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笔尖饱蘸着漆黑的墨汁, 谢珩想再提起笔,却忽然使不上力气,这才记起来自己的右手不能用,这几日还不习惯, 总是忘了这件事。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靠坐在了椅背上。
方才有那么一瞬, 曹宽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意, 若是没说中, 他便会纹丝不动,丝毫不放在心上。
容殊明是被他从叛军中救回来了,虽成了庶民,姜昀却到底没再要他的命, 容殊明也根本不介意姜宝鸾以前的事,哪怕姜宝鸾是公主也好,庶人也好,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是谢珩最怕的就是这顺理成章。
他怕他再回到京城时, 姜宝鸾却已经成为了容殊明的妻子。
若是如此, 还不如当时分别时就直接把她绑来,好过她成为别人妻子之后再去抢。
三年前她逃跑, 一辈子不见面也就罢了, 但如今见着了, 他便怎么都不会让她轻易再逃开了。
他知道她厌恶他, 可就算他要弥补,也要她先回到他身边, 哪怕她恨他。
便这般想着, 旋即谢珩又灵台澄澈起来, 笑自己果然是关心则乱, 心绪纷杂,反而不能明悟。
姜宝鸾怎么可能嫁给容殊明呢?
她那样机敏狡黠,不会不知道此时嫁给容殊明,无异于是要害死容殊明。
因为他一定会杀了容殊明的。
她好不容易才让他从叛军那里救回来的人,怎么舍得让容殊明被自己害了。
姜宝鸾永不会那样做。
她根本不会嫁给容殊明。
谢珩心上压着的那块石头,忽然便如一团云雾一般烟消云散。
他对曹宽道:“我明日一早便出发去找父亲,你安排几个心腹一同跟着,不需要很多人。”
他给谢道升的信件虽连夜送去了吧但到底不放心,特别是有谢琮在旁挑唆,还有一事便是姜宝鸾,到时京城必定混乱,他要趁早找到她才行,远在范阳太过束手束脚。
曹宽刚刚应下,外头却传来一阵声音,是李夫人来了。
谢珩与曹宽在退思堂里面说话并不避着人,方才那句话李夫人亦有些听见了,只是并不很分明,上来便问:“你要找你父亲去?”
这事早晚要和李夫人说的,谢珩也没打算瞒她,于是只稍稍点了点头。
李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一时又看见了他那只右手,哭得泣不成声:“听母亲一句话,手已经成了这样了,如何再去那战场之上搏命,万一有个什么,你父亲有那许多儿子,可母亲只有你一个,你让母亲怎么活?”
当时谢珩回来,李夫人一看见他那只手便晕了过去,原本竟是说整只手都保不住,还是府上请着的一位名医接骨施针之后才勉强保下的,只是行动间到底不能如从前那般顺畅,莫说是舞刀弄枪,就算提笔也是勉强。
谢珩听了李夫人的话,虽不耐烦回答,却到底是母亲,只能道:“母亲不用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父亲那边只有谢琮,我不能放心。”
“你连字都写不了了,怎么还能提起剑?”李夫人说,“母亲同温姨娘争了半辈子,眼下也因为你冷了心肠了,他们要如何便随他们去,反正也少不了我们的,母亲只要你平平安安,这就足够了。”
“何至于此,左手也不是不能用,”谢珩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和李夫人说道,“母亲以为就算眼下我避开,就能避得了一辈子吗?怕是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是我们的死期了。”
谢道升是借着谢珩被下狱与手伤的理由反的,作为一个父亲来说他未必有多心疼,甚至随即而来的喜悦会冲淡对儿子的担心。
谢道升大业既成,而对谢珩来说,他面对的将会是一条比从前更难的路。
今日谢道升由他手伤得利,他日就会因手伤而将他抛弃。
一旦谢珩露出颓势,谢琮等就会一拥而上将他剥皮拆骨。
“那你又何苦让你的手变成这样?我的儿,你让娘怎么办?”李夫人哭道。
外面的那些传言李夫人不是没有听到,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儿子只是去京城给太后贺寿了一回,回来手就废了。谢珩这边是再问不出什么的,李夫人想着小孩子的嘴不严,便去问谢谨成,谢谨成咧着嘴只知道笑嘻嘻,李夫人喂他吃糖都不好使,什么都不肯说,但李夫人两边一串,也不可能什么都猜不出来。
