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灵魂旧伤(5)
控制追光的人似乎忘了移动, 光束直直地打在杜荔娜身上。
杜荔娜双手撑住冰凉的地板,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软倒在舞台上。
人们吵闹起来。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有人在录屏,有人从远处站了起来,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惊呼, 有人怒骂。
还有人在哭泣。
王子猷从台下冲上来, 脱下外套,盖住她的双腿,并将她抱在怀里,挡住灯光和镜头。
“娜娜, 别哭。”
杜荔娜摸了一下脸颊。原来是她自己在哭泣。
她的目光从王子猷肩上越过, 再一次找到了苏拉的身影。
苏拉定定地站着, 面容阴冷得看不出喜怒。
杜荔娜想, 现在,她高兴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袭来, 像厚重的钟捶,撞上杜荔娜的胸口。身体里陈年的旧伤在这一撞之中,狠狠震裂。
她眼前一黑, 坠入了不知名的渊洞之中。
王子猷将杜荔娜打横抱起,脚步如飞地穿越人群, 离开了会场。同时,也吸引走了一大堆媒体和看客。
舞台上的聚光灯一盏盏熄灭,人们渐渐散去, 苏拉还站在原地。
江世敏离她不算远, 只是背对着人群, 看不清面容。总裁助理吴优来到她身边,凑近说了几句话,江世敏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转身的一刹那,江世敏对上了苏拉的视线。
她们是母女,也是大众揣测中的共谋者。但事实是,自从杜宇风的追悼会之后,她们还没有过任何私下接触。
江世敏向苏拉微微一笑,是苏拉熟悉的那种,掌握局势、洞察一切的笑。
然后她移开视线,踩着稳健的步伐离开。
苏拉只犹豫了一瞬,就跟了上去。
行经门口的时候,她的手猛然遭人牵住。
苏拉带着怒意回头,却是林渡。
林渡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苏拉不耐烦地说:
“当然有。”
林渡不说话了。
苏拉把手从他掌中快速抽出,急急离开。
她来到酒店门口,江世敏的加长保姆车已经停在路边等她,车门已经打开。
围观媒体的镜头齐刷刷地对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度。
江世敏提起裙摆,仪态万方地踏入车内,坐到内侧的座位上。然后,她回过头来:
“愣着干什么?上车。”
苏拉抿着唇,良久,终于在全世界的注视下,上了那辆车。
车程很短,苏拉还没组织好措辞,保姆车就驶入了地下。
江世敏独自居住在湾畔的国际总裁公寓顶层,有专属直达的电梯。助理吴优护送她们两人上到公寓,放下江世敏的铂金包,泡了一壶姜茶,就悄然离开。
公寓层间距很高,目之所及便有篮球场那么大,极简的装饰,体现出主人决绝果断的性格。江世敏褪下高跟鞋,把丝绸披肩扔在门口,拍了拍手:
“打开窗帘。”
智能管家温柔地响应。
银色帘幕徐徐拉开,一百三十五度环形落地窗截下的鹤市夜景便涌入眼帘。
江世敏从边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苏烟沉香,点燃了放在唇间,吐出一个优美的烟圈:
“想说什么,就说吧。”
偌大的客厅,终于只剩母女二人。
苏拉在律师行业锤炼多年的口才,并不足以让她沉着地面对自己的母亲。
她索性单刀直入:
“是不是你?”
江世敏耸了耸肩:
“这重要吗?她决定要介入一帆,以后这种场合多的是。可惜她不是我的女儿,否则,我会教她,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苏拉讥讽道:
“所以,你从来不会阻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你只关心我怎么应对。”
江世敏笑了。
“你很聪明。这要归功于我。你知道科学研究表明,孩子的智商主要来自于母亲吗?”
苏拉没打算被她牵着鼻子走。
“你不觉得,这种对付女人的手段,太卑鄙了吗?”
只有家里人知道,车祸的伤痕对杜荔娜的打击有多重。
也只有女人想得到,用这样的办法来羞辱女人。
“商场上没有什么男人的手段,女人的手段,只有有用的和没用的。你所谓的男人的手段,可以玩得比女人的卑鄙一百倍。”
江世敏面无表情地抖掉烟灰。
“当你开始选择更正当的手段时,你就已经输了。”
与苏拉相似的长眸紧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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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杜宇风玩的这一手,我确实没想到。你应该知道,他利用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只有你能给我添堵。”
“那我成功了吗?”苏拉问,“我给你添堵了吗?”
江世敏冷哼一声: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绊脚石。”
“……”
“回来干什么呢?你在海市不是做得风生水起吗?风同所比天影所大得多,前途也更广阔。就为了杜宇风一句话,你就回来?为了什么?愧疚吗?”
