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孝顺
马车宽大,坐着姬羲元、陈姰并各自的随侍一共四人也不拥挤。
跟着陈姰的那位嬷嬷一板一眼地跪坐在一旁,姬羲元瞧着她眼熟,“这似乎是越王的保母吧。”
陈姰笑不露齿,“阿姊好记性。大王关照我初入十王宅不能适应宫中生活,特地将嬷嬷派给我。嬷嬷很是可靠,我呀已经离不得嬷嬷了。”
老嬷嬷恭敬地躬身:“都是王妃抬举老奴。”
陈氏光景不如以往,却也是名门大族,家中的娘子哪里就沦落到需要夫家仆从帮衬的程度了。多半是以帮衬为名行监视之实。
在国子监读书时,陈姰与姬羲元来往颇多,越王不放心啊。
姬羲元笑道:“到底是成家的人,也懂得疼人了。”自从姬羲元帮着陈姰解决陈氏的老爷子后,两人联系就少了许多,有也是书信。
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既然有耳目在一旁看守,有些话确实不方便明说了。
“有老嬷嬷在,我这个做长姊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只一点,希望越王妃能做到。”姬羲元点了点车内壁上的金玉装饰,“你可要好生照料闻琴师。”
“我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楚府中的乐师姓甚名谁。”陈姰的视线与老嬷嬷对上,好似一个全然无知、任人摆布的新妇,“不知阿姊与那闻琴师有什么干系,嬷嬷可知晓么?”
老嬷嬷回答:“是长善公主赠与大王的新婚贺礼,目前暂居十王宅偏院的偏房。”
陈姰点头表示了解,向姬羲元道:“阿姊送来的人本该悉心照料,可惜大王住的院落在十王宅中算大,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两三进的小院,又有孩子在,实在分不出地方了。而我一介内妇人,至多照料衣食罢了。再多的还是得大王做主。”
姬羲元也不失望,“说起来,越王已经成婚,十王宅的院落确实是小了,出入也不便利。”
闻叶被困在一方天地里动弹不得,那还有什么意思?
陈姰终于找到一个能诉苦的人,苦水不停的倒:“我新婚才一日,清晨起来听见左边的大郎哭喊,紧接着右边的二郎便跟着叫唤。我们这些做大人的也就罢了,叫孩子怎么受得住?”
“这一头的孩子晚上嚎,哪一边的孩子便睡不安稳了。我半夜醒了好几回,忧心得不得了。”
“大王的先生们来拜访,小厮喊一嗓子,满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哪里像是亲王住的宅邸?若是阿姊能帮着说两句,叫大王开府就好了。”
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一路。
冬花听得不住皱眉,从前看不出越王妃是个能絮叨的人。
眼见兴庆宫近在眼前,姬羲元轻咳一声,客气两句止住陈姰的话头:“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回头催一催工部。”
陈姰大喜过望,立刻顺杆爬:“那一切可都要托付给长姊了。”
老嬷嬷扶着陈姰下车,目送姬羲元的车架离开,主仆二人往宫门里走。
“王妃将府内的事儿一通乱说,回头教大王知道了,哪里有王妃的好果子吃?”老嬷嬷言语间不乏责怪。
陈姰叹气:“我知道今日太不体面。可嬷嬷呀,谢祭酒多次上书请为大王开府的事儿我也有所耳闻。可我娘家没个能帮得上大王的,大兄又还年轻帮不上忙。能做的就是用这张脸皮换得一两点实在罢了。”
老嬷嬷提点道:“大王对长善公主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王妃可要站准地方,别行差踏错了。像是今日便显得太亲近。”
“也只这一次了。我既豁出去脸皮,长善公主下一次怕是再不敢载我了。”陈姰又把要事托给老嬷嬷:“实话不瞒嬷嬷说,闻琴师的事儿我也有听说,哪里是我一个新嫁娘敢插手的。嬷嬷是看着大王长大的,最是亲信,这事还是得托付嬷嬷去办。”
这话说进老嬷嬷的心里,满口应下。