家中几年前收留的那个婢子,很可能就是逃出来的定国长公主,李夫人虽吃了一惊,但也没觉得如何了,朝廷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公主而向楚国公府问罪,可谢珩却似乎是为了她而伤了手,这让李夫人无法忍受。
可是自己儿子的性子,李夫人也是清楚的,他自己不摆在明面上说出来,李夫人就不能说,否则冷了脸,便是李夫人这个亲娘也面子上挂不住。
谢珩一时没有出声,李夫人想了想又说:“你不想着娘,也要想想谨成啊,手伤了已是没有办法了,眼下就别去你父亲那里了,否则有个什么,谨成还那么小……等过了这道关,日后的事对你来说也不是很艰难。”
她一向以儿子为傲,谢珩也确实比谢道升其他儿子要强出千百倍,若换了以前,就算是谢珩自己不去,她也是要催着谢珩去谢道升身边,不能让谢琮那个庶子占了先机的,可手一伤,便是保命才要紧,何谈建功立业。
谢珩把笔扔到一只玉雕莲花笔洗中洗了,重又去蘸了墨水,左手提笔又写了几个字,写得比方才好上许多,手也稳了。
“如果我死了,谨成就让他母亲去养。”
闻言,李夫人张了张嘴,又捂住帕子哭起来:“这么说果真是找到人了?她当初走得那般决绝,谨成都没满月,可见是个没心的,你当真放心把谨成给她去?谨成是我的心肝肉,你这么说就是让娘什么指望都没了……还有你这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珩笔下一顿,却没抬头:“母亲,我还有事要做。”
他对李夫人那一连串的话什么回应都没有,李夫人却哭声一轻,知道自己在儿子面前说错话了。
谢珩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他决定的事便是旁人说什么也无用,李夫人没再说下去,只立在一边看他写了几个字,一时心里更伤,不忍再看,也只能出去了。
直到子时,谢珩才停下笔。
既然右手不能用,那就用左手,写不好字就一直练,刀剑也是,这一点小事还不足以挫败他。
方才和李夫人说他死了把谨成给姜宝鸾的话,也是他知道李夫人已经心里有数,又不敢问,索性借此把话挑明。
他不会死,不会只留姜宝鸾和谢谨成两个人在世上。
*
八月十五,中秋节。
本该是中秋夜宴的日子,今日却格外冷清,宫里竟连个宴会都没有了,姜昀只赐了酒给各宫,中秋便也算过去了。
姜宝鸾本就被关在昭阳宫里出不去,秋夜风清,寝殿檐下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鹦鹉,姜宝鸾便坐在檐下逗鹦鹉,有几只是她早前就一直养着的,有些却是徐太后特意给她送来,让她这几日解解闷的。
姜昀的酒没赐来昭阳宫,晚些时候徐太后却着人送了姜宝鸾喜爱的吃食来,姜宝鸾挑了几样自己留下,其余便赏给了昭阳宫的宫人们,这时日宫里已吃不到往日那些好东西,分给他们也算是过个中秋。
也是最后一个中秋了。
叛军已经离开了襄州,谢道升的兵马也朝着京城来了,大魏时日无多。
等到明年的中秋,这宫里的人已经换了新面孔了。
前些时日,朝中又有人提出南下去避难,就和四年前一样,但情况早已和那时不同,那时只有蛮人一伙,往南逃都是大魏的江山,可如今已是烽烟四起,不仅有叛军,还有谢道升,谢道升拥趸者众,逃无可逃。
就算一时勉强逃离,也早晚躲不过那一遭。
近来每到夜里,宫墙之内便会有呜咽哀泣之声传来,细闻听不真切,却断断续续,绵延不绝,像是鬼魅一般。
姜宝鸾知道,这都是宫妃或者宫人在哭泣。
何氏用银签子挑了一块切好的月饼给姜宝鸾,轻声道:“这月饼瞧着不错,里面的豆沙磨得细细的,公主尝尝。”
姜宝鸾拿过银签子咬了一小口,香甜绵软的豆沙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果然是如何氏所说那般,只是豆沙终究不如往日的细腻,中间夹了碾碎的松子仁,微有焦味。
看着她慢慢把月饼吃下,何氏小声叹了叹,坐到姜宝鸾身边,道:“公主也不要往心里去了,如今还顾得上什么呢?照奴婢说,这还是件好事。”
姜宝鸾轻轻把手上的银签子转了一下,把头枕在何氏肩膀上,由着乳母像小时候一般拍着自己的背。
前日时,容殊明呈上来两封信,一封给了徐太后,一封给了姜宝鸾,两份信上所言大抵相同,而姜宝鸾这封更是明晃晃写了三个字。
绝义书。
姜宝鸾拿到信时惊了一惊,何氏等只看她面色还以为她是受不住,实则姜宝鸾所惊的却是容殊明抢在了她的前头。
他们所想皆是一样。
她不用拆开信就能知道容殊明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