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哑巴
当年知晓这些事的, 该处理的已经处理了,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五皇子,如今的太子李骁, 他的出生并不光彩,甚至还牵连一桩宫中丑闻。
今日事情被翻出来,有些秘密更是被另一个人知晓, 李骁的手微微用力,被他的虎口紧紧掐住的女人已经全然无力反抗。
动手吧,杀了她。
一个多事的蠢丫头。
李骁的眼睛泛红,那只手微微颤抖, 却终是没有再用力, 他松开了手。
南香摔倒在地,她呛咳了几声, 捂住自己的脖子, 方才被掐住脖颈的时候, 她已经完全呼吸不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迷迷顿顿的。
她险些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咳——咳咳——”
李骁没有再看她,他看着窗外的雪,蓦地觉得十分疲惫, 十数年间来, 他头一次感到如此疲倦,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哪怕是当年浴血奋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不是今日这般。
他想起了枕边放着的几本游记,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 他都会找来一本翻翻, 或许他当初的选择就错了, 他应该抛弃姓名, 抛弃一切,远走高飞。
这世上再也没有李骁,没有什么五皇子,也没有太子,只有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无名游侠。
他并不是一个惜命的人,当年在战场上,他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总是独自冲锋陷阵,偏生他命硬的很,他们都死了,只有他活着。
他并不想抢兄长的位置,对李顼的防备嗤之以鼻,可他早死了,太子之位落在他身上。
李骁闭了闭眼睛,他不想要的,全都有了,想要的,却从来抓不住。
这小丫头原本就怕他,经过今日这一遭,怕是两人之间永生隔阂,也是,谁又会喜欢上险些杀了你的人呢?
他不愿去看南香,怕从那双自己喜欢的眼睛里,看见惊恐害怕的神色。
他怕她掉眼泪,怕她瑟瑟发抖,怕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脸温柔乖巧地对着他笑,轻轻的唤他一声殿下。
他怕吃不到她做的点心和菜肴了……
更怕夜深人静抬头的时候,看不见那个正在挑剪灯花的身影。
“太子殿下、咳咳咳——”南香捂着自己的脖子坐起身,她眸光迷蒙地看着李骁。
“面、打翻了。”
李骁猛地转过身,就见南香盯着一地撒开的长寿面,地上一片狼藉,面碗扣在地上,余温尚存。
南香怯怯地看着他:“奴婢再去厨房做一碗?”
……这种时候了,还吃什么面条。
心里这般想着,可李骁却伸手一拉,将她抱在怀里,飞身出窗外,屋外的雪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南香觉得有些冷,往他的怀里钻了钻。
李骁将她带到小厨房,好似当真要让她去做一碗面条,南香生了火,架好了锅,有条不紊地揉面,她还跟李骁道:“殿下,要不您来这边站站,外边冷。”
李骁:“……”
太子殿下干脆就在炉火边席地而坐,南香揉面,他坐在炉灶旁,时不时添几根柴火,看着干柴在炉子里烧的正旺,时不时迸溅出几点火星子。
李骁这辈子没进过几回厨房,他天生就有人伺候,在山上也有奴仆,即便游历四方之时,也不过在路边升起篝火,随意喝酒吃些干粮。
煮面煮菜的,他也不会。
南香揉面的手一顿:“……”
她明明叫太子殿下过来站一会子,为何太子殿下直接坐了下来,还是……坐在了地上。
李骁瞧着她不动了,便道:“你不是要说做面条吗?”
“哦。”南香继续揉面。
她这碗长寿面做了很久,李骁坐在火炉旁,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揉面、折菜、烧水……一时之间,他的心头什么离愁别绪,什么爱恨情仇全都没了。
只有身旁萦绕的烟火味。
还有面香。
他倒是真有些饿了。
南香将一碗香气诱人的长寿面摆在他面前,这时他们两人也不是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中,用的不是金碗银筷,而是在小厨房里,就那么坐在地上,旁边的小炉子里生着火,面前的小桌子更是缺了一条腿,还是李骁用一根木柴补上的,压在桌上的时候,方桌微微晃动,可见太子殿下的木工活并不好。
南香将筷子递给李骁,她嗅着眼前的葱香,看着那微微泛黄汤汁中细腻的面条,面汤上晶莹的油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好像也饿了。
李骁去弄来一个小碗,给她舀了几勺面汤,还翻出来个冷馒头给她,也不是直接给她的,而是帮她烤了烤。
南香吃着馒头,喝着面汤,面无表情看李骁大快朵颐吃面条。
她都没敢说,太子殿下您屁股上一团黑,白衣服还敢四处乱坐,活该啊!