当月的大朝会,姬羲元就提出要为越王开府。她站在首排,比诸位相公更靠近尊位。一说话,就受到满朝文武的瞩目。
站在姬羲元身后的越王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很惊讶。谢祭酒一马当先跟着请求,借着又是数人站出来。
皇帝挑了挑眉,允了。
有了皇帝的明旨,工部立马圈定一处崇化坊的旧址。这一处有一片宅邸的旧主死于先帝朝,位置远不及姬羲元的公主府,但胜在地方特别大,适合一看就多子多孙的越王。
月底,越王一家子就正式搬入越王府。搬出兴庆宫与住在兴庆宫中的十王宅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语,至少越王终于可以招募幕僚,有独属于自己的空间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越王吩咐嬷嬷给闻叶安排了一处宽敞又舒适的住处,日常也不限制他的出入。
姬羲元知道这一消息时,险些没笑死。
如果是她,不出一旬,就让闻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而越王毕竟是男人,对同为男人、极有可能是生父的闻叶有着复杂的感情。谢祭酒等人知道了,硬着头皮夸越王仁善。
谁也不敢劝主公送亲爹去死呀。
越王的亲爹闻叶安生地活着,名义上的父亲闵清洙的死讯在端午节传扬开来。
闵清洙抵达北境与闵清渊换防,坐上大将军的位置刚满一个月,闵清洙中毒而死。消息比赶回鼎都的闵清渊更快一步传到尚书省兵部。
消息是闵明月派人加急送回来的,她在闵清洙死后临危受命执掌镇西军。凶手当晚就被闵明月从闵清洙的亲卫中查出。
此时,尸体和凶手也已经在送还鼎都的路上,向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政事堂内议事的姬羲元,上一刻还在与裴相议论河堤加固的人选,下一刻负责与兵部对接的中书舍人就将消息送入政事堂。
姬羲元的眼眶霎时通红,强忍着不落下泪来。她努力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情报,双手撑在案上,向两侧的相公们道:“是我失礼了。”
裴相是知道闵清洙死亡真相的,这本就是多方推动的结果,里头正有裴相的助力。但她不知姬羲元是否有参与。
丧父是人生大悲,裴相拍了拍姬羲元的肩膀,劝慰道:“今日的事情皆可放一放,殿下回去歇一歇,节哀顺变。”说完,拿着军报向神龙殿面见皇帝。
皇帝震怒,要求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卿带人忙活一宿,查出胆大包天给闵清洙下毒的亲卫最近只和越王府的琴师有交际。闵清洙快十五年没打仗了,亲卫中半数都是新选出来的,身家亲缘都在鼎都附近。
亲卫与琴师是同乡,亲卫跟随闵清洙奔赴边疆前琴师赠金相送。
越王与琴师间的关系早已是上层贵族心照不宣的秘密,大理寺卿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参合进这种秘闻中去。辗转反侧一整夜,才算是写出一篇隐晦又正式的密报,上交皇帝。
皇帝留下密报,第二日内廷从大理寺手中接手了闵清洙暴病一案。内廷的人好声好气地跟越王府交涉,带走了闻叶。
大理寺卿哆哆嗦嗦地送走手头的证据,不敢再管此事,合上门就问自家夫人:“你今年几岁了?”
夫人踹了他一脚:“四十八。”
大理寺卿搂着夫人的腿,软倒在地:“这大理寺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闻叶被扣押在宫城内的软牢。软牢向来是皇室宗亲、后妃才有资格进的好地方,不伤人,就磨人。
越王初初接触政务,过手的都是零碎小事,还没搭上政事堂的边儿。他晚了一日才知道闵清洙的死讯,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府上的闻叶就被内廷来人带走了。
他枯坐在书房,直觉背后有他那好阿姊的手笔。
可为什么呢?
