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冷漠
昼短夜长的冬季, 天亮得很晚,鱼肚白自地平线上升起,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 弧度变大,熹微渐转为天光大放。
病房里深蓝色窗帘留有缝隙, 一束晨光悄悄泄进来,沿着白色地板爬上铁质床脚,再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上。
那是一束很窄的光,三指宽, 刚好能覆盖住云则的半张脸, 照上吸血鬼般病白色的肌肤, 少年的眉眼,苍白的薄唇, 高挺的鼻, 浓密的黑发,和额角的浅粉色疤痕。
薄温也能将眼皮晒得发烫,云则长睫微微一闪动,眼球左右缓慢动了动,缓缓睁开眼,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印进视线里。
身边趴着一个人。
头痛欲裂, 云则皱眉的时候牵扯得太阳穴刺痛, 他感觉脸上有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氧气罩, 旁边供氧的机器时不时发出滴的一声,记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他关掉所有灯, 紧闭每一扇窗, 打开煤气阀门, 开始等待死亡降临。
人生百态,结局都逃不过一死,或早或晚,而对于他来说,这样的选择最得解脱。
而现在的他还活着,是谁在改写他的结局?
趴在旁边的那颗脑袋微微动了动,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将脸转了个方向,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睡着,从原本的后脑勺对着他,变成脸正对着他。
熟悉的一张小脸投进云则墨黑的眸子里,柳眉杏眼,樱桃唇,水滴鼻,自然卷的长发散得到处都是,没有规则章法的乱。
……霓月。
云则寡白色的脸上神色淡漠,眼底一丝波澜也无,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摘掉氧气罩扔在一边。
想坐起来时,却有莫名的阻力,云则才察觉到被窝里的另一只手被她紧紧握着,握得太久,感知麻木才一时没发觉。
手指微微一动,他才清晰感觉到,她在和他十指相扣,扣得死死的,严丝密缝粘在一起似的,相贴的掌心很温暖,中间藏着一整晚互相交融后的体温。
她将自己的手和他扣得很紧,且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放在上面,好几次尝试抽离却失败,非但没能让两人紧扣在一起的手分开,反而将她弄醒了。
感觉一直有东西不停动来动去,霓月秀眉微皱悠悠醒转,虚虚睁开的眼里模糊看见一双熟悉清绝的黑眸,她的眼霍地睁大,他醒了。
原本趴在他手臂上的霓月倏地坐直身体,直勾勾盯着躺着的他,视线微微错愕,像不认识他一样。
被窝里,他的手指缓缓而动,一点一点从她指间抽离,霓月也没反应,还是眼巴巴看着他,他没有任何表情,黑眸里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
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彻底分离。
下一秒——
霓月没有犹豫地站起来扑上去,双手同时落在他瘦削肩膀上,紧紧攀抱住,身体重心下落。
少女馨香扑个满鼻,让云则猝不及防,他身体猛地一僵,脸色阴沉,下意识就伸手去推身上的霓月,胸膛起伏在加剧。
霓月抱得很紧很紧,于是这是一个大胆而肆无忌惮的拥抱,无论他怎么沉着一张俊脸用手推她,她都不肯松。
形成一种僵持局面。
他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瘦,不仅看着瘦,抱着简直咯手,嶙峋突出的骨头和他这人一样散发着沉沉冷硬。
温热的脸庞贴上他颈部薄薄肌肤,霓月闭上眼睛,忍住哭意,平静说:“云则,活下去好吗?”
推拒的动作停住,他的手慢慢垂放下去。
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液的味道,清新白桃味,有点甜,却又不腻,云则有一瞬间的失神,恍然在异世界般的虚渺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处何处,目光有些涣散,视线落在虚空中没有交点。
没能等到他的回答,倒是等来开门的响动声,咔哒一声,老霓拿着一截假肢推门出现,看见病床上拥抱在一起的两人时,脚步一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
意识有人,霓月忙松开他宽瘦的肩膀,抽身站直身体,回头发现是老霓,眼神有些短瞬的不自然,又很快恢复如常,当做无事发生般走出去:“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情况,看能不能出院。”
老霓怔怔地看着她从面前经过,慢半拍才拖着音说:“哦……”
病房被晨光照得明亮,依旧静悄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晰,老霓拿着假肢靠近到床边,斟酌着用词想说点安慰的话,嘴巴刚刚张开,就看见躺在病床的云则把脸转向另一边,死寂目光望着窗外,俨然一副拒绝说话的模样,老霓闭上嘴巴,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昨夜的急救医生已经下班休息,另一个医生过来查看的情况,没有脑水肿的情况,被允许出院。
老霓离开病房去办手续,把假肢留在床头半人高的柜子上面,霓月停在床边,白皙的手指触上冰凉的假肢:“需要我帮忙吗?”
掀开被子,云则手撑着床面想要坐起来,见状,霓月伸手去扶,他却把她的手推开,冷冰冰道:“别碰我。”
霓月收回手,眸色黯然几分,面上依旧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
一条正常的长腿先从床上放下来,把黑色裤管撑得笔直,紧跟着,另外一条腿也放下来,空荡荡的裤子布料在虚空轻甩两下,垂到地面上。
霓月拿起假肢递过去。
手停在半空,他没有接,而是抬起一双阴鸷的眼牢牢盯着她,薄唇缓慢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非要这样?”
她怔住。
哪样?
