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鱼(一)
在隔了曾家三条街的地方, 有一个专供京城贵人们消费的饭馆,这里红栏绿宇,夜夜灯火辉煌, 不仅有酒有菜,还能看到极其高超的表演。
由于这里的服务一应俱全,水平高,私密性又好,所以京城的上层人士都喜欢在这儿谈事情, 二皇子孔宥延就刚和孔炽送走了一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哥们。
方才他们光顾着谈事情了, 只灌了几口酒下肚,还没怎么吃饭, 这会儿歇下来以后总算能填填肚子了。
孔宥延今天非拽着孔炽出来见朋友, 跟这些养尊处优的阔少们聊了一通, 让孔炽这个交际红人都有些招架不住, 倒不是因为有多难招待, 而是他们谈的事情,实在是有些触及孔炽的红线。
太子那边带着人马在东南边办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孔宥延便顺理成章地代理了很多原先由太子孔理和主办的事情, 于是在这朝堂上也显得更加突出了。
今晚的饭局便是借着自己新得的势为这些人在朝中保了些职位, 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自己的熟人想做官, 二皇子都尽量满足了他们, 说到底也是想拉拢他们这边的关系网罢了。
甚至连带孔炽也被他考虑在内, 让孔炽帮着自己问问他的朋友有没有想做官而不得的, 孔炽虽然心里觉得不能蹚这浑水, 但也只能嘴上先应承下来。
所以这么一晚上,他是处处留心、时时警醒, 好不容易才熬了下来的。
……
“真不来帮哥哥我?”孔宥延吃了没几口后突然问道。
“哥哥这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要不你帮哥哥做点儿简单的事情?我知道你朋友多,不是还对军事和兵法感兴趣么?”
孔炽笑着装傻,摆摆手说:“没有没有。”
他一把揽过孔炽道:“哎~别这样,虽然咱是堂兄弟,但是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有自己的抱负,要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孔宥延突然住了嘴,看起来仿佛挺惋惜,弄得孔炽又风声鹤唳起来。
“唉,我之前去你府上,看你案头时常放着各种兵法和战事评析的书……真不打算试试?”
孔炽的目光来回摇摆着,他也知道自己是心痒痒了。
见他这样,孔宥延眼珠一转又劝道:“没事儿!不管好赖不还有哥哥把关呢嘛!就是让你帮忙断断相关的文书,又不是真让你做决断,不会让你担责任的。”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个好差事,孔炽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幻想起来。
按他的说法,自己不仅能亲眼看看那些梦寐以求的军事折子,看看自己敬仰的一些将军们的见解和前线的最新战报,而且还不用担责任,那真是既过了瘾,又不会越界。
可是他的想法也就仅止步于此了,他头脑里的那根线绷着他,让他不敢轻易答应这件事,于是他很快熟练地推脱道:“哎呀我的亲哥哥诶!我哪有那个本事?那都是你们能者操劳的事情,我呀,最合宜于在这热闹的地儿松快。像我这种闲人可干不了这差事。”
孔宥延也跟着笑了,可眼神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男儿生于世间,总该做要些功业,这可比玩乐有意思得多呀。”
与他对上视线时,孔炽的身体微微颤栗了一下,这是他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
他总觉得孔宥延在暗示着什么,这样的猜想把他那一点薄薄的醉意瞬间给惊没了。
没等他再打太极,二皇子就拍拍他的肩头道:“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诉我答案,你今天喝了酒,说的话不做数。”
说完,孔宥延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原本热热闹闹的屋里瞬间冷清下来,只余一片狼藉,以及空荡荡的房间里孔炽一个人孤单的身影。
他在桌旁愣了半天,所有的感官与直觉都混作一团指向了同一个想法——
孔宥延在看那个位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孔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猛地站起身来带着随从离开了。
已经快冬天了,夜里的风仿佛挟了刺,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吹得行人都捏紧袖口、脚步匆匆。
“世子,咱回吗?”
孔炽摇了摇头,他的贴身侍从鑫河立刻就知晓了他的意思,吩咐车夫架着马车在京城的街道上来回转悠。
孔炽把胳膊支在窗边,撑着头看向窗外,任由冷风在他脸上抚摸。
这么漫无目的地绕了半个时辰后,他才如梦初醒般吩咐道:“去粟襄郡主府。”
说起来,他也算是郡主府的老熟人了,故而也没人拦着,就任由他这么大喇喇地进去了。
孔炽直接穿过前厅和庭院,到了简臻的院里。
结果刚走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门前,就看到简臻往简鸣的头上插了根簪子,然后捧着他的脸蛋左看右看。
然而不止于此,简鸣几乎被插了一头的发簪、步摇和花钿之类的首饰,随着简臻的摆弄,首饰们互相碰撞,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
对此,简鸣也是无可奈何,一脸的无奈,却也只能苦笑着任凭她蹂|躏。
看到杵着在门外的孔炽后,简臻冲他招手道:“琰甫快来看看,这几个样式好看吗?”