闵清洙是姬羲元生父,二十年的感情,她不至于啊。
想不通的事先放在一边,闻叶是个柔弱琴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连马都不会骑。
要说闻叶会□□,越王是不相信的。偏偏闻叶那一日去送亲卫,是经过他首肯的。
越王也查过亲卫的底细,是闵氏家养的兵丁,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改嫁,独身一个孤儿。与闻叶相识也只是意外一场。
小厮通报:“谢祭酒来访。”
越王回过神来:“快快请老师进来。”
谢祭酒大步迈入书房,神色焦急:“大王可不能再心软了,众口铄金,必须和那个乐师撇清关系。”
“老师,我这是浑身长嘴也讲不清楚了啊。”越王摊手。
谢祭酒左右踱步,“闻叶是长善公主赠的,其中必定不安好心。如果辩解不清,不如搅浑水,谁也别想好过。镇北军的军权落在闵氏小娘子的手中不是长久之道,我们也该从长计议了。”
越王突然道:“老师,之前闵氏许嫁小娘子为孺人,约好大婚三月后过门。会不会是长善听闻此事,以为闵氏倒向我,一不做二不休,除去闵清洙,推闵明月上位?”
谢祭酒神色晦暗不明:“父死守孝二十七个月,这一门婚事肯定要退掉。大王要为闵太尉的死表现出应有的态度来,不妨去试一试长善公主。”
最好证死闻叶一了百了,越王也少一个污点。
*
堂堂一国太尉因争风吃醋死于小小乐师之手,传出去太过骇人听闻,也丢人现眼。经过层层润色,最终被公布的版本是九黎势力收买亲卫,暗中毒害太尉,而乐师识人不清,误为帮凶,处以绞刑。
行刑那一日,越王请长姊一同去观刑,理由是:见证此事,以告慰阿耶的在天之灵。姬羲元没有理由拒绝。
两人就高高的坐在台上,俯视下方麻木的人。
内廷折磨人的法子三天都说不完,闻叶本就消瘦,现在更是薄如柳叶,一阵风都能吹个踉跄。他是被推上绞刑架的,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慢慢地收紧、上升。
闻叶连挣扎的力气都很微弱,死前扭曲的脸向姬羲元与越王的方向偏了偏。
明知与己无关,越王依旧感到一阵恶寒,他扭头看姬羲元:“民间有传言说,人枉死时眼珠子里可以看见罪魁祸首的脸。长姊以为呢?”
“枉死不枉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清楚,闻罪人死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内廷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他大概早就瞎了吧。”姬羲元目不转睛地欣赏闻叶的死相,温柔如闻叶,死的时候也是狰狞的。
可惜死的不够美,或者惨烈一些也好。
站在女婴尸面前时,姬羲元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东西清晰地流逝了,但她一直没搞明白到底是什么。现在回过味来,她失去的是对男人的同情心啊。
比起卅山县的女人、女童、女婴,比起历史上悄无声息埋没的菜人,闵清洙和闻叶都死的很有尊严了不是么。
自古以来为了权力弑母弑父杀姊妹兄弟的数之不尽,她有什么好愧疚的,更不害怕。
行刑官将尸体搬下去后,姬羲元才舍得将目光移回来,施舍一点余光给面色透出苍白的弟弟,含笑关切道:“你脸色不太好啊,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日朝中我替你请假。”
“闻琴师的死,与阿姊脱不了干系吧?他只是一个无辜又柔弱的男人,阿耶绝不可能是他杀的,即使是从犯也不可能。他明明对你那么信任。”
越王深深地注视这个让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他记忆中那个会哄弟弟的阿姊已经面目全非了,面对一手促成的死亡竟还能笑得出来。
旁人也就罢了,可闻叶悉心教导过姬羲元,对她满怀信任,从未疑心姬羲元将他召回鼎都,又塞入越王府的用心。
闻叶很愚蠢,春的让越王头疼。可姬羲元未免太过可怖了。
姬羲元哪里还像个女人?!
姬羲元冷下脸来,“我看越王是丧了良心。口口声声的阿耶叫着,将我请出来就是为了听你为罪人辩解?你老师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她越说越生气,被激怒了一般,拍案而起:“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没有半点孝心。不知道越王从哪里听来一些闲言碎语就来我面前叫嚣,闻叶一介罪人无不无辜,你对他的死罪不信服,自去大理寺、去御史台、去御前鸣不平。何必来和我一个丧父的人掰扯?”