如果这时能有世上最厉害的画师,将方才那一幕画下来就好了。
李骁是当真饿了,他三两口把面条吃了,汤也没放过,一口喝了,还抹了抹嘴。
才刚放下碗,就见南香手里拿着半个馒头,手边还有半碗面汤,正两眼怨念的望着他。
李骁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很快活,他大笑了出来。
南香看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殿下,还是吃饱肚子最令人开心了。”
“嗯。”
“殿下不快活的时候,那就吃吧。”
李骁:“……”
“殿下,南香曾在史书上看见过数次‘天大旱,人相食’,不过只是六个字,却是很多人能在史书上留下的唯一笔墨。”
“虎毒不食子,人却不一定。”那些过去的过去原本已经过去,现在回想起来,竟还留下几个清晰的画面,南香记得那些人要吃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她喊着爹娘……
真不可思议,当时的南香竟也不以此时为奇,她仗着自己身体小,有几分蛮力,也不过是那样的年纪,竟然推开那些大人,带着她一起跑。
她们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只记得那天晚上很冷,她们抱在一起睡了一觉。
第二天那个女孩不见了,她又回到爹娘的身边,再后来,她彻底不见了。
“如果是我,我会跑得远远的,我会遇见很多很多很好的人,还有观音菩萨保佑我,有崔姑姑,还有彩月她们,还有……”
太子殿下。
李骁吃完了长寿面,又烤了一个馒头,在一旁一边吃一边听她说,吃了一个,又烤一个。
南香:“……”
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太子殿下今日想不开,会把她也给吃了。
怕着怕着,南香实在抵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这一个夜晚,她实在太累了。
李骁将手上的馒头塞进嘴里,他拿过南香手中的半个馒头,就着那碗没喝完的汤,全都吃了进去。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李骁借着那火光,仔细端详南香的眉眼,这时的她,忙了一天,脸上尽是疲惫和憔悴,她说话的声音沙哑,脖子上还留着深深的抓痕。
他伸手描摹她的眉眼,什么也不用说,便觉得满心的欢喜和满足。
她太累了,睡得太沉了,李骁看着她的睡颜,却猛地悚然一惊,他颤着手去试探她的鼻息,必须清晰的感受到她温热舒缓的气息后,他才恍然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她是个聪明的乖丫头。
是他最喜欢的南香。
幸好她还活着,好好地待在他身旁。
在这一刻,李骁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唯独她还活着,活生生地在他身旁,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过去的那些事情,如今细细回想一遍,于今日的他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
他不想要别的,只想要她陪在他身边。
每一年,每一日,每一个春秋,每一个孤寂的寒冬,都陪在他身旁。
李骁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他抱着她走到了外面,寒夜中,仍然飘着杂乱翩飞的细雪,轻柔的雪花盘旋在两人的身周,有些调皮的落在南香的脸上,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眼睫毛,她的唇瓣。
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一开始是浅尝辄止的舔舐,她的唇冰凉,却是甜的,甜的让他心惊,让他想要更多。李骁曾在书上看见过那些描述,吃她的嘴,含她的唇,咬她的舌头。
这些字面上的描述实在太过肤浅,没有任何一段描述能够表达出他此时身体的悸动和快活。
今夜是他的生辰,他是真的很饿,他当真就想这么将她拆吃入腹,将她吃进自己的血肉里,融进他的骨髓里,再也离不开他。
“孤很后悔。”
后悔幼时救了你,却没能将你留在身旁。
若是留在他身旁,她就不是在宫中长大,她与他一样,他们在宫外长大,她不是宫女,也不是他的婢女,他拜了师,便也叫她拜师,当他的小师妹。
他会护着她,疼爱她,宠着她。
就如同他教她识字念书下棋一样,他教她练剑弹琴吹笛子,她不会叫他殿下,会唤他师兄,叫他阿骁哥哥,她会在抄佛经的时候一脸懊恼地看着他,会在他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她每天都会为他洗手作汤羹,他在一旁看着她,将劈好的柴火捆成一束……
他一定不会选择回宫,他会带她浪迹天涯。
*
南香一觉睡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厨房里,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她躺在床上,衣服也换了一身,脖子上清清凉凉的,抹了药,更是缠着纱布。
她坐起身,立刻就感觉到头昏目眩,她瞪大了眼睛,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里火辣辣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说不出话来?
