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烂泥和斋糕(1 / 1)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西瓜珍宝珠 279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3章 烂泥和斋糕

  南山寺的长阶下, 一辆板车堵了道,上头都是一摞一摞的布匹,发黄发皱,像是先弄脏了, 又费劲洗过。

  周老婆子正扯着一位小僧哭诉, 说自己家中如何凄惨, 城中典当行又不肯收布, 贱价卖也卖不掉, 只盼着佛祖慈悲,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女施主请松手, 女施主,女施主!”小僧终于挣脱开来,道了句佛号, “不必师叔来看, 小僧就可以告诉您, 这些布匹品质粗劣,又遭浸毁, 寺中质库是不会收的。”

  周老婆子又要嚷嚷哭嚎, 忽得就被僧众塞了一碗粥和芋子。

  冯氏连忙吃喝起来, 只差把脸都埋进去, 周老婆子却撇撇嘴, 显然不满足。

  冯氏晨起便没用过,昨夜里才嚼了一把杂米,生啃了半个菊芋,周家并非米粮断绝, 只是周老婆子不把她当人看, 饭桌上多饮一口咸齑汤都翻白眼摔筷子。

  她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 用芋肉去刮碗里残余的粥水,又把芋头塞进嘴里,芋毛还没去干净,她就用舌头去舔,去蹭,就是舍不得吐出来。

  忽然,冯氏的动作一僵,她看见了岑开致。

  她爹是秀才,总是把女子无用挂在嘴边上,她到了年纪就被嫁出去,换了弟媳妇进门花用的几块新布。

  岑开致这种和离的女娘,在她爹眼中简直比青楼花娘还要不堪,可是冯氏日日看在眼里,只觉得她的日子比自己快活了不知千百倍。

  周老婆子倒是会借力,指着岑开致道:“这是我的街坊,她给我做保人,我定是有当有赎的。”

  岑开致险些被她气笑,道:“我不给她做保,家里三个儿子,什么田刨不肥?非要来这讨饭吃算怎么回事。”

  “我儿子是读书人才,是秀才。”周老婆子道。

  岑开致冷笑,道:“秀才是废人啊?别的不说,今日这一趟,为什么不让你儿子来送?她一双小脚,从城中走到这,你这是嗟磨人的手段也下作了!”

  冯氏一双足似裂了一样疼,小僧下意识看了一眼,鞋面上竟已经渗出黄红脓血,不由得闭目皱眉。

  冯氏慌忙的矮下身,扯了扯裙踞遮掩。

  “我说你个出家人,盯着我儿媳妇的脚看什么?你这可是占人便宜啊。”周老婆子叉腰上前,要同小僧理论,想以此为把柄,要那小僧收下烂布。

  小僧被她倒打一耙的厚颜无耻惊呆,一时无言,身后武僧伸手一推,周老婆子就势滚下,摔在泥里蹬腿哭嚎,“和尚杀人了!和尚杀人了!”

  圆空皱眉,不过大理寺少卿就在边上看完了全程,这老婆子又岂能污了他们去。

  冯氏急急去搀她,反被她打了一巴掌,冯氏这懦弱可欺的样子,叫人心里生出些厌恶,似乎觉得她的苦楚也是活该了。

  “你扶她干什么?!这种人,色厉内荏,你强她弱,你弱她强,这些年了,你还没看清吗?你二嫂家境又比你好多少,坐月子时娘家攒了半篮鸡蛋送来,叫这鬼婆子吃了大半。你二嫂月子没做完,拿刀追出她一条街去,闹得满大街看笑话,可如今,也太平相安,就是你如此唯唯诺诺,才叫她爬你头上!”

  岑开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冯氏捂着脸,却木然道:“可我坐月子,娘家没来人。”

  岑开致怔忪了一会,有些无力的道:“我明白了,你自觉娘家无人撑腰,夫家又待你刻薄,索性破罐破摔,自己也不拿自己当人看了。”

  冯氏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你若舍了这婆子,眼下我就帮你叫顶轿子回去。”岑开致看着冯氏,她却犹疑半晌,不敢应下。

  岑开致叹了口气,对江星阔道:“走吧。人不自救,万般无用。”留下周老婆子和冯氏两个陷在污泥脏水中。

  长阶两旁有轿夫等着抬人上山,虽说拜佛要诚心,可若是实在腿脚不便,也只能坐轿。

  寺院外香客众多,拉拉扯扯的不成样子,岑开致婉拒了江星阔相帮,一步步走到寺门前,累得微喘,满肚子的气都飞了,再也揣不住冯氏的烦心事。

  圆空大师让小沙弥领岑开始和江星阔去竹枝院,这是专门招待香客的处所,自己则去寻前日见过泉九和瞿青容的僧人了。

  小沙弥奉上了六味斋糕和一壶清茶便退下了,南山寺的斋糕没有荤油,少了几分香,却能凸显食材的本味。芝麻糕不似寻常市面上那般是做夹馅,或是混在核桃糖粉中一起蒸制,就是一块黑漆漆好似墨条一般的纯粹芝麻糕。

