍得在这个时间点开口,问询她和谢言岐之间的事情。
他忙是唤来宫人,让他们送初沅回去。
初沅纵是心有不安,但这里用不着她,多留亦是无益。
自前殿走到屋门,她几乎是十步九回头。
见状,圣人的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虽说他一直在为初沅的婚事烦心,可如今,真的见到她对旁的男子如此上心,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膈应。
尤其她心仪的对象,还是不久之前,为了救他性命,险些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谢言岐。
他也实在没办法去找他责问——问他究竟是使了何种手段,骗走了初沅的一颗芳心?
这时的圣人,就有如吃了个哑巴亏。
左右都不能讨个说法。
……
因着整夜的担惊受怕,初沅回到寝宫之时,俨然是困倦至极。
可她辗转反侧,如何都没有睡意。
她的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时时缚着她的情绪,让她不得安宁。
——她还是没有办法,真正地定下心来。
她也做不到,对谢言岐的伤情置之不顾。
悬而未决的忧惧,和排山倒海的乏倦,在她的脑海来回拉扯着。
等她好不容易入睡,梦里却又是光怪陆离的情景。
最后,她又是冷汗涔涔地惊醒。
初沅倏地自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窗牖漫进些微的凉意,外头风清月皎、暮色弥漫,赫然已是入夜。
望见外边的天色,初沅黛眉颦蹙,忙是趿鞋下榻。
也不知,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她着急忙慌地往外走,临到门口,不期然地,和流萤撞了个正着。
流萤念着她白日补觉,未曾用膳,于是便估摸着时间,准备了一些糕点,以防她醒来时备膳不及,挨了饿。
怎知,她尚未安排妥当,初沅就已经醒了。
流萤不由得面上一喜,“殿下睡好了么?有没有饿着?要不要奴婢去传膳……”
对于她这一连串的发问,初沅尽是一概略过。
她径直问道:“流萤,你知道……镇国公府的世子谢言岐,他醒了吗?”
流萤的笑容略是僵住,“殿下问这个作甚?奴婢方才去厨房制备糕点,碰巧遇见尚药局的医工在煎药,好像是听见他们说,这位世子……在傍晚的时候醒过一回。”
尽管如此,但初沅的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得知自家殿下是想亲自过去探望,流萤不免惊诧地睖睁双眸,劝道:“殿下,镇国公府的世子……那可是外男。况且,现在天色已晚,您在这个点贸然过去,怕是有损您的声誉呀!”
这样的道理,初沅自是知晓。
不过,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一切。
……
到最后,初沅还是难得的任性了一回,去了谢言岐暂住养伤的那处暖阁。
为了方便行事,她并未堂而皇之地过去,而是借了流萤的衣裳,佯作宫婢前往。
然而她的伪装实在拙劣,未待她走近,一直守在门口的奚平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径直上前向她行礼,“殿下。”
被戳破的窘迫,让初沅分外地不自在。
不过,到底还是内心的担忧,占据了上风。
她始终记着来此的目的,“世子的伤情……可有好转?”
奚平道:“世子傍晚醒来,吃过一回药,眼下正睡着,已无大碍。”
初沅看向他身后那扇紧阖的门扉,问道:“那,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不会发出声音打扰他的。”
奚平侧身让路,“殿下请。”
许是为了让谢言岐更好地静养,外头就只有奚平和另外两名侍卫把守,同样,屋内看着的,也仅有两个药童。
进屋以后,奚平便让他们先行退下,给初沅和谢言岐留出独处的空间。
听见屋门在背后徐缓阖上的声响,初沅也迟疑地迈上前,伸手挑起隔在里间的那道竹帘。
烛火摇曳,淡淡的药香萦绕鼻端。
初沅越往前,那股药味便越是明显。
直至最后,她坐在了谢言岐的榻边。
谢言岐仍是双眸微阖,暂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病中的虚弱,反倒是削减了他眉眼间的那股锋锐和风流,显得有几分苍白。
初沅探出纤细指尖,触碰他温热的气息。
真切感知的温度,轻而易举地,就让她落了泪。
一时间,那些惴惴不安的忧惧,好似都在此刻,无声宣泄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轻攥住谢言岐的手,泪水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一滴地掉落。
她犹自哭得难过,便没能及时察觉,谢言岐指尖微动,慢慢地,回握住了她的小手。
——“殿下这是怕,成为小寡妇么?”
许是将将苏醒,他的嗓音带着几分低沉的沙哑。
初沅神情微怔,抬首便撞见,他那双噙着淡淡笑意的凤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