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枯灯(三)
此话一出, 殿上众人面色各异,两只眼睛在孔炽和孔宥延之间来回转,脸上的神色那叫一个精彩。
被戳中心事的孔宥延惊惶不已, 也不想管孔炽是在发什么疯了,连连吩咐宫人侍卫送孔炽去休息。
却见他挥舞着宝剑,吓退了众人,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之中。
他大笑着,拿剑指着堂上之人, 朗声质问道:“孔宥延, 你怕什么?是怕我当着诸位揭开你的真面目?!”
“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快把这个疯子拖出去!”
“谁敢!”
几道凌厉的剑风环绕在孔炽周身, 使人们无法近身。
甚至几个隐藏在朝臣中的反对者也暗自拦着周围的人, 不让他们靠近孔炽。
“孔宥延啊, 你之前跟我装什么兄弟情深?你摸摸你的良心, 你说!那阿芙蓉里放了什么!?”剑尖一转, 指向了傅霭。
“是烈心!”
人群中稀稀拉拉发出了几声惊叹,人们早将危险抛在了脑后,专心听着那“疯子”喧哗的隐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烈心, 无色无味, 却能让人如堕火海, 在睡梦中痛苦而死!”
孔炽笑出了眼泪, 指着孔宥延笑道:“你好哇!孔宥延!你害得我爹惨死, 还要他的孩儿与凶手称、兄、道、弟!”
“你还要我替你杀人!替你将正义之士剔除朝堂!你与丹桑、傅霭同流合污, 将大魏置于水火之中!你心里可有百姓?!”
“闭嘴!给本宫闭嘴!”孔宥延憋得脸通红, 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大殿中的众人如同被定了身, 竟没有一个敢上前去阻拦,不知是碍于孔炽的身份, 还是听这痛斥听入了迷。
就连和孔宥延站在一起的傅霭和黑衣人都是一动不动,置身事外般静静看着堂上发生的一切。
浑身僵硬的孔宥延来扫视着人们的面孔与目光,心中从未如此恐惧过。
——为什么他们不帮我?!他们想做什么!他们要反了,他们想杀了我!
天旋地转之时,孔宥延推着几个宫人和侍卫上前,见他们无动于衷,他终于忍无可忍,在孔炽连珠炮弹般的指责声中拔出了一名侍卫的佩刀。
他双手举着那刀朝孔炽冲过去,可他的视线却模糊,脚步昏沉,根本没法走到孔炽的面前。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本宫是天授的皇帝!本宫马上就是大魏的君主!你们是想违抗圣意吗?!”
呆滞许久的朝臣终于耸动起来,被孔宥延指到的几个心腹再也无处藏身。
眼见着孔炽并没有任何军队势力的支撑,竟真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进宫来的,几个信仰丹桑的武将便带头将孔炽围了起来。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孔宥延狞笑着,心中的那份恐惧已经转化为了一种暴虐的兴奋,在他的额角突突跳动着。
却见被围起来的孔炽面无惧色,甚至相当嘲讽地看着孔宥延,笑道:“不劳你费心!”
刹那间,剑光一闪,血雾弥漫。
被人群包围着的男人重重倒地,脖颈上喷出的鲜血将他白色的衣衫染了个透彻。
可他仍是笑着的。
唇齿翕动间,他轻呵出最后一句话来。
——“爹爹,孩儿来陪您了。”
……
飞驰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却正赶上了戒严。
无论简臻怎么说好话,怎么威逼利诱,宫门口的侍卫都不让一厘。
对峙之时,几声窃窃私语从宫门内的两个宫人口中传了出来。
“诶,听说了吗?惠王自刎了。”
“什么?!”
“就在大殿上,血都要流干了!”