孔炽愣了一会儿,心里还颇为感慨——自己这边正如狂风暴雨般泥泞凄凉呢,没想到这姐弟俩在家里倒是挺快活。
这喟叹在简鸣回过头来看向他时被瞬间抛在了脑后,让他忍不住爆发出来,叉着腰在门口哈哈大笑。
简鸣被笑得不好意思了,收住笑容轻咳一声,然后把头扭回去看着简臻,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敢拔头上这些东西。
“姐姐……”他指了指头上的首饰,“这些东西……”
看他耳尖绯红,简臻一面觉得可爱,一面赶紧动手帮他把东西拆解了下来,孔炽则在旁边笑得肩膀直抖,甚至捶起了桌子。
“你别笑啦!”简臻无奈地劝道。
东西一摘,简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首饰放进托盘,然后把托盘端了出去,路过笑得前俯后仰的孔炽时还冷冷得瞪了他一眼。
“呦呵还瞪我!就你姐姐能治得了你是不是?!小心我让你姐姐把你打扮成个丫头片子!”
闻言简臻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以后可得注意点了,毕竟孩子长大了——要面子。
她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才转移话题问道:“这么晚怎么来这儿了?”
一听这话,孔炽脸上的神采顿时就淡了些,或者说,是又显露出了刚进门时的愁容。
他一屁股坐在简臻对面,倚在那榻上哼哼:“我今天跟二殿下出去应酬了。”
换作往常,他会说“宥延如何如何”,这时候居然不冷不热地称作“二殿下”,想必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
孔炽把孔宥延今晚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她。
“我也知道不能掺和这事儿,可我……我就是心痒痒。那些文书和外面闹着玩儿的时评、话本可不同,我真的,太想看了,做梦都想。”
“你不能。”
简臻压根没听他说完,就直截了当地做出了评价,要换做以前,她肯定是娓娓道来、循循善诱,既顾及他的情绪又说明事理的。
这话也让孔炽有点闹了脾气,一拍桌子站起来就冲着她吼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连他那样的人都能随意指挥发表政见,而我却不能?!就因为我是惠王府世子,就因为我爹是圣上的兄弟,就因为我们可能有那些心思?!可我们……”
他的眼眶都红了,紧蹙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做着无力的辩解:“可我们根本没有啊。”
“血浓于水,”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什么狗屁的血浓于水,只有猜忌……毫无根据的猜忌,哈哈哈哈单是臣服也不够,即使是赏你一巴掌,你也只能笑着谢主隆恩把脸递过去……”
说着,他竟哽咽起来,连带着声音都缩紧收窄,喉痛被压得生疼,可他却突然又低笑了几声,跌回了座位上。
简臻倒是知道一些近来的情况。
那孔宥延最近巴不得在朝中都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好把太子党的势头压过去,说起来,他的能力一般,简臻也接触过他几次,只觉得他性格冲动,然而不止于此,在了解了一些内情之后,才发现他还是那种闷在心里的狠毒的冲动。
孔炽的这一番她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但不同的是,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而他却只能被自己的身份压得动弹不得。
“琰甫,别掺和。”在心里琢磨了半天后,她还是只能这么说。
孔炽毕竟不是小孩儿了,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在做的生意,我以前一直也没问过,因为我觉得没必要问,你做事一向稳妥……但是我现在想问一句,”他抬头看着简臻,垂死挣扎般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仿佛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他的眼神类甚至带了某种恳切,他心里甚至还存有一丝希冀,就等着有个人能替他做出选择,哪怕是冒险的、不切实际的,可……
“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还是这个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可他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简臻把他从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拉回来了,可他心里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失落了。
呼吸顿了半晌,他最后还是笑了,道:“瞧我这脑子,喝了点儿酒就不清醒了。”
然而简臻却没笑,她看着孔炽,再一次戳穿了他嬉皮笑脸的伪装。
“你根本就没醉。”
“臻臻啊,你比起从前……真的是不一样了。”他苦笑了几声,感慨道。
说着,他喝了口冷掉的茶水。
已经有些涩了。
他们之间的氛围稍微和缓了一些,又把刚才的话题拉回了家常去。
“哪里不一样?”
“若是换做以前呀,你肯定不会这么跟我说话,你肯定会两头都夸,即使我信任你,你在我面前也会滴水不漏,不肯说一句皇子们的坏话,不过……你现在这样,反倒真实了不少。”
简臻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是真的有些欣慰在的,便玩笑道:“怎么?发现我不是你想的那种解语花,担心了?”
“怎么会。”孔炽摇摇头笑了,然后又认真地补充道:“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