苏拉的眸光震了一震,立刻被江世敏捕捉到了。她玲玲地笑起来,如同水晶风铃互相碰撞。
江世敏吁了一口气:
“我才五十二岁,精力旺盛,头脑清醒,对现在的一帆来说,我是最合适的领导人。一帆是我和杜宇风合力打造的,可人人都觉得它应该姓杜,甚至还可以姓王,却偏偏不能姓江。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女人?”
见苏拉不搭腔,她继续道:“苏拉,这个世界对女人,一点都不友好。你以为你给自己戴上道德的枷锁,他们就不害怕你了吗?只要你眼里闪着欲望的光,他们还是会恨你,恨到骨子里。”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你是我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管杜宇风跟你说了什么,你和我都是一体的,你不和我站在一起,还要和谁?”
空调的风吹在苏拉的颈子上,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江世敏抓过沙发上的薄毯,扔在她膝盖上。
“把自己包好,别感冒了。”
苏拉怔怔地望着她。
江世敏将香烟的末尾按熄在烟灰缸里。苏拉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烟灰缸旁的相框上。
那是一个做旧的原木相框。相框里,二十七岁的江世敏穿着件朴素的灰蓝色衬衣,侧脸看着镜头,一手拽着个笑得脸部扭曲变形的五岁小女孩儿。
那是苏拉。
照片里没有爸爸,是因为爸爸就是拍照的人。
“苏拉,别同情弱者,尤其是像杜荔娜这样的,内心的弱者。人,要是自己站不起来,想要扶她的,只会被她一起拉着摔倒。”
“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学谁都行,别学你爸。”
二十三年前,榴城县榴河大堤,苏拉的生父苏海跃接七岁的女儿放学,看到河边有两个孩童溺水。他遂丢开女儿的手,跳下河去救人。两个孩童只救上来一个,另一个箍着苏海跃的脖子,一起沉入了河底。
苏拉在回忆中耽搁了一瞬,重又回到针锋相对的当下。
她倏然开口:
“你……还有老苏的照片吗?”
江世敏愣了一下,摇摇头。
“搬了太多次家,过去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苏拉“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江世敏问:
“你那有吗?”
“有一张。”
江世敏:
“你爸当年,给我们俩拍了不少照片,他自己倒没留下几张。”
“是啊。”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记忆如同榴城那湾小河,静静将她们淹没。
良久,苏拉回过神来,轻唤了一声:
“妈。”
江世敏微微一惊。
今晚,她并未期待这个字会在对话中出现。但它就这样出现了,一脱口,便如打通了壅塞多年的河川,令血脉紧紧相连。
“什么?”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你也该知道,我只按自己的心意做事,谁也不能掌控我,你是我妈,也不行。”
“……”
苏拉站起身来,指着那相框:
“这照片,我没有。我能带走吗?”
两对如出一辙的眸子静静相对,其中烽火明灭,云天变幻。
末了,江世敏轻轻叹气,撇开视线。
“你拿走吧。”
苏拉便把那相框塞到自己精巧的包里。
包有点小,她拉上拉链的动作近乎粗暴。
蓦地,手上挨了一记,抬起头时,江世敏瞪了她一眼:
“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的。”
母亲的手接过余下的工程,巧妙地调整了一下相框在包里的位置,再轻松平滑地拉上拉链。
苏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便只能选择转身离开。
她下到停车场,吴优和保姆车还在电梯口等她,要送她回家。
苏拉上了车,报了自己的地址。
苏拉问:
“吴助理跟江总多久了?”
“五年。”
“江总好相处吗?”
吴优笑笑:“江总是我崇拜的那种领导。”
她递上一盒糖果:
“苏律师,吃糖吗?”
苏拉摇摇头。
过了七岁——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再没有主动要过糖吃。
但更早的时候,她是很爱吃糖的,曾经为了吃一颗糖,和妈妈大吵大闹,冷战了好多天。后来是爸爸居中劝和,她们才重归于好。
那时候,她还在认字的启蒙期,爸爸妈妈都很忙,没空陪她玩耍。她于是常常玩一种游戏,叫做找字。
大部分时候,爸爸——偶尔是妈妈——把写着简单词语的小纸条藏在家里的不同角落,苏拉就寻宝一样,在家里孤独而快乐地寻找。也许是在两层被褥中间,也许是在腌菜坛子下面。
如果找到一张纸条,并且准确地认出上面的字,那么妈妈会奖励一颗糖果。
苏拉沉默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蓦地,心中一动。
她低头拉开包链,掏出相框,抠开背后的旋钮,取下背板。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背板和照片之间,有一张手写的小纸条。
“小孩,别挡路。”
作者有话说:
百合很好,但这文不是……就只是女孩子们之间的竞争、成长、救赎、和陪伴。重申一下,文中的人物都不完美,都有非常糟糕的一面。
这篇文的结构是,大概五章左右是一个小节,有一个独立的主题,小节开头摘一段我觉得合适的诗歌点题。下一节,苏拉女王又要欺负渡渡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