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白豹(四)
两人一直守到了凌晨, 才有一个家丁传了消息来——成了。
“山庄倒真是有点人才,叫我都嫉妒了。”简臻面上没有笑意,眼中却是热切。
“姐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只见她目光凝滞, 许久才从口中倒出一句“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等……明天吧。”
说完,她捏了捏眉心,回卧房补觉去了。
看着她披戴晨曦的背影,简鸣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
那时他们被困在府上, 几乎是没有生路可言的简臻, 却突然被叫去了皇宫。
也是一样的背影,令他一直记忆尤深。
因为对于她而言, 每次离开, 生死都是未可知的。
而每次她的离开, 也都会让他心惊胆战地担心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她。
如今的形势已经比当初好太多了, 可这样的担心却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会没事的。
少年低头, 轻声重复道:“会没事的。”
可他的眉心却紧蹙,面带愁容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香囊。
……
隔了几条街外的惠王府中,烛火也还没熄。
看着匍匐在地上挣扎的人, 孔炽不禁感慨丹桑秘药的效力确实不错。
没人知道他是犯了什么神经, 竟整夜没有休息, 一直在做筛查。
幸好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人了。
从宫里来的丹桑信徒都小心松了口气。
“王爷, 这个人……”
坐在上首的孔炽不说话, 只扬了扬手, 示意下人们将地上痛苦哀嚎的人带出去。
这便意味着这人没问题了。
呆站了半天后, 几个丹桑信徒见他没有多余的吩咐, 也不敢走,一个劲儿地和自己不停耷拉下来的眼皮作斗争。
“都回吧。”孔炽用疲惫干涩的声音说道。
如同得了特赦令般, 原本还蔫头耷脑的几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忙弯腰行礼,急着回去休息了。
侍候在一旁的鑫河有些担心,放缓声音问道:“王爷?要不先回房休息?”
像是没听到似的,孔炽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和一些不知名的污迹。
那些都是被筛查的人留下的痕迹。
这也让他回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深宫中痛苦挣扎的女人。
那时她吃下的剂量,可比在这里的人多多了。
……
过了一会儿,孔炽才如梦方醒般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用两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鑫河。”
“诶,在呢。”鑫河弯腰等候着他的吩咐。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丝巾仔细包好的小包裹。
“这个,连带着从傅蔼那儿拿来的烈心,一起送去给薛郎中,叫他再好好验一次。”
“是。”
偌大的厅堂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你知道烈心吗?
——烈心无色无味,可以缓解疼痛,被人们奉为神药。可它是救不了人的,唯有苦口良方才是正途……
那天简臻说的话还音犹在耳。
这几天来,他反复在心中琢磨了千百次,才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这也是他主动去找孔宥延要秘药的原因。
静坐了一夜,令他的身子有些发冷。
可冷清的不只有自己的体温,还有这庭院,以及自己周围的人。
如今,自己可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终于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鑫河端着一个托盘走到了孔炽近前,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头,正是刚才吩咐去验药的郎中。
“如何?”
在那个托盘上,陈列着那个小包裹和一份烈心粉末。
包裹已经被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黑色膏状物。
“回王爷,这东西里确实有烈心,而且量……”
见鑫河面露难色,孔炽直接看着薛郎中道:“量如何?”
那郎中也从未见过这样冷峻严肃的孔炽,再加上刚才的发现,他登时冷汗直流。
接着跪在地上回话道:“王爷,这块阿芙蓉里,烈心的含量有点过高了。”
“过高是多高。”
之前老惠王死时,薛郎中就应孔炽的要求验了无数次孔燮吸食过的阿芙蓉,他再怎么痴傻也该猜到孔炽在查什么东西。
因着当初没有比照物,郎中还觉得是他多心,可如今竟真查了出来,倒叫人心惊了。
“回王爷,这烈心传入京中不久,在下一直没用过,但曾听闻民间用药时只需十之一的烈心就能令人疼痛全无,可……仅这块阿芙蓉中的烈心,就有至少五份的量。”
说完,郎中自己都被这真相吓得直发抖。
回想起过去孔燮对自己的恩情,他继续补充道:“王爷,以这样的分量来看,哪怕是只吸一口都该尝出不对劲了,更别说先王爷那样的老手了……”
短短几句话,孔炽的内心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父亲死前在宫人面前的疯狂与在自己面前的冷静,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一生都小心谨慎的大魏王爷,最终还是死在了大魏皇室的手中。
就连置他于死地的阿芙蓉,在他尝出了不对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吞下。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孔炽的一声嗤笑。
接着他像是控制不住一般越笑越难以自持,甚至差点摔下椅子。
还是鑫河眼疾手快,将托盘丢在了一边,飞扑过去搀住了他,才让他在外人面前免于颜面尽失。
可孔炽依旧是笑,笑得脸与脖颈通红,笑得眼眶中泪花翻涌。
多可笑啊!
