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
一晃到了九月,秋末晴空出奇的蓝,堪比晕染的青蓝釉;云也如被洗过,白得耀眼。
京城内又被非凡热闹掩盖,只因定国公府的送聘队伍扛抬着各类贵重事物,惹来满城围观。浩浩荡荡的仆役们一箱箱、一担担,整整走了一个时辰,送进舒侍郎家的库房,几乎把内里填满。
这是霍锐承对即将进门的媳妇表现的最大诚意。
他从初见时便对她留了心,过后因人人都说皇帝要将其纳入后宫,一直不敢怀有非分之想。
直至后来,皇帝对舒之瑜道,“令媛品貌俱佳,来日定亲,记得先让朕过过目”,霍锐承确信皇帝对舒家小娘子并无爱慕之心,不知不觉动了念想。
蹉跎数载,知舒窈倾慕皇帝,他为她的境况而糟心,为她的温柔美丽而辗转反侧。
原以为此生无缘,却万万没料到,天降好运,砸他头上了。
婚宴当日一大清早,他穿了吉服,骑着高头大马,和霍睿言率领迎亲队伍从定国公府行出,忽见道上来了一小队人马,护送一辆雅洁的马车徐徐而来。
香木车身,窗边帷幔以金丝银线满绣,细辨认出车头所坐之人为余桐,霍家兄弟大惊,慌忙下马相迎,“余内侍,这……?”
话未说完,车帘从内一掀,钻出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怎么?我和余桐到府上讨杯喜酒喝,不成?”
霍睿言乍然见宋鸣珂现身,惊得下巴都掉了。
过去数月,她待他一日比一日客套,教他如二丈金刚摸不着头。
他连升三级进入枢密院,公务忙得不可开交,又因下值后常要花时间打听元礼的下落、为兄长婚事作准备,几乎未曾和宋鸣珂单独好好聊聊。
他一心等霍舒联姻后,与这小丫头好好聊一聊,好捅破那层窗户纸。
隐忍五年,奋斗五年,从无爵无职走到今日侯爵加身、官至从二品,成为朝臣前列中最年轻最瞩目的青年,他自问来日当上驸马,宋显琛也不可能让他领个闲职。
况且,太后在撮合霍锐承和“长公主”时一度松口——长公主驸马可官任原职。
既然兄长娶了舒家小娘子为世子夫人,他这个当弟弟,自然十二万分乐意接下迎娶长公主的任务。
怂恿宋鸣珂给兄长赐婚时,他摩挲着手静候佳音。
不料三个月过去,宋显琛迟迟没好,再度躲回北山度夏,宋鸣珂恢复身份之事似乎还有距离。
霍睿言急不可耐,只等着杂事一了,找个机会坦诚一切,将她提前收入囊中。
没想到,兄长成婚这一日,宋鸣珂居然纡尊驾临,且事前半点口风也不露。
霍睿言抢上前扶她下车,但见她秀颈纤长,转眄流精,精雕细琢的五官沐浴在柔和秋光中,可称得上美好的代名词。
她发束红玉带,一身月牙色绸缎长袍,护领与袖口处皆有暗红色纹理,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倒与他暗红色大氅、霜白袍子甚是相类。
霍睿言已许久未见她穿私服,秀雅打扮彰显出她的玉颊吹弹可破,樱唇宛若如天工,只需一眼,令他全然挪不开目,只能怔怔凝望她,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
宋鸣珂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烫得脸颊泛红,暗忖:二表哥官做得越大,胆子也越大!往年他何曾有胆量直接盯她?
“陛下大驾光临……真叫我等惊喜万分!”霍锐承乐呵呵地招呼她入内。
“我以表弟身份前来贺喜,自家亲戚不必拘束,你赶紧去接你的新娘子!”宋鸣珂笑而转头,“余桐,命人把礼物抬进去。”
霍锐承怕误了吉时,又不好丢下皇帝,灵机一动,留弟弟招待,自顾上马领队前去迎亲。
霍浩倡夫妇、朱磊夫妇听得皇帝亲自驾临,慌忙丢下手上要务,仓促相迎。
宋鸣珂见他们一大家子穿得喜庆,脸上尽是诚惶诚恐的神色,不由得笑道:“朕就是怕你们俗礼多,才没事前打招呼,这下倒好了,阵仗更大!朕今儿是晚辈,自己人,你们千万别声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她嘴上这么说,可霍家上下岂敢真把她当小辈看待?
霍浩倡吩咐余人去忙活,自己则引宋鸣珂到正厅落座,命人奉上佳茗果品,好生作陪。
聊了一阵,仆役已数次进厅请示府中事务。
宋鸣珂见状,催霍浩倡去忙活,又对霍睿言道:“我想四处走走,是否耽误二表哥的正经事?”