因案情特殊,被顶头上司拍过来监刑的大理寺少卿拍了拍擅自听话的耳朵,恨不能当场成为聋子。他低头认真地读起卷宗,挥手示意身边的小吏们不想死就赶紧走远。
越王被姬羲元突然的大动作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地扫视一周确认无人在意他们,连声安抚道:“阿姊莫生气、莫生气。我不过就是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一心想要将真凶抓出来。并不是为他开脱。”
姬羲元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原位,给了一个足以说服大多数人的理由:“无辜又如何。闻叶生前必定有让我阿耶心生不快的时候,闻叶小小乐人,既然我阿耶死了,他去陪葬也未尝不可。”
“……阿姊孝心。”越王无言,对他们来说,闻叶虽有两分特殊,本质上还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姬羲元的话虽然霸道无理,却是另一种孝道。
姬羲元嗤笑,“孝”就是这么恶心,尤其是对“父”的孝,是全天下最大的“道理”。
子对父、妻对夫、臣对君……谢祭酒想要拨乱反正、希望姬羲元俯首的,就是这个。所以他教出来的皇子,也是这一副以孝为天的模样。
今日对别人的“孝顺”,是为了来日他者对自己的“孝顺。”
“越王要为闻罪人收敛尸骨吗?毕竟他死前是你越王府的人。”姬羲元将视线投注回刑场,之后还有一干相关人员的行刑,为了让阿耶“瞑目”,她这个孝顺女儿会一个不落的看完。
出门前谢祭酒的叮嘱言犹在耳,越王回答:“他从被带离我越王府后,与我就没有关系了。”
“好孩子,”姬羲元笑道,“我会让人将闻叶烧成灰,埋在阿耶的墓碑前。不只是他,其他的人我都一视同仁。”
挫骨扬灰……
越王握紧双手强忍心底的不适,陪同姬羲元看完了今天的行刑。
姊弟一并离开,在门口出遇见了谢川和陈姰,他们是各自来接人的。
姬羲元对谢川近日出于担忧的温柔很是受用,与陈姰道了一句好,就着谢川的手扶上车。
小夫妻才新婚一个月,接下来就是三年的守孝。
也不知道陈姰急不急着要孩子,应该是不急的吧。越王府不缺孩子,会催着陈姰生子的人也基本死绝了。
接下来三年越王也不能再与侧室同房生子,省了陈姰多少心。
再说男女之事,敦伦之乐实属是男人才乐。
姬羲元为了此事请教了嬷嬷,默默告诉她,女人若想得趣,得是二十多岁、且伴侣知事懂事,还得三五年的适应。
而越王绝不会是一个好的床伴。
如此想来,陈姰应该会高兴收到她的新婚贺礼吧。
作者有话说:阿巴阿巴,这算我加更了吧?算吧算吧。
第96章 在卅山县的女婴尸塔内救回来的孩子尤熙熙年初满五岁,姬羲元令人送她入学弘文馆。现在正是下学的时候,姬羲元顺道接她回家吃一餐夕食。
尤熙熙与姬羲元虽然住在临近的院子,但姬羲元要上衙,她也上学,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今天姬羲元亲自来接她,让她尤为兴奋。
冬花领着尤熙熙走出弘文馆的大门,抱着孩子踏上马车。尤熙熙先与二人见礼:“阿姑、姑丈长乐无极。”
两人成婚时,尤熙熙方三岁。谢川性子温和,又博学,比起姬羲元更有耐心陪伴孩子玩耍,因此,尤熙熙在不怎么认人的年纪快速地与谢川熟悉起来。
不过,她最喜欢的人还是阿姑。
她一坐下,便和姬羲元叽叽喳喳地分享近日的见闻:“阿姑阿姑,今天钱先生讲解了《后汉书》中的孔融传。说孔融孝顺好学、和睦亲长,且为人正义,我们应当效仿他。”
钱先生指的是钱玉,弘文馆距离太极宫极为接近,托姬羲元的情面,偶尔能请来几位女官员授课。
“哦?”姬羲元鼓励道:“那你可要好好学,日后像钱先生一样为官做宰。”
“钱先生说孔融在父亲的葬礼上‘哀悴过毁,扶而后起’,悲伤得不得了,只能被人扶着站起来。”说着,尤熙熙小心翼翼地扶住姬羲元的手臂,非常担忧的样子:“她们都说,阿姑的父亲仙逝了,是一旬前的事情。最近阿姑没空见我,是因为悲伤地无法起身吗?”