“这,怪不得要戒严呢……”
……
如遭雷击一般,简臻身形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
“臻臻。”简鸣立刻扶住了她。
而简臻仍然望着那两个宫人,呆愣着。
他们的声音已经湮灭,甚至身影也被她自己的泪水遮掩,变得朦胧不清。
眼眶中不停地积聚起泪水,止不住地淌落下来。
不仅麻痹了她的感官,也一滴滴地蚀痛了简鸣的心。
他们还是来迟了。
木愣愣的简臻被简鸣扶上马车,让车夫载着他们回府去了。
在孔炽莫名燃放炮仗,又自刎于朝堂的当口,他们本就容易惹上麻烦,此时还是尽快回去比较好。
一路上,简臻一声没哭,神色漠然,可眼泪却控制不住似的往下掉,擦都擦不住。
越是远离皇宫,车子外的炮仗声就越是清晰,一刻不停地传递着炸药埋设地的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碌碌的车轮声终于停了下来。
马车上的简臻却不察觉,最后还任由简鸣搀扶她下了车,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啪的一声轻响,房门关闭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她。
只见她的双眸终于有了些清明,接着她眼珠动了动,似乎真的清醒了。
可她随即摸索着坐到书案前,拿出纸笔想要写些什么。
与此同时,她开始喃喃自语道:“这下孔宥延的注意力可能会转移开一阵子,得趁着这个机会尽快让大家戒备起来。祭祀当天要做好人员的疏散和安置,要给太子他们开一条道出来……还有陛下,我得趁太子攻入皇宫之前跟他做一笔交易,我得从陛下的棋局中下来……好了,该统筹一下那天要做的事情了,就快到了……”
看起来她似乎头脑还很清醒,可实际上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头脑、嘴巴和手根本不是她的所有物一样,没有一样听她指挥。
连着写错三四个字以后,她干脆放下纸笔,从旁边抽出了一封密函开始读。
只是,明明上面写着的都是熟悉的信息与熟悉的文字,怎么看到眼里却看不懂了?
脑子里像是有一锅粥似的,将她看进去的字通通搅了个粉碎,变成了粘稠的一团。
一行字看了两遍都看不明白,她只得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声念出来,一边念一边将眼泪擦干,免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字。
“臻臻……”
看着她这样,简鸣有些心疼,却又不忍心打扰,生怕将她的情绪激得更加糟糕。
“太子军队将主攻南门,其余兵马分五路,两队走入京的水路……”念着念着,简臻突然蹙起了眉头,声音也逐渐粗重起来。
这条消息是秦玉峥的手笔,应该是刚送来的,信函外面还有红标,说明是极其重要的信息。
可不知为何,她的脑子像是转不过弯来似的,连读了几次都读不明白信函的内容,以及自己要做什么样的安排。
“两队走入京的水路……”她咬着牙又念了一遍,仍是不明白。
气急之下,她竟抄起桌上的戒尺,朝着自己的手臂上狠狠打了几下。
“臻臻!”简鸣连忙握住她攥着戒尺的手,阻止她继续惩罚自己。
“臻臻,臻臻……”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希望能让她清醒过来。
“这些信息不急,我已经整理过了,一会儿就说与你听,误不了,误不了……”
他一边劝着,一边将她的手指掰开,将那戒尺丢到了一旁。
眼见她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简鸣立刻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以免她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等她的身体不再紧绷时,简鸣才敢松开她,小心地查看她手臂上发红的淤痕。
“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他蹲下身来,轻柔地为简臻拭去脸上的泪痕。
大约是彻底清醒了过来,简臻的眼神中汇聚起了一层浓重的悲恸,眼泪也变得更多了,可她就是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我不会。”
扭曲的声音从简臻的喉咙中吐出,甚至带了些愤懑而委屈的意味。
从小到大,她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沉默的哭泣已经成了刻在她身体里的习惯。
她哭不出声。
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简鸣的心脏仿佛也被牵连着疼痛起来。
“嗓子痛不痛?”
泪流满面的简臻点了点头,继而被拉进了一个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中。
她静静地靠在这臂弯中,忍受着悲伤的浪潮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这样的感觉太难受,明明是可以好好活着的一个人,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
——是不是当初就不该跟他说那些话?
——或许自己顺着孔炽演一演,也不至于造成今天的局面。
——不,当初就不该暗示他孔燮的死因。
……
在一片昏沉的睡梦之中,陈芸今站在揽月阁的店门口,远远眺望着皇宫的方向。
不需要多说什么,她就能知道孔炽的心思。
见完那最后一面,她就已经猜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但一切不由她做决定。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该有个去处,无论是求生,还是赴死,都没什么不同。
而自己只不过是红尘边一粒旁观的蝼蚁,本就不该去做什么无用功,妄图改变他人的人生。
在一串不休的炮仗声中,她蹙眉一笑。
可……人非草木,即便想得再清楚,她也还是没法割舍心中的疼痛与苦楚。
曾经那样光耀京华的男儿,竟这样轻易地化归为了尘土。
往后的揽月阁,少了他这一分恣意,该有多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