“天下间大概没有比伴随圣驾更正经的事儿了!”霍睿言欣然领命,复笑道,“这喜庆之事令人头大,我想偷个懒,还望陛下成全。”
宋鸣珂微微一笑,当先出厅。
二人并肩走向花园,眼见各处张灯结彩,宴乐声不断,上下人等忙前忙后,个个喜上眉梢。
宋鸣珂感慨万千:“自表姨父回来,府里比前些年热闹多了!等到大表嫂过门后,再添儿得女,更是一大家子喜气洋溢。我赐予你的镇远侯府离这儿不过隔了一条街,你没事常回来陪陪二老也好。”
宋鸣珂回想上辈子,霍家因宋显琛意外坠湖而获罪,霍夫人冒着严寒大雪,在谢氏的殿外跪了大半日,从此落下病根儿。
而今见这一家人整整齐齐,神清气爽,宋鸣珂发自内心替他们感到欣悦,莫名因感怀而湿了眼眶。
为免被霍睿言瞧出破绽,她垂首低问:“听说我这大表嫂嫁妆丰厚,可否容我一观?”
霍睿言微愣,遂领她穿过曲折通花回廊,前往世子院落。
霍家一大帮远房亲戚聚拢在中庭谈天说地,见霍睿言时无不打趣追问。
“阿言,你哥抱得美人归!何时轮到你?”
“咱们不远千里而来,能不能顺道喝上你的喜酒再回老家啊?”
“就是就是!一来一回可费劲儿了!”
“干脆咱们赖这儿不走,等你好消息!”
三姑六婆不识他身侧俊俏不凡的少年郎为皇帝,七嘴八舌,口中无半分遮拦。
宋鸣珂含笑旁听,心下酸涩滋味混杂。
诚然,别的世家子弟,多半在十七八岁成家。
像霍家兄弟这般,父母常年在外,或许也在二十岁前娶妻生子。
霍睿言位极人臣,年轻有为,俊朗无俦,造成了京城和周边权贵的攀亲对象。
初到京城的霍家远亲大概没想到,如此才俊青年,竟有他们意想不到的癖好。
待霍睿言涨红了脸拉着她火速逃离现场,行至无人处,宋鸣珂以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努力扬起嘴角:“怎么着?要我给你赐个婚吗?否则那么多人住在定国公府,你爹铁定要疯。”
“此事……不劳陛下费心。”
宋鸣珂从他言语间品味到一丝抱怨,料想自从霍锐承定亲,他这当弟弟的也被反复催促了不少回。
他心里,也许有苦难言。
宋鸣珂心中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恍惚间已抵达世子独院。
院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喜物,衣裤鞋履、金银首饰、蚕丝被褥、女红用品等堆得满满的,另有字画古玩、玩赏摆件等,放置在朱漆髹金的箱笼上,分外吉祥喜庆。
宋鸣珂今日一行,主要为见证舒窈今生所得的幸福。眼下看了花花绿绿的嫁妆,她更觉欣慰。
霍睿言觉察她红了眼眶,却猜不出所以然,心下纳罕——莫非她想嫁人了?该不会……他传出战事的消息后,她真想嫁给他兄长吧?
一旦疑惑念头落在心上,他的喜悦之意略减,愉快笑容也随之僵滞。
表兄妹各怀心事,胡乱在府里转悠,随意享用瓜果点心。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待霍锐承接了新娘子入府,下人急急跑来请宋鸣珂。
“陛下,公爷请您到堂上落座,接受新人跪拜。”
平心而论,宋鸣珂给予二人最大的祝福,更不希望在婚宴上抢尽他们的风头。
“朕只是来观礼,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必顾虑。”她懒懒摆了摆手。
待亲友宾客共聚一堂,她和霍睿言不动声色回厅,并立一侧,看身穿喜服的一对璧人于欢笑声拜堂。
礼成后,舒窈依然盖着盖头,步态盈盈,由霍锐承和一众女眷送入洞房。
其中,她的好闺蜜沈少夫人全程陪同,如自家姐妹般悉心呵护。
霍睿言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片段,仿佛三拜成礼的是他和宋鸣珂,他按捺不住喜悦,转头偷偷望向她。
不料,她目不转睛凝望那对新人,眼中泪光泫然,竟似要哭出来。
霍睿言的心霎时冷凉了几分。
众宾客分别到府中的男女宾席就座,宋鸣珂心神不宁,任霍睿言牵着坐上男宾首席。
来道贺宁王和官员们,到此刻才发现皇帝也来了,纷纷上前礼见。
宴席间觥筹交错,笙歌悠扬,美酒佳肴不在话下。
明明是大喜日子,宋鸣珂却因各种杂念盘踞心头而烦躁,酒过三巡,便借洗手为由,起身离席,领着余桐往后花园走去。
霍睿言不好随她同去,留在原位,应对亲朋好友的敬酒,如芒在背。
憋了一阵,迟迟未见她归来,他慌忙对父兄致歉,连外披的大氅也没拿,快步往她离开的方向奔去。
满目秋色晃于眼前,桂香已淡,霜菊犹立,半数落花风里飞扬,飘洒各处。府中人忙于筹办婚礼,没来得及清扫,是以残香萦绕,渗人心脾。
少数避席闲聊的宾客游走在廊前、树下,见了霍睿言脚步匆忙,有的笑而打招呼,有的则议论纷纷。
“霍二叔!”一少年声音嘹亮。
霍睿言停步,茫然回头,见此人年约十四五岁,仪表俊秀,是他其中一远房堂侄。
他颔首示意,举步欲行。
“叔叔有事要忙?”少年满脸殷切之色。
“嗯,有点事,怎么?”