闵清洙的死讯随着闻叶的判刑公开,消息传的真是快,连弘文馆的孩子都知道了。
姬羲元哑然失笑,没有顺着她孩子气十足的观点走,但也不愿与她说假话:“这一点上阿姑不如孔融孝顺,我在忙着处理失去父亲带来的事务。今天已经告一段落,所以阿姑来见熙熙了。”
“那好吧。”尤熙熙不能完全理解姬羲元的话语,在她眼里阿姑天下第一好,哪怕是“孝顺”方面,初次听闻的孔融,肯定也不及阿姑。
因为姬羲元曾和她说过,不明白的可以直说,于是尤熙熙直言不讳:“先生说百善孝为先。善就是好,我认为阿姑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当然也是最孝顺的人。”
孩子眼中的世界,大的没有边界,又小的一目了然。
天真的话使得车上人一齐笑了起来。
尤熙熙疑惑地看着大人们,认真地与姬羲元保证:“阿姑信我,我以后也做一个天下最孝顺的人,孝顺阿姑。”
大概是顾及谢川也在一边,勉强加了句:“也会孝顺姑丈的。”
姬羲元搂着尤熙熙笑个不停,笑够了才解释:“阿姑并不是不相信熙熙。一是阿姑太高兴了,所以笑。二是阿姑发现先生说的百善孝为先有错,为此发笑。”
弘文馆中多寒门、商户、偏远宗亲的女童,尤熙熙作为姬羲元的养女,身份地位在弘文馆中诸女童中独树一帜。再加上先生们对姬羲元这个弘文馆的支持者分外尊敬,因此在尤熙熙眼中姬羲元是最具有权威的人。
因此,尤熙熙听到姬羲元说先生错了,她不像一般学生维护先生,而是立刻接受了姬羲元的话:“那岂不是所有同窗都学错了?阿姑快和我说,明日我去纠正先生的错。”
姬羲元笑问:“那我可得先考一考熙熙,听听先生教的东西错的多不多,熙熙将先生的话都记住了吗?”
尤熙熙一拍胸脯,自信道:“阿姑只管说来。”
孔融是个妙人,以他来教女最合适不过。
姬羲元以孔融为话头,“熙熙可记得孔融因何罪受死?”
“因‘不孝’下狱。”尤熙熙补充:“先生说是路粹编织罪名构陷的。”
姬羲元问:“是谁支使路粹?”
尤熙熙答:“是曹操。”
姬羲元再问:“孔融的孝顺天下闻名,曹操用什么论证他的不孝?”
尤熙熙回答:“孔融曾和祢衡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论其本意……”皱着眉,背不下去了。
只是先生一次粗略的讲解,不足以让她背诵文中的句子。
瞧她冥思苦想,谢川帮着接话:“论其本意,实为□□发尔。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
尤熙熙拍手道:“对,就是这一句。”
“熙熙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姬羲元笃定尤熙熙答不上来,这句话颇有些出格,即便是钱玉,也不会对孩子们细讲。
尤熙熙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姬羲元告诉她:“这句话的意思是,父亲对孩子有什么恩情?探究他的本意,其实是欲望的冲动的产物。孩子对于母亲来说,就像是瓶中的物件,拿出来就离开了。”
尤熙熙努力理解这句话,“阿姑是想说,孩子没必要一定孝顺父母吗?”
姬羲元点头称是:“大部分的女人不能决定自己的生育,绝大数的男人则肆意滥用不该有的权力。母亲和父亲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生下孩子,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得到过父母的慈爱,并不是养大一个孩子就算是慈爱,其中蕴藏着或是利益、或是权力……数不清的东西。”
一个人啊,要是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归属于自己,多么可悲。
而姬羲元,就是为了完全掌控自己应有的全部,才会渴求九五之位。
尤熙熙听糊涂了,“那到底要不要孝顺呢?”