杀父仇人与他称兄道弟,对他恩宠备至,还让他承袭了父亲的王位。
原来父亲不只是被孔宥延害死的,还是被自己害死的!
若不是自己迟迟不应他的拉拢,何至于让孔宥延图穷匕见,去父留子?!
如今自己为那个魔头做事,还以为自己是在维护皇家的权威。
可睁眼看去,他只看到众人离去的背影,只看到自己形单影只、茕茕独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
笑着笑着,孔炽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企图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
可情绪的剧烈起伏和呼吸的不顺畅令他眼前一阵发黑,头脑中仿佛贯穿了一道尖利的蜂鸣。
在他昏倒之时,薛郎中这才忙不迭地爬起来,暂且将孔燮身上的恩怨抛在了脑后,专心照顾起孔炽来。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夜里的所有痕迹都已经消散不见。
祭祀台附近出现的几道身影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郡主府中,简臻正在房中闭目休憩。
然而她根本睡不着。
昨夜的事情只是她整个计划中的一小部分,真正的挑战还和绵延群山般没有尽头。
尽管她已经努力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她毕竟骗不过自己。
所有这些一环扣一环的计划无非是为了隔开焦躁与恐惧的情绪。
可当这些计划完成之后呢?自己又该如何?
是郡主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的性命与旁人无异,稍有不慎便会卷进即将到来的火海之中。
没有人可以预测这件事的走向,她能做的无非是让所有人的恐惧往后拖延一些,再往后一些。
至少,在祭祀大典之前,给人们一个微薄的希望。
但也仅此而已了。
——若是我真的是一心寻死就好了。
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冒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警觉地将这个念头按下。
——若我真是与傅蔼一心,至少还能早作准备,不至于死得太难受。
——不,不是这样,冷静下来,清醒一点!
——不是吗?这么多年熬过来,到头却是个死局,还不如就死在当年的简府。
……
晶莹的泪滴从她闭着的眼中流出,滑入了浓云般的鬓角。
如同一只陨落的飞鸟,投入了波平浪静的深潭。
不闻其声,不见其影。
门扉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随风飘进来几句低语。
“少爷?”
守在门外的绣萍以为简鸣是来和简臻谈事情的,便压低声音道:“郡主躺下好一会儿了,没听见有动静,恐怕是已经睡熟了。”
可简鸣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只见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房中。
早已见怪不怪的绣萍压根没有阻拦的想法,直接拽着后面的彭年去问话了。
房间里的窗户按照简臻的习惯紧闭着,让屋里的温度有些高。
随手关好房门后,简鸣才小心地往里走去。
又是一道内屋的房门被推开,才露出了帷幔半遮着的床榻。
床上的人和衣而卧,整个人蜷缩着,一手抱着自己,一手垂在枕边,眉间还萦绕着未消的愁绪。
他轻手轻脚地上前,坐在了床边。
定定地看了半晌后,他这才敢将她凌乱的发丝顺到耳后。
平日里总听人说他这位大名鼎鼎的郡主姐姐如何如何的强势与不容小觑。
可他无论怎么看,都只能从她身上看到满溢的矛盾与无奈。
让他觉得心疼。
怎么会有人这样倔,又这样的口是心非呢?
偏要将自己的好意说成是自私,将自己的善意伪装得不堪。
“好歹……难受了也要说出来啊。”
他近乎无声地说着,伸出手去试图将她的眉心舒展开来。
“是我不值得信任么?还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淡淡的光晕透过窗纸照进来,笼在了简臻瘦削的脸上。
屋内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他的疑问。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简鸣低头从自己的香囊中取出了那枚珍藏已久的戒指。
这是一枚素戒,没有多余的修饰,因为太过小巧,并不容易做得漂亮。
这已经是他做的最满意的一枚了。
阳光下,戒指的表面反射出了莹润的光泽,倒是与简臻手腕上唯一的一枚银镯相得益彰。
之前犹豫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机会把戒指送给她。
这样想着,他便一手托起简臻空出来的手,一手捏着银环往她的小指上戴。
可银环才过第二个关节,简臻就睁开了眼睛。
而那双寒星般的眸中,并无倦意。