“哦……本来有些问题想请教您,来了几日,听说您也搬到侯府居住……迟迟未得机缘。”
老家的小辈因他曾高中榜眼,又领兵打过仗,背地里对他推崇备至。陆续来京的少年们总是想方设法逮住机会,偷师一二,连宴席间隙也不放过。
然则此际,霍睿言的心思数尽放在宋鸣珂身上,哪有闲情逸致解答疑难?
他随口道:“现下我没工夫,你晚上到我府里,我再与你慢慢细谈。”
说罢,他迈买步子,又生怕对方觉得自己敷衍,临走时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亲切,而后迅速离去。
少年欢天喜步向宴席,远远目睹全程的女宾小声低议。
“都说霍二公子好男色,看来是真的。”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非要人家夜里到他府上?”
“临别还不忘肢体接触……”
“嘘!这是霍家,你们不要命了?”
四人立即改了话题,你一言我一语,仿如先前一番言论根本不属于她们。
她们正欲回女宾席,迎面撞见一位月牙色绸缎长袍的俊美少年,登时红了脸。
只悄悄一觑,却见那无可挑剔的容颜无端弥漫寒意,教人禁不住浑身一颤。
…………
宋鸣珂无视那些发亮的眼神,漫无目的逛着,惊觉已来到当年和霍家兄弟商议雪灾赈灾的小阁楼下。
往事汹涌如潮,堵得她呼吸困难。
“朕想自个儿静静,”呆望秋色浓烈的庭院,她淡淡发声,“余桐,你让他们别跟来。”
“陛下……这、这不大好吧?”
宋鸣珂头也不回,“朕让你去就去!”
话到最后,已隐隐夹杂哭腔。
余桐未敢逗留,让众便衣护卫退至角落,自行藏身树后,给予宋鸣珂足够的空间。
今日大半天,宋鸣珂悲喜交集,无处可诉。
喜的是,她尤为重视的大表哥,和她喜爱的小姐妹舒窈喜结连理;悲的是……她真真切切明白,今生今世和舒窈的姐妹情谊,再也无法维系。
她不得不承认,她有点吃林家千金的醋。
前世的林相孙女,早早嫁了人,和舒窈八杆子打不到一起;这辈子,因宋鸣珂这位长公主从舒窈的生活中沦为无关紧要的人,她才得以占据闺蜜之位。
可她们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无常命运。
闲逛中,无意间听女眷们亲口坐实霍睿言的断袖传闻,宋鸣珂本就紧绷的心如被人强硬撕扯开。
隐忍多时的两行清泪溢出眼眶,滑过脸颊,挂在腮边,晶莹剔透。
由热至凉,忽被一旁悄然伸来的手指拭去。
宋鸣珂吓得到退了两步,方看清,霍睿言不知何时已抵至她身侧,无声无息。
惊惧退却,正正撞入他焦虑、关切、柔光潋滟的眼眸中,她呼吸骤停。
勉强抽离视线,她注意到,他褪去原有的绣银暗红大氅,仅穿一袭竹叶纹霜色长衫。
俊雅绝伦,纤尘不染,恰似出水静莲,于恬静无涯的时光里浸润多年后,平静显露人世。
宋鸣珂垂眸,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腰间所悬挂的白玉镂雕蛇佩上。
这枚奇特的玉佩颇为陌生,外观整体为不规则形态,玉质温润有光,蛇身盘绕间呈现出数处镂空,雕工精细,纹理细致,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宋鸣珂于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事。
上一世,她临终前目不能视,口吐鲜血。意识消亡前,垂下的指尖触碰到救她那位表兄的玉佩,形状特别,镂空处刚好套住她小指……
“这玉佩……好像从未见你佩戴过……”
霍睿言一怔,对她的关注点表示疑惑,“此为我年满二十时,我爹替曾祖父授予的……我舍不得随身,因今日是喜庆日子,特意戴上了……陛下何有此问?”
“大表哥他……也有同样的一枚?”她猝然抬眸,眼中徜徉泪花。
霍睿言心痛如绞,搞不懂是为她突然问起霍锐承,还是她眸底悲切如刀锋利。
踌躇片刻,他如实答道:“兄长的……不一样,是鸟雀。”
看她谨慎拿起镂雕蛇佩,反复细看,把右手小指套入最大镂空处,稍稍转了转,霍睿言云里雾里。
然而,下一刻,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
宋鸣珂猛然一头扎入他怀中,小脸埋于他胸前,全身颤抖,不能自已。
他傻傻愣着,心跳得全无规律可言。
分不清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展开双臂,一手小心翼翼搂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轻抚她柔弱的背。
远处的喜庆歌声、道喜贺词宛若被秋风吹散,世间一片静谧。
风花飞舞处,表兄妹二人躯体相贴,静默相拥,谁也不愿先松手,翩然衣袂飘扬出霍府百年来前所未有的一道绮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