姬羲元摸着尤熙熙的小手,将她抱在怀里以免马车颠簸,慢慢地和她说:“这要你自己的去分辨。比起孝顺,我更希望你懂得爱,人与人的爱比孝顺平等。既懂得爱,就知道爱自己,也知道爱人。而得到爱的人,怎么会感知不到呢?你不必用孝顺来束缚自己,而爱是不一定有回报的。如果你以感知到的爱来回报我,这是我的荣幸。”
“爱?很重要吗?”尤熙熙懵懂地重复这个字眼。
“是啊。人的情感没有依托是会感到痛苦的,第一,便是爱自己,支撑自己走在红尘俗世中,不至于惶惶不安。这是最要紧的。”
姬羲元越过孩子的头顶与谢川对视一眼,微微笑道:“第二,是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
爱啊,也要想清楚,像是能染指自己权力的人,就不能爱的太过。
至少不能比爱自己更甚。
最后,姬羲元掀开车窗竹帘一角,由着尤熙熙踩在自己大腿上往外看:“第三,是大爱,泽被苍生。”
她正是出于对自己的爱,对身边人的爱,对天下女人的爱,才走到今天的。
姬羲元抱住尤熙熙的腰部,免得她动作太大将自己扒出窗外:“所以呢,阿姑回答你最初的问题。阿姑丧父,当然是伤心的,但阿姑最爱自己,不会为了别人悲伤到伤身的地步。再说孝顺。母父的慈爱你感受到了,你便孝顺。母父若是不咸不淡地对你,你不叫他们饿死也是尽心了。”
尤熙熙似懂非懂:“……我只有阿姑,没有母父。阿姑给我很多的慈爱与关怀,我以后也会给阿姑很多很多的爱。但我要最爱自己,因为阿姑也希望我最爱自己。”
公主府的人在姬羲元的勒令下,从不隐瞒尤熙熙的父母与出身,也无人露出不该有的表情。尤熙熙衣食无忧,又不受轻视、欺侮、闲言碎语,她对自己无父无母适应良好,也经常忘记自己是没有母父的人。
姬羲元回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里的贱人,和卅山县那些浑浊、悲苦的女人,笃定道:“生而不养,父母之罪。像熙熙的生身父亲,他这辈子亏欠了熙熙,必定不得好死。下辈子还要做牛做马来还报的。至于熙熙的母亲,她将熙熙带来这人间,让阿姑能见到熙熙,就只罚她劳累终身吧。”
尤熙熙丝毫不怀疑阿姑话语的真实性,对未曾见面的生身母父也无同情心,她大声附和:“有错就该罚,幸好是熙熙,没遇到阿姑的其他人怎么办。”
未被规训过的孩子,没有令人恶心的“孝心”。
实在值得奖赏。
马车行过东市,沿街的烟火气旺盛,人流如织。
姬羲元吩咐冬花:“我们熙熙辛苦了,邓家店的透花糍和韩家店的樱桃毕罗,她上次尝过就念念不忘的,你多买一些回来。”
“玉露团,还要玉露团。”尤熙熙高高兴兴地说。
玉露团又名雕酥,将酥烘烤到半融化,拌入蔗浆,取出冬日存在冰窖的冰块,在冰块上为酥浆定型,做成玉团状。
美味是不必说的,就是太寒,不适合小孩子食用。
尤熙熙眼巴巴地看向姬羲元,征求她的同意。
姬羲元颔首:“玉露团只许给她带一点儿,倒是可以给夏竹她们带一些回去。”
冬花领命下车买东西,等候期间尤熙熙扒着窗户望热闹的人们。
姬羲元与谢川感慨:“在我儿时,玉露团只能是宫中或是高门大户尝一尝。现在民间商户也能用得起冰窖了,甚至用以吃食。看来在阿娘的治下,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了。”
自古明君在位,会有九星连珠的异象。
少为人传颂,当今女帝登基在位第二年,天生异象。
这是因为那些男人还心怀妄想,但万民会知道谁是更好的那一个。
谢川抿唇笑:“这就是善君的大爱。”
此时,尤熙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熙熙也是阿姑的大爱吧?”
姬羲元大笑:“确实如此。”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新晚了,抱歉。
武则天当政时就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