  岑开致尝了一口,薄甜微苦,芝麻香极。她擅厨,嚼了嚼就品出做法来,大约就是黑芝麻晒后磨粉,捶捣出油,再兑蜂蜜,磕进模子里,做出方正的糕饼模样就是了。

  桌上几味斋糕味道都不错,花糕兑了玫瑰浆子,香气淡雅甜蜜。糯糕软得能出丝来,包馅的豆沙是蒸出来的,粒粒分明,与外皮形成截然不同的口感。

  一品桃不过巴掌大小,粉粉一只,活灵活现的桃子模样,糕皮之下是完整的桃肉,味是一般,形却很美,若是老人家过寿,桌上摆了这么一小山的糕点,合情合景,定能得赞。

  “好生怀念这南山寺的斋糕,从前还是阿爹带来给我吃的。”

  “你阿爹倒是交际广博,连南山寺都有往来?”

  “我阿爹做生意,常有现银压在货款上提不出的苦处,南山寺有质库又有长生库,比寻常私人借贷要稳妥,又比官府交子库要宽松,所以有往来。”

  岑开致又拿了一块糯糕,手臂都抻直了,扯出好长还不断,江星阔帮她扯断,自己嚼吃了。

  岑开致咬着下唇有些羞,没话找话道:“从前都是南山寺直接送给阿爹,自己买了一次,才晓得这样贵,今日也是蹭你的情面白吃了。”

  “这里几块,要多少银子?”

  “就这几块,加上一壶清茶,卖得话,少说也要二钱。”糯糕对于江星阔来说太甜了些,见他一副被齁到的样子,岑开致俯身而来,将一块芝麻方糕推进江星阔口中。

  她想起南山寺宝殿里华美的佛像,盯着那双碧波荡漾的眸子,玩笑道:“本以为佛像金身只面上一层金粉,现在看来,全是金的也未可知。”

  江星阔无比顺从的张口吃下,苦苦的,倒不腻人,他本来觉得还不错,一听这价码,也不由得挑眉。

  “阿弥陀佛。”给江星阔喂食的举动恰被个负责洒扫的小沙弥看见,见他闭目长吟,岑开致双颊绯红,束手缩脚的老实坐定。

  这个院子三面环竹,满目绿意,连眼睛都觉得清凉,打眼望去,就见对门屋子的房门也开了,一对夫妇正望着他们。

  荆方有些意外的上前,笑道:“江大人,岑娘子,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二位。”

  方才岑开致与江星阔两人的亲昵,他自然也看见了。

  嘉娘惊异的看着岑开致,又觑了江星阔一眼,表情说不出哪里别扭,总之是笑也勉强,说话也支吾。

  早先虽开过二人间的玩笑,可真瞧见他们似有情意,心中有另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们夫妇此番前来也是谈买卖,嘉娘手上有间典当行,南山寺的质库里又有不少死当,就请他们夫妇代为出手。

  说话间圆空带着几个小沙弥回来了,膳房的小沙弥道:“我给两位施主指了西边的近道,穿过榕树下的气根林就到了,不过几步脚程,哪里会走错呢?”

  “泉大人来南山寺查案,却失踪了?”荆方关切的问。

  嘉娘有些不屑的小声嘀咕,“什么大人,小小一个刑官罢了。你是进士出身,何必喊得那样谦卑。”

  岑开致略有些不顺耳,但也没说什么。嘉娘这性子虽然记仇小气,可也只是嘴上不饶人,荆方只做未闻,依旧笑得亲和有礼。

  圆空是掌管田产的,虽与圆觉各司其职,但也认得荆方与嘉娘两人,就问:“荆施主的事务还未商量妥当吗?”

  “早就同圆觉大师商议好了。”荆方笑道:“案牍劳形,难得批了假,寺中清凉,与娘子多住几日权当做避暑了。”

  嘉娘轻轻拽他,娇嗔道:“不是说去后山看龙湫瀑布吗?眼下正是好时候。”

  泉九和瞿青容行踪未明,江星阔和岑开致心事重重,哪有心思游乐。

  “泉九此前来查访的案子与南山寺长生库有关,想来与长生库的库僧有过交谈,我想见见他们。”江星阔道。

  圆空还有事务,就让小沙弥带着江星阔去见圆觉大师。

  禅房与僧舍都在一处,僧人清修之地,岑开致不好去,就道:“那我跟小师父去榕树林看看。”

  江星阔有些犹疑,但岑开致不愿干等着,撞钟佛音一声声的荡平污秽,亮堂堂的白昼也实在叫人生不出什么畏惧之心,他只好道:“小心些,劳烦小师父照应一二。”

  南山寺的长阶众多,而且大多陡峻,下行的速度若是太快,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就遭了。

  小沙弥脚上有功夫,足尖点着台阶冲下去的。岑开致提着裙摆想追,喊都喊不住他,到底是六根清净的佛门弟子,怜香惜玉什么的,全无想法。

  江星阔伸手一拽岑开致的腕子,将她揽进怀里,几乎是带着她飞下去。

  小沙弥站定回头看了一眼,赶紧捂眼睛。

  玄色血红镶边的黑色官服衣摆微扬,月白棉布衫裙外罩着的浅藕色薄纱飞舞,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背影看起来却极为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