南香捂着自己的脖子,这时她才意识到,她的脖子很痛很痛,仍像是被一只手紧紧的扼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一夜睡醒后,到处都痛,昨夜里没能发作出来的,这会儿全都出来了,疼得要命。
南香醒后不久,李骁知道了,挥退左右,进了她的屋子,给她把了脉,甚至还拿出了一个皮革样式的物件,一打开,里面尽是针。
不同于昨日,李骁今日心情颇好,红光满面的,昨夜他亲手为南香换了衣服,还给她擦拭了身体,如今他们两人,可算是真正的“坦诚相见”了。
南香脖子上有伤,这伤引起了发热,并不严重,李骁给她开了药,还打算为她针灸。
李骁拿起一根针,放在火上烧了烧。
南香禁不住向后一缩,她摸来了纸和笔,在纸上写道:“殿下能不能为南香叫太医?”
写完了后,她还在一旁画了可怜巴巴正在流眼泪的“一炷香”。
李骁见了那纸条,没当一回事,劝慰她:“你且放心,孤学过医术。”
南香见他那不以为然的样子,立刻想到了曾经村子里大咧咧说要削肉放血的蹩脚郎中。
而眼前的太子殿下恐怕连蹩脚郎中都不如,他没给人治过病!
南香抱着被子摇头。
“孤可比宫中的太医厉害多了,谦虚一点来说是略通医术,实际上民间有人叫孤神医。”李骁故意吓她:“你脖子上伤的重,若是不及时诊治,怕是以后要当个哑巴了。”
对于他说的话,南香一个字都不信,她捂住自己的脖子,想摇头,却又怕牵扯了伤口。
“你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倔强不肯信呢?”
“当哑巴也好,得亏之前教你读书识字,你说不出话,还能写字让人知道。”
李骁折腾好了自己的各色大针小针,他冲着南香温柔一笑,南香被他按住,老老实实挨扎了针。
南香眼泪汪汪的,虽然不痛,可那些针实在看得人腿软。
多扎几下之后,她发现被扎过针的地方暖烘烘的,很舒服,并不会觉得痛。
只是看见李骁拿着长针扎进她的肌肤,缓慢捻着,她又觉得害怕,又觉得惶恐,又觉得舒服。
太子殿下好像跟村子里的蹩脚郎中不一样。
可太子殿下没给人治过几次病,万一他不小心手抖,直接用针扎穿了她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就觉得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痛?”李骁蹙眉:“不应该啊?”
凭他的手法,南香不应该感觉到痛。
南香吓了一跳:“我能说话了,我不是哑巴!”
李骁在她脸上捏了下,“知道孤医术高明了吧。”
“每个月不舒服的那几天日子,你也可以让孤给你扎几针。”
南香疑惑:“这也能行?”
“能。”又何止是这些,李骁想到南香以后为他怀胎生子,蓦地有些后悔当年遇见妇科圣手,没能与之多交谈几句。
女子生产有如走一趟鬼门关,将来南香怀了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地陪在她身旁,生产时守在她左右,定不让她伤了身体。
幸而南香的身体条件好,他摸过,也看过,一定会顺利为他诞下子嗣,不遭罪。
南香喃喃道:“明明殿下的书房里没有医书啊……”
“孤学过的东西多着呢,只要孤看过的书,几乎不会忘却,星卜星相,医术道学,佛法剑术,琴棋书画……你若是想学,孤都能教你。”
南香:“……”
南香想到自己曾经跟李骁学过弹琴,弹琴手指有点疼,很复杂,琴谱比四书五经更难看懂,更为可怕的是,李骁弹出来的声音,声声动听,带着涤荡人心的韵味。
明明是同一把琴,而她明明也是按的同一根弦,一样去拨弄琴弦,出来的声音却是……
像是锯子摩擦在木板上拉出来的声音。
她原本是想成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可她实在不想学弹琴,在东宫里弄出那样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
陈公公更是跟她说:“这后宫里的妃子,若是在陛下面前弹出这样的曲子,怕是要被打入冷宫。”
对于冷宫这个地方,她们小宫女可是熟悉的很,说那里暗黑不见天光,说那里都是死去的冤魂,说冷宫里的那口井,数不清究竟死了多少人。
那不仅是宫妃害怕去的地方,也是宫女太监们怕去的地方。
“南香想学吹笛子。”她还是不学弹琴了。
“好,孤教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