霓月很不解,微微皱眉,轻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云则,我只是想帮你,我——”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更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毫无耐心地打断她,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假肢,语气冷漠至极:“我只需要你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抿抿嘴唇,霓月一言不发地沉默。
那截空荡荡的黑色裤管始终没有被卷起,最残忍的伤口也没有直观呈现在她面前,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不再发火,又变成一尊死气沉沉的泥塑。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霓月颤颤绒绒睫毛,轻声说:“你穿假肢吧,我出去外面等你。”
离开病房,带上门,霓月头靠在冰冷墙上缓缓吁出一口长气,胸口闷得不行,刚刚在里面面对他根本喘不过气,他是那么的压抑悲伤,就连和他待在同一片空间里都会觉得窒息。
很难想象,这半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等待间隙,霓月拿出手机给宋嘉阁发了一条微信,只有短短的五个字,却似乎藏着大大的力量——
【我找到他了。】
疯狂的微信消息轰炸开始,还有语音电话,她没有接电话,只是回复:【他现在不想见人,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和他沟通。】
宋嘉阁继续短信轰炸,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霓月敲过去三个字。
【还活着。】
老霓办完手续回到住院部,看到等在病房外的霓月,问:“他好了吗?”
“不知道,我去看看。”
回过身,霓月正准备打开病房门,门却从里面被人拉开,高她大半个头的云则立在眼前。
黑色裤管一直覆到他的鞋面上,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一走起来却完全不同,他戴着假肢的右腿行走时看着非常僵硬,像是腿上拖着重物,每一步都显得很艰难。
不只是不便,似乎假肢的使用会让他特别疼痛,乌黑的眉紧紧蹙着,才走两步都要扶着墙,霓月伸手过去想要搀扶,却还是被他冷漠推开。
老霓上前,握住少年的瘦削胳膊,温声说:“孩子,老师扶着你走,慢慢来,不着急!”
霓月停在眼底,眼睁睁看着他没有拒绝爸爸的帮助,为什么一个劲拒绝她?
短短一段路程,足足耗了二十分钟,到医院大门时,云则已经满头的大汗,外面天寒地冻,张着嘴巴喘气,呵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在这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老霓离开,霓月才质问他:“为什么就是不接受我的帮助?难道你还在因为吵架的事情生气吗?”
云则长睫低垂,抿着苍白的唇不说话,也不看她。
“我给你道歉行吗?对不起,我承认我当时说话很过分,你不要放在心里。”
“……”
他没给任何反应,泥塑一样的沉默。
霓月表情失落,没有再开口。
老霓把车从停车区开过来,停稳在面前,云则先她一步拖着腿走过去,截断面疼痛加剧,每一步都是钝痛,而他却固执偏执地拒绝她任何帮助。
他钻进后座。
霓月也不坐前面,而是也弯腰钻进后座,和他坐在一起,两个人谁都没有看到,前排的老霓在暗暗抹眼泪,看着云则如今这副模样,他一个做父母的人,实在是于心不忍。
那天老霓去了一趟学校,在休学资料里找到云则小舅的电话,打过去不顾师仪地臭骂一通,用最脏的词,串联成一句又一句不堪入耳的辱骂,夹杂着旺盛的愤怒,疯狂输出。
到小区停车场后,云则上楼又是一场艰难的行动,他一面扶着楼梯,一面被老霓搀扶,还好只是从负一层到一层,而不是像霓月家一样住在六楼。
送云则到家后,父女俩都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各自都有话想对云则说,老霓先开口:“孩子,有什么事情给老师打电话,老师就在六楼,随时都能下来。”
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被塞到云则微凉的手里,是老霓今早出门就准备好的,一早上都没找到机会给。
云则手指松松的拿着那张纸条,脸上没有情绪,眼里没有波澜,让人看不懂也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只是低低问:“医院的费用多少?我把钱给您。”
“不用不用,没几个钱。”
云则没再坚持,似乎多说一个字都会很累,他的大手扶着门沿,垂着眼睫想要把把门合上。
在门只剩下一个缝的时候,霓月倏地伸一只手在门缝里,差点被夹到,吓得老霓唉哟地虚惊一声,她说:“爸,你先回去,我有话和他说。”
强行挤进屋,霓月再反手把薄薄铁门推来关上,动作一气呵成。
距离他不过半尺距离。
就算是白天,没有开灯的屋子还是很暗淡,暗到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云则豁然拉起她的手,想要开门把她推出去:“出去!”
“疼——!”
霓月疼得死死皱眉,轻嚷:“云则,疼!”
他根本没用力气。
听见她嚷,云则还是松了手,看见霓月皱着小脸低头,查看刚刚被他握的手——手掌侧面破皮红肿,血丝痕迹明显。
他也看到了,先是看到她手上的伤,再是看到她所在的位置,背后的薄铁门,脑袋旁边就是两个朝里的凸起处,那是昨晚她生生用手砸出来的。
像是突然没有力气将她野蛮推出去。
死寂的空气,暗淡的环境,屋子里腐朽潮湿的味道,霓月用嘴吹吹伤口后,抬起脸盯着面前的他,还是在执着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接受我爸的帮助,而不接受我的,之前于柔柔分析说你喜欢我,我差点就信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讨厌我。”
“我是喜欢你。”
啪——
神经陡然断掉,霓月整个人血液似乎都停流了几秒,她完全没想过他会承认。
紧跟着,他眼里乌云翻涌,眉眼涂抹着无尽冷漠,凉凉望着她,声线低沉地说了下一句:
“但是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